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元小說《已知的世界》中后現代主義敘事策略

顏研

(湖北工業大學 外國語學院，湖北 武漢 430068)

所謂歷史元小說，就是在歷史小說中加入評論，引導或迫使讀者參與到與小說寫作有關的美學或哲學討論中來。元小說被認為是“關于小說的小說”，是“關注小說的身份及其創作過程的小說”。相比于傳統小說，它更關心作者本人是怎樣寫這部小說的，小說中往往喜歡聲明作者是在虛構作品，喜歡告訴讀者和作者是在用什么手法虛構作品，更喜歡交代作者創作小說的一切相關過程[1](P29～32)。小說的敘述往往在談論正在進行的敘述本身，并使這種對敘述的敘述成為小說整體的一部分。當一部小說中充斥著大量關于小說本身的敘述時，這種敘述就是元敘述，而具有元敘述因素的小說則被稱為元小說。

《已知的世界》以宏大的氣魄，將個人的命運交疊成了歷史；以完美的小說技巧，再造了“一個世人自以為了解的非凡世界”。《已知的世界》以美國19世紀末一段令人難以置信的史實為基礎，敘述了一個黑人奴隸主匪夷所思的一生。主人公亨利·湯森生為黑奴，用錢贖得自由身后，經營有方，在弗吉尼亞買下種植園，蓄養起33名黑奴。這部小說前所未有地寫到在美國南北戰爭以前，擁有種植園和黑奴的不僅是白人奴隸主，而且還有不少黑人奴隸主，用令人震驚的方式再現了美國歷史上蓄奴制問題的復雜性。

一、非線性和隨意性

傳統歷史書寫、歷史元小說的最大寫作特點是按照時間順序線性敘事，但在《已知的世界》中這一特點卻被顛覆。小說作者愛德華·P·瓊斯采用了典型的后現代主義敘事策略，從黑奴監工頭摩西的故事切入，以黑人奴隸主亨利的一生為主線，影像更迭般地引出身份各異的眾多人物。每個人幾乎都是平行而強勁的線索，相互交錯穿插，形成一張巨大的蜘蛛網。各種線索的交織碰撞彰顯出小說氣勢恢宏的歷史感和對人性的拷問：作為邊緣的非裔歷史不僅被主流白人文化所忽視，當他們經歷自己同族人的奴役時傷害更甚。

《已知的世界》中，文本的故事時間順序與敘事時間順序并沒有保持一種線性的敘事結構，而是相互錯置甚至倒置，形成一種多維的敘事結構。法國敘述學家熱奈特將這種文本時間順序與故事時間順序的不一致現象稱為“時間倒錯(anachronies)”。并將其分為倒敘(analepsis)和預敘(prolepsis)兩種,前者是指將某些故事時間推遲說，敘述返回到故事過去的時間點上；而后者是將故事中的某些事件在文本中的敘述位置提前，即敘述跳到故事中還未發生的事件之前。為了充分表達主題，突出重要線索，弱化次要信息，調整作品內在的節奏，時間倒錯成為后現代主義敘事策略中不可缺少的技巧。小說由12個章節和一封作為后記的信件構成，以第一章為例，11個小節組成的章節又分散到各個段落中。作者在講述這些故事時，并沒有按照線性的時間順序，而是以一種非線性和隨意性的敘事策略，時而延續跳躍，時而極其隨性地打亂進程，全然顛覆整個故事的敘事時間，使得整個章節敘述呈現出雜亂無章的特征(見圖1)。

圖1 《已知的世界》第一章敘事時間

二、互文性和真實性

互文理論指出，任何一個文本都不可能單獨存在，每一個文本都是歷史的存在，它不可避免地從歷史或同時代的其他文本中汲取寫作養料[2]。在文學作品的創作中，作者將文本與語境聯系起來，二者相互補充、相互作用、相互影響，形成互文性關系。

小說文本與歷史文本的互文。后現代主義的歷史元小說以歷史為小說素材來源，同時又模糊了歷史與小說之間的界限，使歷史真實與文學虛構同時出現，完整地再現了復雜的美國蓄奴制歷史，將小說中的文學虛構歷史真實化。例如，愛德華·P·瓊斯通過史料、數據，將小說與歷史之間的互動關系呈現給讀者，小說中有大量有關美國弗吉尼亞州曼徹斯特鎮的史料記載。曼徹斯特鎮周圍的地名，艾美利亞(Amelia)及夏洛茨維爾(Charlottesville)等均真實存在。小說中提到了曼徹斯特鎮1830年、1840年和1860年的人口普查數據記錄，以及歷史學家和傳記作家記錄小鎮的發展歷史和奇聞軼事。當時人們談論的在任總統費爾默也確有其人。小說交代了每個人的結局和后續生活：逃出來的女奴Loretta嫁給了一個靠海為生的自由人；黑奴在1909年與妻子在里奇蒙德(Richmond)成立了一家非官方的黑人孤兒院；1987年女奴Delphie的曾孫女又為該孤兒院正名。這些細節看起來更像是一部編年史。

文學文本與文化文本的互文。《已知的世界》中，文學與文化互文，無論是敘述神秘事件和超自然力量，還是其他黑人小說中的黑人女性形象的創作，無疑都帶有鮮明的非裔文化特色。這種互文關系的建立，促進了作者對于小說話語與非裔文化的認同，表現了黑人的身份建構。例如，小說曾多處描寫人死后靈魂脫離肉體：黑人奴隸主亨利死后，他的靈魂進入到一座他租來的房子中，房主曾經許諾那里有一千間屋子，可當他的靈魂走遍整個房屋后，卻發現該房子僅僅只有四個房間，于是大為失望；一對快要病死的孿生子因為頭頂頭睡覺而康復，并且長壽百年；烏鴉能夠使得靈魂和肉體的雙重棄嬰Stanford重獲新生；白人保安John被自己的堂兄所槍殺，而在他死去的瞬間，其靈魂沖出房子，雙手托住一部即將掉地的《圣經》。

“前景”和“背景”的互文。在傳統的黑人小說中，對于黑人生活背景的描寫大多是處在白人奴隸主的壓迫之下。同時，著名美國非裔作家的小說，例如托尼·莫里森的《寵兒》、《最藍的眼睛》，艾麗絲·沃克的《紫色》等，又加入了對于黑人女性角色這一特殊人群的關注[3]。她們不僅生活在以白人為主流社會的奴隸制壓迫下，同時還要忍受黑人男性的雙重壓迫。然而，在黑人女性生活艱難壓抑的前景敘述下，愛德華·P·瓊斯顛覆了傳統黑人小說的創作基調和背景，塑造了新的黑人女性形象，她們在如此強大的社會黑暗壓迫之下表現出隱忍堅強的可貴品質。例如，黑人奴隸主亨利的遺孀卡爾朵尼婭·湯森，在丈夫去世之后，勇敢地承擔起一直由男人負責的種植園；黑人女教師馮·艾爾斯登啟蒙未受過教育的黑人孩子；曾經的女奴愛麗絲逃出后在一家餐廳打工，正視過去并開始自己的新生活；作為禮物的女奴在男主人被槍殺后勇敢地以出走的方式尋找自由。

三、虛構性和荒誕性

愛德華·P·瓊斯在小說中虛構出曼徹斯特鎮及其中的人物，他本人在接受采訪時談到，虛構的人名和地名可以避免與真實的人文地理、生活習俗相沖突。但是，到底歷史上是否真有黑人奴隸主亨利·湯森其人？小說的發生地曼徹斯特鎮是否真實存在？作者自1992年起開始搜集資料，閱讀了大量關于蓄奴制的書籍，他發現美國歷史上確有黑人奴隸主存在，尤其在內戰前的南方為數不少，令他意外的是，沒有任何正史把這段歷史記載下來。例如，在提及1860年人口普查調查員時，作者敘述“在準備把普查報告交送至華盛頓的那天，他和妻子發生了一次爭執，結果他的計算出了差錯，因為他少進了一位數”[4](P24)。這段伏筆以戲謔和荒誕的表達，揭露了歷史的虛構性。又如，南北戰爭期間最大的黑人奴隸主夏洛特在田納西州擁有二十多個黑奴，愛德華·P·瓊斯正是基于夏洛特這一原型，精心創作出小說中的主線人物黑人奴隸主亨利·湯森。同時，作者也正是通過亨利·湯森以及小說發生的地點曼徹斯特鎮的虛構，引導讀者認識到歷史的真實僅僅存在于文本蹤跡中。

四、結語

《已知的世界》通過時間和空間的敘事交織切換，使讀者對自由黑人、黑人奴隸、黑人奴隸主、白人奴隸主等南方奴隸制的多維復雜社會體制有了更深入的認識，同時也有助于研究不連貫的歷史發展觀。作為生活在當今社會的非裔美國人，愛德華·P·瓊斯選擇再現這段歷史，無疑表明了自己對待過去、對待歷史的態度。作者用事實告訴同胞：黑人與白人社會同化絕非正確選擇，重新自我命名、正視過去等方式，才是建構自我身份、進行人性探尋的有效途徑。

參考文獻：

[1]王晴佳，古偉瀛.后現代與歷史學[M].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03.

[2]羅虹，劉紫豐.跨越不同文本之間的界限——互文性關照下的《已知的世界》[J].三峽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2(7).

[3]顏研.托妮·莫里森《寵兒》的多重敘述視角[J].長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1).

[4](美)愛德華·P·瓊斯.已知的世界[M].邵煒,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