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文斐
(廣東食品藥品職業學院 基礎部,廣東 廣州510520)
中國詩詞語言精練、情感充沛、意蘊深遠,是人類共同的文化瑰寶,因此,作為傳播弘揚中華傳統文化重要途徑的漢詩英譯得到了越來越多的重視和關注。國內外學者主要從詩歌翻譯的原則、策略和實踐角度研究漢詩英譯。其中,許淵沖提出了“三美”論(意美、音美與形美);呂叔湘認為,“達意為本,賦形次之”。無論采用何種評論標準,反映的都是評論者的主觀思想以及譯者和目標讀者的價值觀和審美情趣。
《江南逢李龜年》是杜甫晚年創作生涯中的絕唱,清代邵長蘅評價說:“子美七絕,此為壓卷。”安史之亂后,杜甫漂泊到江南一帶,重逢流落異地的宮廷樂師李龜年,回憶起在岐王和崔九的府第頻繁相見和聽歌的情景,感慨萬千,寫下此詩。短短的二十八字,蘊含著無限滄桑,表達出人世巨變的慨嘆,為后世傳誦不衰,出現了眾多英譯本。本文擬從Halliday語篇功能理論中的主位述位系統、銜接連貫系統和邏輯語義系統三個方面對許淵沖譯本(以下簡稱“許譯”)、Rewi譯本(以下簡稱“Rewi譯”)以及吳鈞陶譯本(以下簡稱“吳譯”)進行對比評析,旨在探討語篇功能系統與漢詩英譯的動態關系,分析翻譯得失,驗證語篇功能理論在詩詞翻譯研究方面的可應用性和可操作性。
Halliday的系統功能觀提出了語言的三種元功能:概念功能(ideational function)、人際功能(interpersonal function)和語篇功能(textual function)。其中語篇功能最為重要,屬于語義范疇。語篇功能是指語言中存在著一種機制,將口頭或書面的話語組織成連貫統一的語篇,它滿足了實際應用中語言前后相關聯的要求,使上下文具備一定的結構,從而使實際的篇章區別于語法或者詞典中一個個孤立的條目。[1]語篇功能主要通過主位述位系統(Theme-rheme System)、銜接連貫系統(Cohesion-coherence system)和邏輯語義系統(Logic-semantic System)體現。20世紀60年代中期以來,語篇研究取得了長足的發展,為翻譯提供了客觀完整的理論框架。國內外學者將語篇研究應用到翻譯研究中,如Baker、Mason、黃國文、王東風等。本文著重探討與驗證語篇功能在漢詩英譯實踐中的體現與作用。
Halliday指出,在小句的結構配置中,主位(Theme)和述位(Rheme)一起構成一則信息(message)。[2]小句和小句復合體的第一個成分是主位,述位緊隨其后。主位是信息的起始點,不同的主位將產生不同的意義。[3]小句主位的成分同時是小句主語時叫做無標記主位(Unmarkness),如主位不是小句主語,就稱為有標記主位(Markness)。《江南逢李龜年》的首聯和頷聯的主位述位結構為:
歧王宅里【主位】尋常見【述位】
崔九堂前【主位】幾度聞【述位】
原詩此兩句中主位均由名詞詞組體現,屬環境成分,而述位均為動詞詞組。三個譯本的首聯和頷聯的主位述位結構見表1。

表1 三個譯本的主位述位結構對比
許譯的首聯和頷聯均為有標記主位,與原文的主位一致。Rewi譯和吳譯則采用了無標記主位,分別以單一的詞“often”和“I”或帶連接詞的“and then”作為主位,失去了原文的緊湊感和韻律感,未能充分抒發詩歌的感情色彩。從表1還可看出,Rewi譯和吳譯與原詩的主位述位結構恰好相反。一般來說,如果沒有特殊原因,人們往往把無標記主位作為話語的起點,但是如果為了達到強調某個成分的目的,講話者也可以選擇有標記主位。[4]在漢詩英譯中選擇有標記主位更能體現和表達出詩句中所蘊含的思想感情和豐富內涵。杜甫在開首二句追憶昔日與李龜年見面的地點,寄寓詩人對盛世的眷懷,并為后兩句對國事凋零、藝人顛沛流離的感慨做出鋪墊。吳譯頷聯中的主位為“And heard yours songs”,是動詞詞組,不屬于環境成分,與原詩的主位述位結構有所出入。許譯的有標記主位及其主位述位結構更能突出詩中的矛盾與對比,照顧到詩句字里行間的豐富內涵。
語篇是由句子、句群等語言成分圍繞中心意思形成意義聯系并通過銜接手段組合而成的連貫話語。銜接和連貫都是語義概念。語篇一定是連貫的,銜接可以幫助建立語篇連貫,但是連貫的語篇不一定要有明顯的銜接手段。銜接系統是語篇中各語言成分之間的語義聯系。Halliday和Hasan指出:當語篇中的某一語言成分需要依賴另一語言成分來解釋時,便產生銜接關系。[4]銜接手段主要有兩大類,一類是語法銜接,如照應(reference)、省略(ellipsis)(包括替代)、連接(conjunction);另一類是詞匯銜接,如詞匯重復、同義、反義、搭配、上下義和局部-整體關系。
詩人在詩中運用了一些銜接手段。原詩中有省略現象,由于漢語重意合,語法靈活,此詩完全沒有出現主語,增強了詩歌的聯想和意蘊。另有搭配使用,首聯言“見”,頷聯言“聞”。“見”時必有“聞”,“聞”時更必相“見”,“見”“聞”相結合,語義上有呼應,使詩句更有韻味與節奏感。前兩句通過“歧王宅里”和“崔九堂前”搭配使用寫昔日之盛,兩個主位形成照應,構成銜接,流露出對開元盛世的深情懷念,飽含深沉凝重的情感。通過這些銜接手段的運用,詩人有效地將四句詩銜接起來形成連貫的語篇。
英語重形合,因此三個譯本的譯者均引入人稱貫穿始終,采取了人稱照應(Personal Reference)的銜接手段。其中,吳譯均用第一人稱“I”,許譯使用第一人稱“I”和“we”,Rewi譯中則同時使用了第一人稱“we”和第二人稱“you”。原作中雖未出現主語,但很容易看出原文省略的是第一人稱,由此可見,吳譯人稱的前后照應保持一致,各句間得到相互照應,更符合原詩的創作模式與語義內涵。
原詩前兩句夢一樣的回憶改變不了眼前的現實,其中所蘊含的天上人間之隔的感慨,必須結合后兩句才能品味出來。頸聯和尾聯“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中的江南好風景,恰恰成了亂離時世和沉淪身世的有力反襯。“正是”和“又”這兩個虛詞一轉一跌,字里行間寓藏著無限感慨。分別對比三個譯本的譯文:
許譯:The south with flowers is no longer sweet;We chance to meet again in parting spring.
Rewi譯:Jiangnan scenery is now at its best;As blossom falls,so do we meet again.
吳譯:When sights are fine in the Land of the South,I meet you again in a shower of blooms.
許譯和Rewi譯把頸聯與尾聯分別譯為兩個意義獨立小句,無法體現出兩句間的內在聯系與反襯對比;吳譯運用連接的銜接手段,用連接詞“when”使頸聯與尾聯建立關聯,體現出兩句間的語義關系,再現詩人置身秀麗江南,面對滿眼凋零的“落花時節”和皤然白首的流落藝人時的心理落差與凄涼之感。同時,與許譯的“We chance to meet”和Rewi譯的“we meet again”相比,吳譯用“meet”把“I”和“you”連接起來,重構兩人重逢場景,使譯文更具動態感和相逢的意外感。吳譯還使用了多種銜接手段,如原詩首聯與頷聯相對應,呈現出一種并列關系。吳譯用連接詞“and”體現兩小句的語義關系,同時在頷聯中省略了與首聯的共同主語“I”,避免重復冗余,使譯文簡潔連貫、銜接自然。而就原詩語義與內涵重現而言,許譯中首聯與頷聯雖未用明顯銜接手段,但能照顧到原詩的主位述位結構與強調語義,較好地再現了原詩的語義與豐富內涵。這也就體現了銜接手段可以促進語篇連貫,但語篇連貫并不一定總是需要銜接手段。
Halliday認為,小句與小句合并構成小句復合體(Clause Complex),并從相互依賴性(Logical Dependency)和邏輯語義關系(Logic-semantic Relations)兩個角度研究小句間關系。兩者可交互進行。相互依賴性包括并列型(Parataxis)和從屬型(Hypotaxis),即兩個小句間的關系屬于平等或主從關系;而從邏輯語義關系角度看,小句復合體中的首要句(Primary Clause),即并列型中的起始句和從屬型中的控制句,與次要句(Secondary Clause),即并列型中的繼續句和從屬型中的依賴句,存在著擴展(Expansion)和投射(Projection)兩大系統。[5]擴展指次要句對首要句的詳述(elaboration)、延展(extension)和增強(enhancement);投射則包含了述說(locution)和觀點(idea)。[6]
《江南逢李龜年》原詩的首聯與頷聯以及頸聯與尾聯分別構成兩個小句復合體。“歧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兩個小句地位平等,“歧王宅里”和
“崔九堂前”相互對應,勾起了讀者對開元盛世的懷念。其相互依賴性屬并列型,后一小句在表達上緊跟前一小句,形成意義上的添加與擴展,因此兩個小句間邏輯語義關系屬于擴展中的詳述。這一邏輯語義關系在許譯中得到了很好的體現。許譯中首聯譯文“At the palatial residence we often met”與頷聯譯文“In courtier Hall for many times I heard you sing”結構相似,地位平等,后一小句是對前一小句內容上的補充與延伸,邏輯語義關系與原文一致。Rewi譯和吳譯分別為:“Often you went to the palace of Prince Qi,And then you sang again and again for Cui Di.”“I saw you now and then in Prince Qi’s house,And heard your songs in Courtier Cui’s grand rooms.”小句復合體由連接詞“and”體現,從相互依賴性角度看均屬并列型,而邏輯語義關系屬于延展,與原詩有所出入。可見許譯與其他兩個譯本相比,更能體現原詩的邏輯語義系統,更好地再現原詩的語義結構與文化內涵。
第二個小句復合體“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的兩個小句間相互依賴性為從屬型,邏輯語義關系是擴展中的增強,在前一小句“江南好風景”的美感基調上融入了“落花時節”這一對立因素,突出強調了兩者間的對立與矛盾,烘托與升華整首詩的格調與氛圍。許譯“The south with flowers is no longer sweet;We chance to meet again in parting spring”與Rewi譯“Jiangnan scenery is now at its best;As blossom falls,so do we meet again”的相互依賴性均為并列型,邏輯語義關系是擴展中的延展,與原詩存在一定的差異。吳譯“When sights are fine in the Land of the South,I meet you again in a shower of blooms”中可看出兩小句間的相互依賴性屬于從屬型,主從關系由“when”體現,前一小句為依賴句,為控制句闡明時間與地點,并增強控制句中“落花時節”的語義內涵,因此邏輯語義關系屬于擴展中的增強,可見吳譯的邏輯語義系統在與原詩保持一致的同時也很好地兼顧了原詩的尖銳對比和矛盾突顯。原詩與譯文的邏輯語義系統見表2。

表2 原詩與各譯本的邏輯語義系統對比
本文運用語篇功能理論從主位述位系統、銜接連貫系統和邏輯語義系統三個方面對杜甫詩《江南逢李龜年》的三個譯本進行對比分析,可看出三個譯本各有千秋。不同譯者采用不同的語篇系統,從而形成了不同的譯文表達形式與語篇結構。由于漢詩語言和形式的特殊性,譯者有時為追求“音美”而導致因韻害意或因韻害形,從而影響譯文的結構與語篇。英語重意合,漢語重形合,也使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受到語言文化差異的影響,其譯文難免會無法重現原詩的語篇結構,無法完整表達原詩的思想感情和豐富內涵。然而在漢詩英譯實踐中運用系統功能語言學的相關理論,可以使翻譯實踐有意識、有目的地關注語篇功能,突破傳統,幫助譯者在翻譯過程中最大限度地重現原詩的意美、音美與形美。
參考文獻:
[1]胡壯麟.語篇的銜接與連貫[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4.
[2]彭宣維.英漢語篇綜合對比[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0.
[3]胡壯麟,等.系統功能語法概要[M].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89.
[4]Halliday,Hasan.Cohesion in English[M].London:Longman,1976.
[5]Geoff Thompson.Introducing Functional Grammar[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9.
[6]王凈.英語“投射”小句復合體的邏輯——語義功能初探[J].海南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0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