王子成
(日本神奈川大學)
全視角觀照下的《夷堅志》與宋代江右多元文化探析*
王子成
(日本神奈川大學)
《夷堅志》是繼《太平廣記》之后又一部內容極為宏富的文化巨獻,與《太平廣記》最大的區別在于:前者屬官方組織、集體編纂,而后者純系個人行為,其編纂之難和價值意義之大不言而喻。文章從宋代江右地區的故事入手,探討了書中多元文化的特點及其相互包容、和諧共存的社會背景和民族精神。文章認為:書中的積極意義在于懲惡揚善的社會思想以及終極關懷宇宙生命的探索精神。
《夷堅志》 宋代江右 多元文化
《夷堅志》是繼《太平廣記》之后又一部內容極為宏富的文化巨獻,也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部個人著述的篇幅最大、卷帙最為浩繁的文言小說集,由南宋鄱陽人氏洪邁竭六十年之精力收集、整理、編撰而成。與《太平廣記》最大的區別在于:前者屬官方組織、集體編纂,而后者純系個人行為,其編纂之難和價值意義之大不言而喻。
然而《夷堅志》被定性為“志怪之書”,在學界影響很大[1],以致當下人們一提及《夷堅志》,便以“志怪”目之。筆者卻以為,盡管該著確有大量志怪內容,但我們并不能以“志怪之書”的名義加之,因為它原系“百科全書性質”[2]的大書,屬全視角觀照下的文化巨獻,從任何一個角度看都有其一定的“代表性”;否則,就會導致在《夷堅志》研究過程中產生“盲人摸象”的偏見。本文在進一步舉證不能簡單視該著為“志怪之書”的同時,旨在從中挑出與宋代江右有關內容,從社會學、心理學、文化史等多維視角,對歷史上的江西及其社會心理、歷史人文、宗教及民間信仰以及人們(包括作者在內)的終極關懷等方面做具體深入的探討和研究,以便為當代江西的深層發展提供有價值的參考。
若以志怪、志人的標準分類,該著中哪個故事不與人事有關?且“志人故事”實際也不少,但既不能簡單認為該著就是“志怪小說”一樣,亦復不能把它視為“志人小說”。筆者以為,作為“百科全書性質”的《夷堅志》,它所涉及的內容是極為廣泛的,事物是復雜多樣的,文化是豐厚多元的,地域跨度也很大,可謂南北東西皆有記載,所以《夷堅志》屬全視角觀照下的文化巨獻。
(一)從文體和諸多故事的篇名看,《夷堅志》不能簡單稱之為志怪小說集。
首先,《夷堅志》作為筆記小說,應該是沒有爭議的事實。而“筆記”這種文體,又是以紀實為主,且紀實是筆記體文學的本質特征,即使是虛妄的內容,但在作者看來卻是作為實有其事來記敘的。換言之,《夷堅志》中所有怪怪奇奇的故事,在今人看來是故事(亦即小說),但在當時卻是新聞,即有“新聞總入《夷堅志》”[3]之說。眾所周知,新聞是紀實的文體,講究的是“新”和“實”。“新”具有時效性,而“實”就是事情的真相,不需作者虛構編造。因此,《夷堅志》的文體類型在作者主觀意識上,不是作為虛構故事來寫作的,而是作為實有其事的新聞來傳播的。
其次,從具體故事的名稱看,《夷堅志》以人物或人名來命名的篇章占相當的比重。現以《夷堅志》“甲志”為例略作分析。
甲志二十卷304則故事,絕大多數是以人物或人名做篇名,其中一部分是以有名有姓的完整姓名題篇,而更多的是以無姓名或根據其中信息、讀者可推測出其姓氏的模糊人物題篇。以完整姓名題篇的如孫九鼎、王天常、武承規、崔祖武、李尚仁、陳國佐、趙善文、李似之、胡子文、黃子方、李少愚、吳公誠等30多位,其中卷二的謝與權醫和卷八的潘璟醫加了職業稱謂;盡管此類故事中仍有些志怪的內容或成分,然終不能給它們定性為志怪小說。
以模糊人物題篇的,又可細分為若干小類。
1.地名+人物的稱代,所傳達的基本信息為:某人,何許人。如三河村人、島上婦人、査市道人、仁和縣吏、江陰民、古田倡、桐城何翁、昌國商人、蕪湖儲尉、天津丐者、永康倡女、東庭道士、開源宮主、貢院小胥等,是以地名冠于人物之前,且人物未有準確真實的名姓。
2.某人物+中心詞人物主詞,傳達的基本信息是人物之間的關系,其故事主人公亦未有準確的名姓。如劉廂使妻、石氏女、張夫人、蔣通判女、陳承信母、劉氏子、張太守女、宣和宮人、范友妻、王夫人、薛檢法妻、晁安宅妻、毛氏父祖、鄭畯妻、段宰妾、李舒長仆、黃氏少子、鹽官孝婦等,他們之間或夫妻關系,或父女和母女、母子關系等,少數故事主人公可推測出其姓氏,如蔣通判女、張太守女,可推知前女姓蔣后女姓張;而毛氏父祖亦可推知其“父祖”姓毛,其余概不可知。
3.姓氏+官職或職業類型等。如林縣尉、辛中丞、余待制、吳小員外、蔣員外、何丞相、陳苗二守等,系姓氏加官職的例子;而張屠父、黃山人、竇道人、妙靖煉師、馬仙姑、陳尊者、楊道人、王李二醫等,系姓氏加職業的例子;祝大伯、俞一公、黃十一娘、解三娘等,系姓氏加排行的例子。
4.人物+人物行為,不僅客觀記錄了故事主人公及其主要事件,同時也傳達出作者的褒貶態度。如齊宜哥救母、俞一郎放生、譚氏節操、陳升得官、了達活鼠、舒民殺四虎、蔡主簿治村白等篇名,皆傳達出作者的肯定態度和贊賞之情;而王權射雀、李辛償寃、陸氏負約、陳氏負前夫等,作者的否定態度和貶損之情是顯而易見的。
這些故事的虛妄程度和志怪性質顯然比有名有姓者題篇的更強更明顯,但盡管如此,卻仍不能將它們劃歸志怪小說的類型范圍。這是因為:一來它與文體對標題的要求不符,二來與作者編撰本書的實際不符。而后者在《夷堅丙志序》中作者已給出了明確的答案。
(二)從作者洪邁個人的觀點看,該著亦不能簡單稱之為志怪小說集。
洪邁在《夷堅丙志序》中談到他編撰該書的動機與實際不一致的情況時,說道:“始予萃夷堅之書.顓以鳩異崇怪.本無意于纂述人事,及稱人之惡也,然得于容易,或急于滿卷帙成編,故頗違初心,……而好事君子,復縱臾之,轍私自怒曰:但談鬼神之事足矣,毋庸及其它。”[4]引文中無論是作者的意思,還是讀者(即好事君子)的意思,都可分作兩層來理解。
在作者看來,原本是要寫成一部志怪之書,沒有纂述人事的打算,更沒有說人壞話的想法,這是動機;但實際呢,恰恰相反,卻大談人事,且多處稱人之惡,因而違背初心,故已招來指責。其違背初心的原因是“得于容易”,“急于滿卷帙成編”。至于作者的動機和違背初心的理由是否成立,或是否令人信服,且不論它;但必須強調的是,作者已承認該著大談人事、稱人之惡的事實。即使是志怪內容,作者也是將它作為實事來寫,甚至還比附于正史,將自己也比之于史遷,他在《夷堅丁志序》中如是寫道:“六經經圣人手,議論安敢到?若太史公之說,吾請即子之言而印焉。彼記秦穆公、趙簡子,不神奇乎?長陵神君、圮下黃石,不荒怪乎?書荊軻事,證侍醫夏無且;書留侯容貌,證畫工。侍醫畫工,與前所謂寒人巫隸何以異?善學太史公,宜未有如吾者。”[5]既然如此,當然不能將該著定性為志怪小說集了。
在“好事君子”看來,你洪邁著此書,只要談談鬼神之事就夠了,沒有必要旁及其它;所謂“毋庸及其它”者,卻隱含了該著的客觀實際是已言“其它”,且稱人之惡。先亦不論作為官場中人的洪邁是否犯了為官者的大忌,或許那惡者中就有“好事君子”的身影,以致其“怒曰”;而僅就其所云該書中不但有志怪的內容,而且還有大量志人的內容,亦足以證明該著不是純志怪之書,所以該著不能稱之為志怪小說集。
所謂全視角,是指該著的作者以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敘事手法,敘寫包羅萬象、全面豐富的聞見故事,讓讀者對該書產生無所不至、無所不及、也無所不包的感覺,諸如天上人間地府、東西南北中無所不至,天文地理、醫藥護技、宗教鬼神信仰以及人間萬象等無所不及,神仙鬼怪、飛禽走獸、花草蟲魚無所不記,大官小吏、下隸走卒、醫卜星相、寒人野僧山客道士瞽巫俚婦無不盡攬于其中,遠遠超越了廣角、長焦距的現代攝影藝術的效果,成為中華民族的驕傲!當然也是我們江西人民的驕傲!
據不完全統計,該書涉及宋代江右地區人和事的故事有198則,內容涉及儒釋道各家學說以及民間信仰、風土人情等諸多方面。茲對涉及宋代江右的那198則故事做進一步的梳理和分析。
(一)勸善懲惡,儒佛相兼
儒家提倡忠孝節義,講求仁義禮智信的為人處事原則;佛家崇尚行善積德,篤信善惡皆有報的因果輪回。《夷堅志》有不少冤報業報故事,旨在勸善懲惡,體現儒、佛合一思想。而有關“孝”與“不孝”的過程及其結果對比,是書中重要的內容之一,體現作者及其所在時代倡孝、懲不孝的社會思想,其中《吳二孝感》《豐城孝婦》《不孝震死》《杜三不孝》《謝七嫂》《雷擊王四》《陳十四父子》等故事,皆為發生在宋代江右有關“孝”與“不孝”且結果明顯不同的典型篇章。像《吳二孝感》《豐城孝婦》《不孝震死》《杜三不孝》這些故事,其思想主旨已經在題目中明顯標出,不言自明,無須解釋,但像《謝七嫂》《雷擊王四》《陳十四父子》一類故事,若未讀全文,則難明其中具體情形。茲略作介紹。
信州玉山縣塘南七里店民謝七嫂,因她不孝姑、不禮僧而變牛(《謝七嫂》);而贛州興國縣村民陳十四及其兒子,皆因事母極不孝,被雷震死(《陳十四父子》)。丁志卷八的臨川縣后溪民王四,之所以被雷擊死,就因為他事父極不孝(《雷擊王四》)。故事描述了這樣一個細節:王四事父不孝,常加毆擊,父欲訴于官,每為族人勸止。乾道六年六月的某天,王四又如此對待父親,其父忍無可忍,徑往縣里投訴。王四竟然拿上二百錢攔在路上說道:“這是給你的投狀費”,以示他無所畏憚。結果父親還沒走多遠,突然雷雨大作,不孝子已被雷震死。父親聽說后急忙跑去看他,見給他的那二百錢竟陷入王四腋窩皮內,與血肉相連。如此不孝之子,天理何以能容!
宋代商業發達,城市繁榮,而宋代的江右,有聞名全國的江右商幫,他們憑借有利的水上交通,商業活動遍布全國。而儒商登崇誠信為本,強調“非義之才不取”的原則。《夷堅志》里亦有不少反映商人活動的故事,其中多以不誠不義者終受惡報的故事來震懾人心,教人為善,充分體現作者以內儒外佛的基本形式,來達到其揚善懲惡的創作目的。如《閉糴震死》講述的是饒州余干縣桐口社民叫段二十六的,他儲谷二倉,歲饑卻閉不出售,被雷震死。死后,其谷皆為火焚。這是天懲奸商的典型例子。再如丁志卷十九的《許德和麥》是奸商惡報的又一典型案例。故事敘寫樂平明口人許德和,聽說城下米麥價高,他不僅趁此哄抬物價,而且還將沙子攙和麥子出售,很快售完,滿載不義之財返鄉。剛到家時,天氣正晴好,突然烏云密布,狂風四起,電閃雷鳴,雷風把他掀到田畈間,即時震死。丁志卷六中的《張翁殺蠶》,講的是乾道八年,信州沙溪民張六翁為圖利殺蠶的故事,結果不僅自己受到惡報,還禍及妻子,未得一錢而舉家皆死,何其悲哉!
為惡者皆不得善報,不僅雷公不放,即使是到了陰曹地府,閻君鬼魅也不會放過。如李辛為惡多端,終為冤鬼所殺(《李辛償冤》),俞一公使氣凌人,后變馬而被活埋(《俞一公》),再如吳道夫族弟為淮西某邑主簿時,與人約定集資買羊蓄養,以備祭祀及公家大禮所用,不得私自屠宰。后來,主簿的妻妹遠道而來,無以款曲,輒烹一羊。當晚羊來索命,主簿驚恐而死,是為羊冤(《羊冤》)。還有董染工之子,他好羅致飛禽,常破腦串竹熱烤而賣,后得惡疾一如飛禽所受,長達三年而死,人謂殺生之報(《董染工》)。正因為殺生遭報,人們還是有所畏憚,所以又有屈師放生而延壽的故事流傳(《屈師放鯉》)。人類如此,動物亦然,只要有不善之舉,定遭惡報,毫厘不爽。如《棠陰角鷹》中的鳧死,鷹亦死;蔣濟的馬因踐踏農田莊稼,被雷震死(《蔣濟馬》)。如此之類,無一僥幸。
(二)治病救人,僧道競技
中國化了的佛教和中國本土的道教,所體現的人文精神和普世價值最突出的,在于對生命的關懷。這種關懷從功利的層面看,均能從物質和精神兩個方面給生命以拯救,所以南懷瑾先生曾特別欣賞道教的功夫和佛教的胸懷。《夷堅志》中有大量僧道治病救人的故事,體現出與明清小說里那種騙財騙色、敗壞山門的假僧尼、假道士絕然不同的特征。《夷堅志》中有關僧人、道流關懷生命治病救人的描寫,基本上是佛道合流,甚至儒釋道三教合一,體現中國傳統文化的包容性特征以及崇尚和諧的人文精神。
道教的功夫大多表現為丹藥和符讖,而佛教則表現為念佛禮佛。如《異僧符》那位奇異道人的靈符就特別奏效,船夫用他贈與的靈符竟阻擋了五個瘟鬼的禍害,救了豫章一方的百姓。《梅先遇人》、《療蛇毒藥》皆為道人自制解毒治病的奇效藥方,后者在臨床上還得到驗證。諸如此類故事還有乙志卷十九的《李生虱瘤》和《王寓判玉堂》等,書中介紹的藥方多為方書未見的偏方奇方,具有極高的文獻價值和實用價值。
佛教強調誠心禮服,恒常念佛。如丙志卷十三的《郭端友》,寫饒州民郭端友精誠事佛,曾募化紙筆緣,自出力以清旦凈書《華嚴經》,期滿六部。后染時疾,雙目失明,醫巫救療皆無功,郭自念惟佛力可救,又誓心一日三時禮拜觀音,祈愿觀音于夢中賜藥方。后果得方,端友即依方買藥,藥盡眼明。此方廣為傳播,救人無數。《賀氏釋證》《周世亨寫經》等,亦為誦經禮佛不止而獲得福報的例子。
書中更多的是佛道合流故事。如《甘棠失目》寫的是鄱陽鄉民甘棠,他一只眼睛失明十多年了,后來一個道人為之治療,使之復明。道人本領的高超,不言自明,但道人為何要給他治眼疾?謎底在于甘棠家人日誦觀音菩薩名不輟。
佛教的禮佛念佛不僅在于念,而且還在于禮佛念佛的誠意和恒久,因為誠則靈,久則遠。《董氏禱羅漢》不兌現諾言,誠意缺失,不能堅持,因而福報不能久長。佛教在強調誠的同時,還要戒貪。《李家遇仙丹》,可謂戒貪的典型例子。故事大意是:金兵入侵時,李全在戰爭中傷殘了雙目和一條腿,成為了廢人,每天拄著拐杖沿街摸索著乞討,后來遇到了一個道人,送給他一個藥方,并囑咐他如果生效,可以用來救人,但不能圖利,每天最多只能賺七百文錢。服藥十天后,李全的眼睛基本好了,腳力像從前一樣有力了。李全于是寫了塊“李家遇仙丹”的招牌背在身上,在豫章街頭出售此藥方,每天只賣七百文錢就回家。因為買的人很多,有一次他竟賣了兩千文錢,結果臥病不能出門,直到兩千文錢用盡了病才好。可見此類故事還深蘊著廣泛的教育意義。
(三)民間信仰,雜彩紛呈
民間信仰是與官方信仰相對的概念,這就意味著信仰也是有上下、等級區別的,而事實上,民間信仰在歷代社會不僅地位遠遠低于官方宗教信仰,而且還常常受到官方信仰的排擠和壓制。但民間信仰活動在宋代非常頻繁,《夷堅志》中有大量的記述,僅以宋代江右地區的情況看,民間的各類神靈鬼怪信仰大有與正宗宗教信仰相抗衡的勢頭,其中隨意建造的土祠廟宇客觀上確實存在著過多過濫的現象,被官方稱之為“淫祠”。既然屬淫祠,當然就在拆毀之列,這在《夷堅志》“柳將軍”篇中已流露出此類信息。《柳將軍》敘寫宜興人蔣靜為饒州安仁縣令時,曾大量拆毀淫祠,并投之于江,唯獨柳將軍廟被留了下來。柳將軍廟能被留存下來最為重要的條件,在于其神靈是該邑中最為靈驗的。書中大量記載“淫祠”靈驗的故事,這不僅說明“淫祠”亦有留存的價值,同時也體現了作者的社會思想和對民間信仰的態度。興國江口富池廟,即吳將軍甘寧祠,亦為淫祠之類,由于甘寧的神靈曾阻擋了起義軍屠城的計劃,救了此方百姓,所以富池廟便成為此地人們的保護神而受到獻祭。
抬箕請神已成為江右極為活躍的民間習俗,大多與紫姑神信仰有關,如《呂少霞》述及江州地方信紫姑神,而故事中請來的神仙即為唐朝的呂少霞。像《餅家小紅》《紫姑藍粥詩》等皆系紫姑神信仰故事。
有關鬼怪故事就更多了,當然鬼是鬼,怪是怪,習慣上鬼怪并稱。明標鬼或怪的故事如《魚陂癘鬼》《結竹村鬼》《雪中鬼跡》《廬山僧鬼》《牛疫鬼》《二狗怪》等,但更多的未標,仍然寫的是鬼怪故事,如《童銀匠》《饒氏婦》《王通判仆妻》《南豐知縣》《方客遇盜》《阮郴州婦》《饒州官廨》《升平坊官舍》《閣山梟》《云林山》《韶州東驛》《江南木客》等,舉不勝舉。書中關于鬼怪故事,其意義不在于證明世上是否真的有鬼怪,而在于鬼怪故事所蘊涵的深層意味。如《方客遇盜》中的鹽商遇盜,死后其魂靈托夢與其妻,妻告官以擒盜,說明法網恢恢,疏而不漏,殺人越貨者,冤魂不會放過。可見其用意在于震懾人心,教人為善。此類還有《阮郴州婦》《姚師文》《新建獄》,皆為鬼憑人報冤,冤獄終將得白故事。而《張客奇遇》則為鬼魂托夢以求歸葬,暗寓國人葉落歸根的家鄉情結和死而歸葬的鄉土情懷。
人死如燈滅,這在南朝齊梁間人范縝的《神滅論》里已有充分的論述,但在民間,人們卻始終相信人死成鬼。作為朝廷官員的洪邁,他廣收各地神靈鬼怪故事寫入書中,雖不能證明作者是否相信,但至少在他看來可以存疑。這不僅體現了洪邁那海納百川的胸懷,同時也體現了洪邁所處時代系多元文化并存的開放時代。
《夷堅志》一書所體現的多元文化能和諧共存于一個時代,這除了證明那個時代是個開放的時代、包容的時代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因素,就是各家學說確有著一個共通的連結點,那個連接點就是我們所說的終極關懷。然而必須指出的是,宋以前各家學說,諸如先秦諸子所終極關懷的是人類,而《夷堅志》所記載或描述的最具精神境界的故事,則體現為由對人類的終極關懷已擴展到對整個宇宙“生命”的終極關懷。茲所謂生命,顯然不光指人類,還包括動植物類在內,這是宋以前不曾見的。
先秦諸子中的儒家、墨家都講仁愛,即如孔子的仁,孟子的義,墨子的兼愛,無不停留在人類的范圍。如《論語·鄉黨》有個經典故事,說某天孔子家的馬房失了火,孔子正好退朝回家,聽說此事就急忙問傷人了沒有,而未問及馬的情況。這向來被學者用來證明孔子關懷馬夫最典型的例子。再如孟子,他的仁義也同樣停留在人類的范圍,孟子在《齊桓晉文之事章》里,以事設喻,用激將法刺激齊宣王,目的是使之放棄霸道實行王道。其中宣王的以羊易牛之說,應暗含孟子的態度于其中。既然牛羊皆為動物,且為家畜,只不過是見與未見而已,對牛的不忍而忍于宰羊,這不是關懷動物。而墨子的兼愛仍然是停留在人事上,論及的是人與人、國與國之間的關系,他主張“愛無差等”,強調“非攻”,是全人類的觀點,但沒有涉及自然萬物。佛教雖然反對殺生,但也只是在人類和動物范圍,沒有對植物的侵害提出限制,因而不屬“生命”的全部。而在關懷人類的同時,也關懷物類,是北宋張載首倡。張載在《西銘》中提出“民胞物與”觀念,如說“民吾同胞,物吾與也”[6],這應被看做是對儒、墨仁愛哲學乃至佛學的發展。《夷堅志》用藝術形象再現了人類如何關懷生命的過程和具體細節,明顯受到張載“民胞物與”思想的影響;因此,《夷堅志》中所體現出的對生命的終極關懷意志,當然也就是有宋這個特定時代的產物。
(一)終極關懷人類的故事
《夷堅志》終極關懷生命最突出的特征是對未來的預測,其預測的具體方法或手段有多種多樣,其中占夢、占卦、看相、算命等預測手段最為常見。這里所說的“未來”有遠近之分,近的即對現世未來的預測,而遠的即對生命靈魂歸宿的探討。
然而長期以來,古代中國的預測學被一些江湖騙子借以用做牟利的工具,他們對預測學一知半解,卻打著預測學的幌子到處招搖撞騙,坑人無數,以致預測學在全社會幾乎成了“迷信”、“騙術”的代名詞。事實并非那么簡單。作為神秘文化重要組成部分的預測學,有其玄乎神秘的特點,也有其科學合理的因素,我們不能“談玄色變”。其實,蘊含其中的文化、理論、學術都極為深邃,涉及的學科也很廣泛,諸如社會學、心理學、文化學、醫學、生物學、氣象學、技術學以及數理、邏輯等皆寓于其中,這就需要有扎實的天文、地理、歷法等知識功底以及多學科的知識面才能洞悉其堂奧。我們不能因為江湖騙子的攪擾而全盤否定,也不能因為現代科學暫未作出合理解釋的東西就橫加指責;而科學的態度應該是以歷史唯物史觀來對待它們,對一些暫且難以解釋的問題存疑待考。就像嫦娥奔月神話在遠古時期僅僅是神話,然而在今天卻變成了現實一樣!我們應該堅信:科學的發展,定能合理解釋書中在今人看來還近似神話、甚至是荒誕的現象,那只是遲早的事情。
瘟疫即今人所謂的流行性傳染病,自古至今威脅著人類的健康,其中傷寒、瘧疾、天花等皆為古代中國最常見的流行性疾病。面對疾病尤其是流行性疾病的發生,古代中國人沒有示弱,而是積極抗擊,于是中國古代醫藥學也發達起來,自先秦至清代出了不少名醫名著,為人類的健康、醫學的發展做出了杰出的貢獻。如戰國時的扁鵲,漢代的華佗、張仲景,晉代的葛洪,南朝的陶弘景,唐代的孫思邈,宋代的錢乙、宋慈,明代的李時珍,清代的吳謙等等,皆為歷史上著名的醫家。現存醫學名著有托名黃帝的《黃帝內經》,張仲景的《傷寒論》《金匱要略》,孫思邈的《千金方》,錢乙的《小兒藥證直訣》,宋慈的《洗冤錄》,李時珍的《本草綱目》,吳謙的《醫宗金鑒》等,至今皆為醫家必讀之書。
與之相應,作為文化巨獻的《夷堅志》也形象地記錄了宋人感染傷寒并積極抗擊瘟疫的情形。沈傳、秦楚材皆患過傷寒疫癥,這在《夷堅乙志》卷十九之《沈傳見冥吏》和卷一之《食牛夢戒》中有詳細的敘述。而更有意義的是宋人如何抗擊瘟疫、拯救生命的情形,如乙志卷五中的《異僧符》,寫異僧以靈符授予豫章南部生米渡的船夫,并教他抵御瘟鬼,船夫用此靈符阻止了5個瘟鬼所擔500個小棺,救了豫章一方的百姓。乙志卷十七中的《宣州孟郎中》有類似的記載,但孟郎中一家及浙西百姓卻沒有豫章民那么幸運,而是遭遇了瘟疫。故事大意是:婺源民王十五死而復生,述其陰間所見瘟鬼歷婺源、徽州行疫,皆在武侯廟、岳廟、城隍及英濟王廟被拒,后又來到宣州一大祠,該祠的神祗接納了瘟鬼,瘟鬼便在宣州行疫,孟郎中家首遭此難。故事最后如此寫道:“孟生乃醫者,七月間,闔門大疫,自二子始,婢妾死者二人。招村巫治之,方作法,巫自得疾,歸而死。孟氏悉集一城師巫,并力禳禬始愈。……是歲浙西民疫禍不勝計,獨江東無事。歙之神可謂仁矣。”可見孔明、岳飛不僅活著為民,死而為神同樣心系百姓,因而受到人們的敬仰,而宣州的神祗善惡不分、是非不辨,接納瘟鬼,禍殃百姓,故事雖沒有明著譴責,而神民共憤之情在贊賞歙之神的字里行間流露出來,且故事中對現實社會黑暗的隱射意味不難看出,同時也從中可以遙想古代中醫何以稱“巫醫”的原因。
比之從肉體生命層面關懷人類的情形,從精神生命層面關懷人類的故事在《夷堅志》中更多,且內容更加豐富。而精神層面的東西主要體現為欲望的達成,繼而獲得精神的快樂或緊張情緒的釋放。如德興縣新建村民程佛子,三十歲那年的正月十五夜晚,夢人告有吞舟之魚,教他去捕。醒來往焉,得發光寶石,歸家后又變成三尺長的帶子,再后來又變成大柱子,一會兒又聽見柱子裂開,里面拋出錢來。程妻拾了十幾個錢放入畚箕里,一會兒畚箕就滿了,孩子們拿其它器物拾取,亦即拾即滿,后來投入自家門前小塘里,一會兒小塘也滿了。對于這些天賜之物,程佛子不是高興,而是恐懼害怕,因而請神明“亟還”。故事如此寫道:
其物在室中連日,翁拜而禱曰:“貧賤如此,天賜之金,已過所望,愿神明亟還,無為驚動鄉閭,使召大禍。至暮,不復見。……然程氏由此富贍。……翁頗能振施貧乏,里人目為程佛子。紹興二十九年,壽八十三歲而卒,其孫亦讀書應舉。”(丙志卷十一之《程佛子》)
可見,程氏的不貪且樂善好施,不僅自己獲得福報和快樂,而且福及子孫。而《張二子》中的張二之子本無賴,一日夢中情景使其獲得警戒,自是改過前非,從而使之在精神上獲得重生。這些故事即使在今天仍然具有積極的意義。
(二)終極關懷動植物的故事
動植物雖有生命,亦有靈性,但比之于人類,畢竟沒有語言,因此所有動植物的故事皆借助于神力或夢境來完成。如乙志卷一中的《趙子顯夢》,寫的是贛州太守趙子顯,他的族人以窮來投靠他,他安頓好族人的飲食起居后,還告誡族人不要做過頭的事。但那個族人實在不爭氣,背著他殺牛到市上賣錢。一日趙太守小睡時,夢見其故居門庭毛血狼籍,隨掃隨復,忽然旁舍人來報告說好多牛被屠宰了,太守驚恐中醒來。醒后果然有人來告其族人殺牛之事,核查所屠宰的數目正與夢中一致。趙太守以為神明告知,于是逮捕了那個族人,予以嚴懲,并遣其出境。其后遂加嚴禁。
在農耕為主的古代中國,牛是最重要的生產工具,在民間,殺牛罪幾乎等同于殺人罪,所以流傳著“打人莫打頭,做賊莫偷牛”的民諺。《趙子顯夢》“嚴禁殺牛”的規定足以證明。不僅贛州如此,其他地區亦然,乙志卷一《食牛夢戒》說的是秦楚材守宣城時,朝廷下令讓他代行南陵尉職務,他因病疫告歸。后來他做了個夢,夢見一小吏牽拉著泰州人周階上來,主事者審問道:“何得酷嗜牛肉?”隨即叱令拉出去鞭背,好幾個獄卒遂拖周階出去(鞭背),周階回頭向主事者請求饒命,并發誓道:“從今往后,不僅自己不敢吃牛肉,而且還要同全家人一同戒牛肉。”在座的人都起來為之謝罪,主事者才同意解除對周階的處罰,周階也因此得以放回。楚材夢醒后,出了一身冷汗,病也全好了,此后嚴守殺牛的禁令。
若僅戒牛,那就顯得功利,而《夷堅志》的戒殺動物也是愛無差等,即無論飛禽還是走獸抑或蟲魚,皆在保護之列,甚至連老鼠也不反感。《梅三犬》中的梅三準備殺犬過年,但夜夢犬來告曰:“幸少寬,因欠君家犬子數未足。”梅三醒來后,便放棄殺犬的想法,其犬得以延生。《王權射鵲》的王權少年喜射,無有不中,后雀魂提示,王權在驚悟間摔碎弩弓,以示束手戒殺。上述戒殺動物故事中的一個共同原因是夢境的提醒,而《了達活鼠》則完全是出于主人內心的同情。故事說吉州隆慶寺的長老了達,曾寄寓袁州仰山寺,與同參數人約定往他郡行腳。當他取笠整備行裝時,發現笠內有鼠窠,其中5枚尚未開目的新生鼠在啾啾然。了達想把小鼠扔出去,又擔心它們會凍死,于是告辭同行者,假托他故而不往。幾天后五鼠能行,了達用粥食喂養,十多天后,小鼠皆不見,笠內也很潔凈,沒有一點污穢之物。于是了達把干凈的笠衣和茶同放于笠內,以為小鼠會偷偷來取。結果是懸掛在僧堂三天都不見來取,于是了達便將此事告訴寺主及眾人,用茶設供而行。此后,了達所到之處皆不蓄貓,老鼠也不為害。這明顯屬于“大生命”的觀念。
然而有趣的是,老鼠屬人類的四害之一,故有“老鼠過街人人喊打”的民諺流傳,而了達竟然要“活鼠”,那些小鼠也確有靈性,對于了達的蓄養之恩似乎有所覺,這就傳達出更多生物學和社會學的信息,值得深入研究。在文學上,故事中的五鼠與清代石玉昆《三俠五義》中“五鼠鬧東京”的五個俠義人物的綽號“鼠”有何關系,亦值得研究。
保護植物最典型的故事是甲志卷一的《柳將軍》。故事中的饒州安仁縣令蔣叔明,雖然保存了淫祠柳將軍廟,但廟庭有棵杉樹柯干極大,蔽陰甚廣,蔣意將伐之。可神樹有靈,竟托夢給蔣縣令,希望能留存下來,表示不敢忘德。蔣縣令夢醒后,知其為神,遂置木不伐,仍繕修其堂宇。由此可見,這顆大樹是在神的庇護下被留了下來,因此這個故事亦可被視為自然環境保護的童話,對今人仍有積極的啟發。
綜上所述,《夷堅志》素材來源于全國各地,它所反映的自然是全國各地的民間習俗、風土人情,而本文僅從江右地區入手,是因為宋代的江右,無論是政治影響還是商業經濟,抑或是水上交通,皆在全國占有突出的地位,特別是江右商幫的積極活動,不僅將江右的文化推向全國,同時也將全國各地的文化引入江西,因此江右文化便成為特定時代中國文化的縮影。《夷堅志》在全視角觀照下展示多元文化的不同特點以及相互包容、和諧共存的真實情境,充分體現中華民族海納百川的博大胸襟與崇尚和平的民族精神。特別是書中所體現的終極關懷宇宙生命的強烈意愿,有著積極的社會學、心理學和生物學意義。但必須指出的是,由于作者好奇尚異思想明顯,又急于滿帙,因此所有聽聞資料不加篩選,全部收錄,難免有些魚龍混雜。也正因如此,才更能真實反映當時的文化多元現象,才是當時社會全貌客觀真實的反映。
[1]苗壯.志怪小說史[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 1998.261.
[2]秦川.試論《夷堅志》的文獻價值[J].九江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 2011(2):81.
[3]路大荒編訂.蒲松齡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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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秦川)
本文為江西省社會科學“十二五”(2012年)規劃項目(編號12WX18)的階段性成果。
2014-03-17
王子成(1989-),男,日本神奈川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日文化。
I 20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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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4580(2014)02-0029-(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