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廣龍的詩

第廣龍

跌 落

我有恐高癥，到了高處

到了險峻處，我就心慌

可是，我依然牽著繩子

去了華山的鷂子翻身

上到了上海明珠塔的頂端

如果我在想象里，來到一處絕頂

我的暈眩，勝過在現實里

還常常假設，我失足跌落的場景

只是起來這么一個念頭

就得立即終止，不然

我的意志力就會崩潰

夢里的恐高，更對我有摧毀的效果

風大很，我搖搖欲墜

介于踏空和收回身體的邊緣

懸崖的邊緣，我無助

喊不出聲音，突然掉落下去

我無稻草可抓，這個時候

我就被驚醒了

如果偶爾讓情節繼續

我向下縱身，身邊的事物快速閃現

清晰而簡單，極度的失重一樣

我張開雙臂，反而產生了

飛行的快感

我還做不到

我愿意原諒，傷害過我的

所有人，惟有你例外

而且希望你知道，我的態度

有時我會自省，也有過猶豫

我依然服從了內心，那曾經

覆蓋我的黑暗，沒有散盡

如果我原諒了你，我就得不到

原諒，可是，假若有機會

可以報復，把你施加于我的

施加于你，我得承認

我還做不到，我設想我能做到

可是，我失敗了

一個自燃的人

沒有征兆，原因不明

一個走在大街上的人

著火了，是自燃

火焰從內部發生

燒到了體外，衣服也在冒煙

這無法撲救，就是他本人

也控制不了這么大的火勢

在火光里，這個人有些驚恐

也進行了掙扎

隨后放棄了努力

似乎這是一次浴火重生

多少熱量的轉化

才會造成如此意外的燃燒

不是酒精，不是煤

沒有扣住閃電的彎鉤

骨頭里積攢的磷也不多

就這樣有了焦糊味

似乎在收回自我

似乎在銷毀自我

一個人把世上的身子

當做燃料，燒五臟六腑

燒走路的腿腳

燒咬東西的牙齒

燒說話的嘴唇

燒到最后，什么都沒有了

地上的灰燼，是衣服

衣服慢慢聚攏，膨脹，有了人形

又在大街上繼續行走

消失在了人群里

一對老夫妻

在路邊，看到一對老夫妻

走走看看，似乎尋找著什么

我再次折回來時，其中一個問我

知道吳昌圓住在哪里嗎

這個小區，有一千戶人家

我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

小區里，道路一樣

路邊停靠的小車一樣

生長的樹木一樣

樓房，樓房上的窗戶，空調的位置也一樣

只有樓房的編號，樓層的門牌號

才不一樣，連我有時也會認錯

這么早，這么冷

估計是外地來看兒女的

我不由為這兩位老人擔心起來

怎么找到吳昌圓呢

這時過來了一個保安

說我知道，我帶他們去找

說昨天這個時候

他們也是在早上走丟了家

光是能記得吳昌圓

坐動車去洛陽

當動車一路切割出去，兩邊的麥子

似乎是這鐵器割倒的，而許多其他物件

包括樹木，房子，電線桿，被從車內

扔出去的一樣，一閃就不見了

只有坐在車內，我才是靜止的

車內的速度，和車外的速度不同

我要是站在鐵軌旁，看著動車經過

是一陣風，一串模糊的霧氣

洛陽也有不同嗎，從西安到洛陽

曾經的國都，都慢不下來

一天就可以來回，即使在原地

也像在飛奔，越來越快，月亮，兩種方言

都是通用的，都有新區

都是高樓，復制出來的，搬運過來的，互換的

經華山，出潼關，過三門峽，都成了

微縮景觀，是大人的玩具

這么快的速度，把沿途的許多站點

精簡成一掠而過的地名，往遠處看

畫面才能被目光鎖定，才能看清

一頭牛的背影，看見那個從田里直起腰的人

沒有往這邊看，看著另一個方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