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魯迅的小說《社戲》中所描寫的平橋村和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具有眾多相似之處。本文主要對這些相似點及其淵源做了分析。
關鍵詞:社戲 魯迅 陶淵明
魯迅先生的短篇小說《社戲》創作于1922年10月,收錄在小說集《吶喊》中。小說著重寫了“我”在外祖母家——平橋村的一段生活經歷。細心的讀者會發現,小說中展示的這個偏僻小漁村和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竟是“何其相似乃爾”。
一、跨越千年的桃源圣地
平橋村,19世紀末在東海邊的小漁村;桃花源,一千五百多年前一個小山村。一個出自小說,一個來自詩文,兩處雖然都是文學作品中描繪的場景,且相距千余載,但給人的感覺卻是真假難辨,令人神往。我們不妨來一次歷史的穿越,去造訪一下這兩座小小的村落。
首先來看一下兩篇作品中故事發生地的環境?!渡鐟颉分械钠綐虼?,“是一個離海邊不遠,極偏僻,臨河的小村莊;住戶不滿三十家,都種田,打魚,只有一家很小的雜貨店”。作者并沒有交代這個村莊具體的方位,它是一個村,我們無從知曉它所在的鎮,更不用說縣城了。作為小說集《吶喊》中的一篇,這些地名顯然是虛構的,但作者是否是有意把這個地方交代得讓人無法捉摸呢?在中國的傳統中,深山和大海是神秘莫測的,也就是俗稱的“天高皇帝遠”的地方,一句“極偏僻”寫出了這個地方遠離塵俗。再來看陶潛筆下的“桃花源”,《桃花源詩》中“往跡浸復湮,來徑遂蕪廢”,《桃花源記》里“緣溪行,忘路之遠近”,作者也是有意不讓讀者把作品中的地方和現實中具體的地點聯系起來,“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更是盡顯寫偏僻之能事,把桃花源藏進了無人知曉的大山深處,構成了一個與世隔絕的秘境。
這兩個相隔千年的小村莊,村民的生活也如出一轍。平橋村很小,“住戶不滿三十家”“都種田,打魚”,村民無一例外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從文中我們可以得知,村民們和外界是有接觸的,他們有船只,可以去看戲,還“有一家很小的雜貨店”。我們無法要求魯迅筆下的人物過著千年之前的絕對閉塞的生活,但從這些句子中我們還是可以看出,作者是很有心地把平橋村的生活“簡單化”,也許就是內心不希望它受到外界的打擾?!短一ㄔ从洝分小巴恋仄綍?,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雞犬相聞”可見村莊規模并不大,“往來種作”讓我們想象到那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簡樸的農耕生活,也給我們展開了一幅恬靜溫馨、充滿生活氣息的水墨畫。陶詩中“春蠶收長絲,秋熟靡王稅”“俎豆猶古法,衣裳無新制”就是這些畫面的概述。兩個村子雖小但不局促,生活簡單卻又不乏味。
兩篇作品還塑造了可親的人物。陶淵明文中對桃花源中人均未記下姓名,從作者的描述來看,第一個見到漁人的村人用筆墨較多,“見漁人,乃大驚,問所從來。具答之?!边@個人的“大驚”源于見到陌生人的驚訝,但隨后便是“便要還家,設酒殺雞作食”,對待一個自外而來的陌生人沒有戒備,還熱情地款待,可見其善良、好客?!渡鐟颉分谐鰣龅娜宋?,除了雙喜、阿發等孩童外,還有被偷了豆的六一公公,他對孩子們的“偷豆”,沒有橫加指責,只是說“又不肯好好的摘,踏壞了不少”,這不是對孩子行為的批評,而是作為農民愛惜莊稼的本性的體現。后來,六一公公還送豆給“我們”母子吃,這些豆子里包含濃郁的鄉情。
淳樸的民風民俗同樣令人難忘。“余人各復延至其家,皆出酒食”,真誠、熱心的村民不止一個人,已經形成了整個村里共有的風俗,民風之淳樸可見一斑。而《社戲》中則說“在小村里,一家的客,幾乎也就是公共的”。八公公(雙喜所說的“八叔”)雖然沒有正面出現,但他慷慨地把白篷船借給這幫“小鬼”,對用了船上的柴和鹽一事全然不問,無不體現出他對孩子們的喜愛以及和睦的鄉鄰關系。這種濃濃的鄉情甚至比親情更為可貴,因為親情總有血緣來維系,而鄉情的維系靠的卻是那種不帶有功利的真誠。
兩部作品都寄托了作者對“田園牧歌”般的生活的無限向往之情。但是,這樣的場景只能出現在虛構的作品中?!按颈〖犬愒矗龔瓦€幽蔽”,桃花源中的淳樸風氣和人世間的淡薄人情本源不同,一時顯露的桃花源又深深地隱藏起來了?!皩は蛩?,遂迷,不復得路”“后遂無問津者”的桃花源成為千百年來世人渴求的世外勝境;“一直到現在,我實在再沒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戲了”,平橋村也成為魯迅心中那方無處尋覓、但永留心底的“桃花源”。
二、探源魯迅的“桃源情懷”
這難道只是一種巧合嗎?讀完《社戲》,我們會生出這樣的疑問。是什么原因讓魯迅在20世紀20年代的作品中營造了充滿神秘氣息的桃源情境呢?
(一)對現實社會的批判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當辛亥革命的影響漸趨消退,知識分子們陷入了新的失望和頹唐,這在魯迅的《<吶喊>自序》中有清晰的表達。在這個時期的作品尤其是小說中,魯迅既表達了對辛亥革命不徹底的隱憂、抨擊了國民的劣根性,如《阿Q正傳》《藥》;又流露出了對新的理想生活的向往和對底層民眾優秀品格的謳歌,如《故鄉》《一件小事》《明天》等。小說中通過塑造理想的社會來表達對現實社會的不滿是一種極為常見的創作手法,《故鄉》中“魯迅以非常優美的牧歌似的筆調追述了他童年時代的生活”,想要揭露的便是現實生活的不合理和可悲。
《社戲》開頭記述了“我”成年后在北京看戲的兩次經歷。那兩次戲,都沒看好,折射出了當時社會的混亂、污濁,這與“我”少時在平橋村的自然率真的生活形成了鮮明對照?!渡鐟颉窙]有正面描寫農村的苦難,而對理想中故鄉的謳歌,正是對黑暗現實的批判。魯迅在《吶喊》中寫了不少回憶故鄉的作品,它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通過可愛的故鄉與罪惡的現實形成對比,表達自己對于光明的前景和人與人之間純樸善良關系的追求。
(二)對魏晉文學的鐘愛
魯迅先生對古代文學的研究也有相當的造詣,他那篇著名的文章《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是一篇演講稿,在文章中,魯迅先生對陶淵明有著深刻而獨到的認識?!皳业囊馑?,即使是從前的人,那詩文完全超于政治的所謂‘田園詩人,‘山林詩人,是沒有的。完全超出于人間世的,也是沒有的。”魯迅認為,詩人寫桃花源,并不是完全超然物外,恰恰表現了詩人對現實的不滿,渴望改變現實的心態。陶潛的歸隱田園并不是人生的不幸,而是終于掙脫了枷鎖,走向新的自由理想境界。
文學的創作離不開模仿和借鑒,這在魯迅的作品中并不鮮見,尤其在現代白話文創作誕生之初,這是一條必由之路,也是極有價值的嘗試。在魯迅的作品中,古今中外很多優秀的作品都是他借鑒的對象,無論是語言上還是立意上;對魏晉文學浸淫頗深的魯迅自然會在創作中流露出這種影響。而且,魯迅“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的精神與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的氣節十分契合,因此,在魯迅的作品中帶有陶淵明的色彩也并不奇怪。
(三)受愛羅先珂的影響
俄國盲詩人、童話作家愛羅先珂1921年來到中國。1922年2月,經蔡元培特聘,來北京大學教授世界語,借住在周氏兄弟八道灣住宅里。很多學者對魯迅在與愛羅先珂交往期間的心路歷程都有所研究,臺灣學者彭明偉的觀點頗具代表性。彭明偉在《愛羅先珂與魯迅1922年的思想轉變》一文中指出:“我認為這與愛羅先珂及其童話寓言的影響啟發有所關聯,魯迅重新反省自己的‘啟蒙的批判意識以及知識階級和群眾平民的對立關系,而更加注重思考知識階級和無知階級的相互聯系。魯迅筆下的‘庸眾也逐漸轉變為形象正面的‘平民。”
這就不難發現,同樣是寫農村,在1921年1月完成的《故鄉》中,我們看到的只是“蕭索的荒村”,即便是寫人,也只是寫了閏土和楊二嫂這兩個被扭曲了的個體,并沒有從真正意義上展現農民的群像,文中透出的是知識分子與農民之間的“隔膜”。而在一年半以后創作的《社戲》中,農民的形象更為可愛了,農村保留了很多優良的傳統;農村并不都是以前所認為的愚昧蠻荒之地,農村人物也不盡是保守頑固的愚民。我們甚至可以認為,農村才是未來中國希望之所在。而這在魯迅以前的小說中是沒有出現過的新氣象。
正如神秘的桃花源令人神往一樣,每一部好的作品都值得我們去用心探索,也許有時會失之于主觀和偏頗,但對文學鑒賞而言是很有價值的。
(劉志軍 江蘇省常熟市辛莊中學 215555)endprint
現代語文(學術綜合) 2014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