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漢語“不是”的另類研究

干 薇 陳 蔚

(1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 2上海師范大學教育學院 上海 200000)

關于漢語“不是”的另類研究

干 薇1陳 蔚2

(1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 2上海師范大學教育學院 上海 200000)

我們無法把“不是”一勞永逸地劃入某種詞類，相反，“不是”可以作名詞、語氣語和副詞，“不是”是現代漢語否定詞的另類。本文采用外部比較、內部觀察及對“不是”的定性分析三個視角對“不是”進行多維度研究，分析了“不是”的三個語用否定特征，并從“不是”提供的預期信息和反預期信息進一步認識“不是”作為語用否定的本質。

“不是” 外部比較 內部觀察 定性分析

如果提及現代漢語否定詞，“不是”是一個不能被忽略的詞語。然而，“不是”與其它的否定詞不同，人們無法把它一勞永逸地劃入某種詞類。王力先生曾經在《中國現代語法》里指出，“不是”是一個短語[1]。

既然是一個短語，就可以把它進行拆分，“不是”可以拆分為“不”+“是”。但是，“不是”還可以做其它詞類。現代漢語的其它否定詞，從“不”、“無”、“非”、“未”再到“沒”、“別”等，它們要么是副詞，要么是動詞。用副詞或動詞的特征來研究它們的異同，用副詞或動詞的分類來剖析它們的特點，是完全行得通的。因為“不是”在一定條件下可以是副詞，也可以是名詞、連詞，還可以是短語。因此，對于“不是”這個詞類中的異己成分，我們的研究只能另辟蹊徑。

從筆者所查閱到的文獻資料上來看，對漢語“不是”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對“不是…嗎”的構式的疑問用法的研究方面。郭繼懋(1987)全面考察了表提醒的“不是”[2]； 張發明(1989)把“不是+P”反問句從語法結構、語義方面進行了分類，提出了“不是+P”有無疑而問、有疑而問的看法，并且從間接推斷義的角度進一步分析了“不是+P”[3]； 史金生(1997)認為除“副+動”的“不是”外，還有兩個“不是”，一個表提醒，一個表確認。這兩個“不是”只能用在反問句中，他還區分了無疑而問和有疑而問的反問句，并提出了表判斷意義的反問句[4]；胡德明(2008)列出了7種“不是”，并提出“不是”是引述性否定標記, 因而經常用于語用否定中[5]；齊滬揚、胡建鋒(2010)在梳理已有關于反問句研究成果分歧的基礎上,提出了判斷反問句表示疑問的標準，并提出了“不是…嗎”反問句表示疑問的條件[6]。

總的來說，語言學界對“不是”的研究主要針對的“不是…嗎？”功能的研究。筆者認為，“不是”是一個“多面”的詞語，要全面和系統地認識“不是”，應跳出從反問句角度研究“不是”的圈子，多維度、全方位地了解“不是”的特征。

從“不是”與之共現的成分來看，人們可以發現，“不是”不僅可以與名詞、形容詞搭配。還可以與動詞性詞組或者主謂詞組搭配，甚至“不是”還可以后接小句，似乎“不是”是個“全能”型詞語，它對后續的成分不會挑剔，從這個層面上來說，“不是”是一個極具包容性的短語。本文采用外部比較、內部觀察及對“不是”的定性分析三個視角對“不是”進行多維度研究，力求探求它的類別特征。

一、與“他人”比較下的“不是”

(一)“不是”與“非”的區別

王力先生在《中國現代語法》中寫道，“非”字用為系詞的時候，它的意義略等于“不是”。不過，“非”字是古代語的余留，故須用于文雅的話里；普通白話只用“不是”，不用“非”[7]。楊伯峻認為，“非”表示“不是”，是“否定性的系詞，是實詞，不是虛詞”[8]。而張華(2007)在《左傳》否定詞“非”研究中提出：否定名詞性謂語的“非”是副詞,而不是系詞，“非”字在理解時很像“不”和“是”的組合，但究其實質,只是“不”,而不是“不是”，作為副詞的“非”是“非”的主要屬性[9]。

“不是”和“非”之間的關系大致可以用下面的圖示來表示：

就語義上來說，非≈不是

就詞性來說，不是≠非

剛才說話不是侍書么？(《紅樓夢》第90回)

今日這個光景大非往常可比了。(《紅樓夢》第90回)

“不是”經常用于會話中，更側重于反映說話人的主觀態度，而“非”則主要用于說話人對客觀情況的一種陳述。

(二)“不是”與英語“am/is/are not”的不同之處

把漢語的“不是”翻譯成英語，與之對應的詞是“am/is/are not”。“Not”用在系動詞“am/is/are”后表示對系動詞后名詞和形容詞的否定， “am/is/are not” 不直接否定動詞或動詞短語。

例如：I am not a student. John is not very nice. ＊ You are eat rice.

而漢語的“不是”可合可分，伸縮力極強。作為一個合體，它可以是一個名詞，也可以是一個語氣詞，還可以是一個連詞，用以連接兩個并列小句；作為一個分體，“不”是副詞，“是”為動詞，“不”作為否定性副詞對由“是”引起的判斷進行否定，“不”字后的“是”是一個判斷動詞。判斷動詞“是”既可以后接體詞性成分, 也可以后接謂詞性成分, 其判斷動詞的性質并不因后接成分的性質而改變[10]。因此，“不是”作為一個分體，它就是一個表示判斷的短語。

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不是為名詞，不是≈不對)

你不是在那里嗎？(“不是”為反問語氣詞。)

我不是今天去，我是明天去。(“不是”為連詞)

他不是大學生。(“不”作為副詞，“是”作為動詞，“不”對“是”引起的判斷句進行否定，以說明他的身份)

二、與“不”的異同

(一)“不是”與“不”的相同之處

當“不是”和“不”是否定副詞時，它們都可以否定動詞、形容詞和動賓詞組，“不是”還可以后面跟著主謂短語，“不”則沒有這樣的用法。“不是+動賓”主要用于對命題進行否定性的陳述，它需要有追加句來補充否定性的說明，否則否定性的說明就不夠完整；“不是+主謂短語”可以用于反問句中，表示確認或者提醒。

例如：他[不是]北京人,他是河北易縣人,他易縣人。(CCL語料庫)

這以后都[不是]他們生活嗎？(CCL語料庫)

用“不”進行的否定不會“拖泥帶水”，帶“不”的陳述句可以自足，一般不會再追加別的陳述。

回民的這個葬禮哪,跟漢民[不]一樣。

(二)“不是”與“不”的不同之處

1.“不”可以放動詞后，補語前，而“不是”沒有這種用法

動補結構是漢語常見的短語形式，補語說明動作行為的結果、狀態。“不”可以穿叉在動補結構中，“不是”則沒有這種用法。

這窮人就最怕喪事和喜事兒,窮人辦[不]起。

就說咱們北京吧,有的那個話呀你沒法兒寫,你寫[不]出來。

也掙[不]了多少錢。過去,你呀,你,拉這趟前門吧,好比說,兩毛錢。

2.“不”可用于多種選擇疑問句中，“不是”只能用于單一的選擇疑問句中

由于能與“不”搭配的動詞比較寬泛，所以在選擇疑問句中，用“不”引出的用正反兩面回答的疑問句就比較多，如“對不對？”、“喝不喝？”、“吃不吃？”等。“不是”用于選擇疑問句只能用于“是不是？”這樣的表達中。

“哥們兒，借[不]借，”他又說，“[不]借我可就要走了呀！”

這錄的這真的,這會兒怎么說也不行,反正差不多這,您說是[不是]?

3.“不”只能修飾性質形容詞，“不是”沒有這樣的限定

沒有“不雪白”的用法，只有不是雪白，是…的用法。

天橋[不是]挺熱鬧嗎？(CCL語料庫)

以上“不是”側重于與“他人”比較中的句法比較。從“不是”的句法特征中看，“不是”獨有的特征凸顯不明，須挖掘其它角度進一步認識“不是”。本文擬從語用角度更清楚地認識“不是”的特征。

三、對“不是”的內部觀察

如果說以上把“不是”與其它詞語的對比研究是對“不是”進行的外部研究，是對“不是”的外因研究，那么對“不是”的研究終究還要回到對它的內部觀察上來看，對“不是”的內部研究是從內因上探討“不是”的性質。“不是”的特征鮮明地體現在它的語用方面。無論“不是”是用在陳述句中還是用在反問句中，它都是說話人用來對命題進行的否定。本文嘗試從語義否定和語用否定兩個角度來分別判斷“不是”的特征。

為了更加清晰地區分“不是”的語義否定和語用否定，我們把“不是”后出現的否定成分記為P和Q。

(一)“不是”的語用否定

沈家煊詳細考察了漢語中的語用否定, 認為語用否定大多使用“不是”[11]。“不是”的語用否定可以從“不是”連接的兩個有銜接關系的句子上來看，“不是”的這類句子組成“不是”P，“是”Q或者“不是”P，“是”-P的結構。“不是”的語用否定有三個特征：

1.否定命題的“適量準則”

我不是買三本書，我是買兩本書。(P、Q指稱相同，數量不同)

說話人通過使用買兩本書來反映出說話人買書的真實數量，但并不否認買書這一“真值”情況，這句話具有了言者的意圖，是“不是”的語用否定，確切來說，是“不是”對數量的適用準則的否定。

2.否定命題的“適宜范圍”

我可[不是]民工啊，我是畫家。(CCL語料庫)(P、Q指稱不同)

在該語料中，說話人否定了“民工”一詞，肯定了“畫家”一詞，說話人在這里明顯強調了自己是畫家的身份，從而表明他(她)說明自己身份的意圖，也是“不是”的語用否定，確切來說，是“不是”就范圍的否定，即說明我不是屬于“民工”類的范圍，而是屬于“畫家”類的范圍。

3.否定命題的“適用條件”

我不是去，我是不去。(P，-P)

“去”與“不去”在語義關系是一組具有反義關系的詞，但是“不去”是命題適用條件的否定，“不是”在這里還是“語用否定”。

從對“不是”的語用否定分析可以看出，“不是”具有與生俱來的語用否定能力，這與“不是”后能夠接納的詞類能力有著很大的關系。而且，“不是”否定的轄域和焦點是“不是”后面的內容，否定域寬泛。“不是”在對話中、在語流中、在語篇中都能夠完成相應的語用否定的任務，它通過一個引句和一個義句，共同實現信息的傳遞。相比較而言，其它否定詞在表達語用否定方面則有一定的限制，因為其它否定詞較多用于單一的語句中，而且它們否定的轄域是與否定詞相對應的內容，否定轄域極其有限。“不是”與其它否定標記的區別可以從否定詞放在小句前面體現出來。

例如：

不是他去，是你去。(“不是”否定句子整體)

沒有他這件事就辦不成了。(“沒有”否定句子主語他)

四、對“不是”的進一步的定性分析

“不是”的語用否定源于“不是”是對語句預設的否定，也即語用預設。語用預設涉及到言語交際中人的因素和語境的因素, 它是說話人的預設, 要以句子意義和結構為基礎, 結合語境才能推導出來；語用預設不涉及真值問題, 其功能是保證說話在特定語境的適宜性, 作為交際雙方設定的先知信息, 它是言語交際順利進行的必要條件[12]。

Leech 指出否定句比相應的肯定句提供的信息量要少[13]。因此，準確把握句子的預設是獲得否定語句更多信息量的前提條件。

“不是”不會否定命題或語句的真值，它的作用是否定語句預設所表達的預期或反預期信息。反預期是從言談事件參與者的預期(expectation)的角度進行的分類。根據言語中語言成分所傳達的信息可以把信息分為“預期信息”、反預期(counter-expectation)信息、中性(neutral)信息[14]。

當“不是”用于對客觀事實或情況的否定，它是對預期信息的否定，該預期指的是盡管“不是”否定了預設，但這種預設否定不是出其不意或是出乎意料的否定，而是常態的否定，是說話人能夠根據客觀事實把握住的預設。根據預設的信息來源，可以把“不是”的預期信息分為兩類：

(一)關于“不是”的預期信息

具體來說，“不是”帶來的預期信息可以分為以下兩類：

1.雙方共有的信息

太陽不是從西方升起。(客觀預期)

不是你也夸過他嗎？(“夸”的行為是已知事實)

2.說話人獨享的信息

我不是一個人在戰斗。(說話人表達的預期信息)

其實，這套房子[不是]我買的。(說話人提供的預期信息)

(二)關于“不是”的反預期信息

當“不是”表明說話人主觀的立場、態度和感情，這時“不是”就成為了反預期的否定。當說話人認為聽話人所把握的信息與自己的預期值相反，說話人就要對這種預期進行否定，而且這種預期通常是聽話人所意想不到的信息，我們把這稱之為“不是”的反預期信息。“不是”的反預期信息體現在“不是”引導的引句和析句兩個小句中。

我當火炬手之后，這腿就不是一般人的腿了，是奧運火炬手的腿。(2008年趙本山春晚小品《火炬手》)

這個東西不是兩塊錢，是三塊錢。

在這兩個語料中，“不是”表達的都是反預期信息。由“不是”提供的信息都是聽話人意想不到、不知道或是沒有料到的信息，“不是”總是在出其不意間表示與聽話人預期的信息相反的信息。

五、結語

通過以上三方面的分析，大家可以發現，“不是”作為否定標記的“異類”，它可以靈活地做名詞、語氣詞和連詞。“不是”的語用否定有否定命題的適量準則、適宜范圍和適用條件三個功能，“不是”可以表達預期信息，當“不是”側重于表示說話人的立場、態度和感情時可以表達出乎意料的反預期信息。

[1]王力.中國現代漢語[M].北京：商務印書館， 1947.125.

[2]郭繼懋.談表提醒的“不是”[J].中國語文， 1987(2)：12.

[3]張發明.試論“不是…嗎？”反問句[J].內蒙古民族師院學報， 1989(4)：79.

[4]史金生.表反問的“不是”[J].中國語文， 1997(1)：25.

[5]胡德明. 從反問句生成機制看“不是”的性質和語義[J].安徽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 2008(3)：361.

[6]齊滬揚,胡建鋒.試論“不是…嗎”反問句的疑問用法[J].上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10(3)：106.

[7]王力.中國現代漢語[M].北京：商務印書館， 1947.125.

[8]楊伯峻.古代漢語虛詞[M].北京：商務印書館， 1981.10.

[9]張華. 《左傳》否定詞“非”研究[J].佛山科學技術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 2007(5)：32.

[10]古川裕. 副詞修飾“是”字情況考察[J] . 中國語文, 1989 ( 1) :19.

[11]沈家煊.“語用否定”考察[J] . 中國語文, 1993 (5):321.

[12]張焱.語用學基礎理論[M].烏魯木齊:新疆科學技術出版社, 2004.12.

[13]Leech, G. Principles of pragmatics[M] . London: Longman, 1983.100.

[14]吳福祥.試說“X不比Y·Z”的語用功能[J].中國語文, 2004(3)：222.

(責任編輯陳平生)

2014-03-12

干薇(1981-)，女，研究生學歷，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在讀博士生，生物醫學研究院教師，研究方向為對外漢語教學和現代漢語語言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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