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柳林風聲》的成長敘事

邱晶

(仰恩大學 中文系，福建 泉州 362014)

作為一部兒童讀物，《柳林風聲》在國內的研究比較少，有關其作者蘇格蘭作家肯尼斯·格雷厄姆的資料也不多，但“幾乎每個二十世紀出生的英語作家都視這部小說為其童年生活的重要組成”。[1](P1)在加拿大作家阿爾維托·曼古埃爾的筆下，“《柳林風聲》正是一部關于家的小說”，[2](P146)是一部有關鼴鼠、蛤蟆與水鼠的成長小說。筆者以敘事學理論為基礎，擬從敘事序列、人物角色和深層結構三方面來剖析《柳林風聲》這樣一部寓教于樂的成長小說中的成長敘事。

一、《柳林風聲》的敘事序列

根據托多洛夫的理論，敘事結構可以分為四個層次：詞類、命題、序列和故事。“詞類包括專有名詞(人物命名)、形容詞(特征)、動詞(動作)三個部分；命題是由各種詞類構成的敘述句子，是敘事文的基本單位；序列是由一連串命題組成的完整獨立的小故事；而故事則由一個或多個序列構成。”[3](P176)《柳林風聲》包括由七個序列構成的三個故事，這三個故事分別以鼴鼠、蛤蟆和水鼠為中心。

故事一：以鼴鼠為中心，包括四個序列：

序列1：鼴鼠離開家→鼴鼠遇到水鼠→打翻水鼠的船→鼴鼠與水鼠成為朋友

序列2：水鼠將蛤蟆介紹給鼴鼠→鼴鼠意欲與蛤蟆一起旅行→旅行的馬車被汽車沖撞→旅行結束

序列3：鼴鼠了解老獾→尋找老獾→尋找受阻→水鼠營救→找到老獾

序列4：鼴鼠思鄉→水鼠幫助鼴鼠回家

即鼴鼠離開家，遇到水鼠，打翻水鼠的船，與水鼠成為朋友，水鼠讓鼴鼠了解河堤故事，鼴鼠欲尋老獾，受到風雪阻礙，在水鼠的營救下，來到老獾的住所。鼴鼠開始思鄉，水鼠幫助鼴鼠回家。

故事二：以蛤蟆為中心，包括兩個序列：

序列5：蛤蟆盛情款待朋友→馬車被撞→蛤蟆對汽車動心思→蛤蟆買車、開車、撞車→蛤蟆受到老獾的管制→蛤蟆逃離管制

序列6：蛤蟆進城→偷車、開車→關進監獄→越獄→蛤蟆歸家→受阻→回到伙伴身邊→奪回家宅

即蛤蟆在水鼠的介紹下認識鼴鼠，蛤蟆帶著伙伴開始旅行，馬車損壞，旅行結束，蛤蟆對汽車動心思。蛤蟆偷車、開車、撞車、住院、交罰金；脫離老獾、鼴鼠與水鼠的管制，遭到警察的逮捕進監獄，憑借自己的狡猾越獄，在回家的途中遭遇重重磨難，最終與伙伴相遇，在伙伴的幫助下，奪回被惡人占據的家宅。

故事三：以水鼠為中心，包含兩個序列：

序列7：受水獺之托尋子→在黎明之笛手的幫助下尋到

序列8：水鼠受到航行鼠的誘惑→在鼴鼠的幫助下恢復理性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柳林風聲》有三條以不同形象為中心的并列的故事序列。從情節上看，這部小說是一個典型的復線線型情節組成的故事。[3](P130)在以鼴鼠、蛤蟆和水鼠為中心的不同序列中，它們以交叉排列方式在時間順序上向前發展，并由此構成并列序列。

《柳林風聲》是一部典型的以成長為主題的小說，其成長敘事分別以兩個序列為主，一個序列為輔來展開：即以鼴鼠為正面中心的“引導型”成長序列——在水鼠的幫助與老獾的引導下，追求自己的愿望，并在追求過程中確立家園與友誼的價值與秩序；以蛤蟆為負面中心的“浪子回頭型”成長序列——不顧朋友們的勸誡與老獾的忠告，恣意妄為，受到懲罰，最終浪子回頭，懂得以家園為中心的秩序與規范；以水鼠為中心的“中規中矩型”成長序列——基本上中規中矩，偶爾偏離秩序，但最終也能回歸秩序，堅守家園。

二、《柳林風聲》的人物角色

俄國學者弗拉基米爾·普洛普在《俄羅斯民間故事研究》中提出：敘事文看似眾多身份、面目各異的人物其實不外乎七種角色，一是壞人(阻礙主人公完成自己行動或實現自己愿望的角色)；二是施惠者(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的幫助者，它是在敘事的特殊時刻為主人公提供特殊幫助的角色)；三是幫助者；四是被尋找的人和物；五是派遣者或發出者(這是指故事中的某種權威形象，由他向主人公/英雄發出行動的指令)；六是英雄/主人公；七是假英雄/假主人公。[4](P42～69)需要說明的是，普洛普提出的角色并不是一一對應故事中的所有人物。故事中的某個人物可以在故事發展的不同段落、不同時刻扮演不同的角色，或者同一個角色在故事中也能由不同人物來充當。比如說在《柳林風聲》的前半部分，鼴鼠充當的是主人公；而在故事的后半部分，鼴鼠充當的是施惠者的角色。

結合情節中的不同序列，《柳林風聲》中的人物在不同的序列中的人物角色可闡述如下：

在故事一以鼴鼠為中心的序列中：鼴鼠為了自己的需求——對水鼠游船的向往，對老獾的敬仰等——成為自己行動的派遣者，因而鼴鼠身兼主人公/派遣者兩種角色。在序列1中，水鼠成為被鼴鼠尋找的對象。而在序列2、3、4中充當被尋找者的則分別是旅行、老獾與家園。在序列2、3、4中充當壞人的是撞壞馬車的汽車與暴風雪等惡劣環境。

在故事二以蛤蟆為中心的序列中：在序列5這個鏈狀序列中，蛤蟆身兼主人公和派遣者角色，充當被尋找者角色的是汽車、自由、家園，而充當壞人角色的是老獾及其朋友們、監獄以及部分人。在序列6中，主人公蛤蟆、老獾身兼施惠者和派遣者兩種角色，水鼠與鼴鼠作為幫手，蛤蟆的家宅是被尋找者，黃鼠狼則是阻礙蛤蟆歸家的壞人。

在故事三以水鼠為中心的序列中：在序列7中，水鼠作為主人公，派遣者是水獺，被尋找者是水獺之子，幫手是黎明之笛手與鼴鼠。在序列8中，水鼠作為主人公/派遣者，壞人則由誘惑水鼠的航行鼠充當，幫手是鼴鼠。

從以上成長序列的結構中可以看到：人物的角色變化清晰地揭示了人物的成長印跡：鼴鼠的成長序列：鼴鼠——主人公/派遣者，老獾——施惠者，水鼠——幫手，蛤蟆——被尋找者；蛤蟆的成長序列：蛤蟆——主人公/壞人，老獾——施惠者/派遣者，水鼠、鼴鼠——幫手；水鼠的成長序列：水鼠——主人公，鼴鼠、黎明之笛手——幫手，水獺之子——被尋找者。

在鼴鼠的成長序列中，鼴鼠成長的明顯變化體現在蛤蟆與水鼠的序列中作為幫手出現，鼴鼠離家后，與水鼠結識是在打翻水鼠船，沉迷于水鼠描述的種種故事之中。這也表明，鼴鼠在追求水鼠背后的世界，而水鼠則成為引導鼴鼠進入這個世界的大哥。而在水鼠與蛤蟆的序列中，鼴鼠的“幫手”角色表明，在熟悉了柳林生活的秩序后，鼴鼠也能幫助朋友們回歸秩序，從被引導、被幫助的主人公角色到給予他人幫助的幫手角色，恰恰說明了鼴鼠的成長。

在蛤蟆的成長序列中，蛤蟆的成長序列與之前的敘事分析最大的不同在于蛤蟆身兼主人公/壞人雙重角色。蛤蟆作為一個一往無前的冒險家，個性張揚，崇尚自由，對朋友慷慨大方，但在性格上存在一個巨大的缺陷——對事物過分熱情，其所呈現出的非理性狀態帶給他人不良影響。而作為壞人角色的蛤蟆恰恰指的是自身的性格缺陷，因而蛤蟆對壞人的戰勝即是對自我的戰勝，是對自我弱點的克服，是理性對非理性的控制與約束，也是走向成熟的過程。“蛤蟆一邊掙脫，一邊謙和地說：‘獾才是總策劃，水鼠和鼴鼠是主力，我只是普通一兵，幾乎就沒做什么。’”[1](P156～157)

在這些人物中，最值得一提的是老獾。老獾多以派遣者或施惠者的身份出現。派遣者通常是故事中的權威形象，老獾以受人尊敬的長者身份出現，“大家都得過日子，也讓別人過日子，互不相擾吧，但是我明天要傳話出來，我想你以后不會有什么麻煩了。”[1](P47)它以豐富的閱歷和經驗確立了柳林生活的原則，體現了對家園平等友愛秩序的維護。這里維護的核心標準是家園理性。老獾以理性為權威來判定自身以及柳林成員的行為，以便他們在落難/破壞秩序時，給予援助/懲罰，達到讓成員們守護家園秩序的目的。“我們——也就是，你和我，還有我們這里的朋友鼴鼠——我們將認真照料蛤蟆，我們不能再容忍任何胡作非為，要讓他回心轉意，必要的話，要強制他服理。我們要把他改造為有理性的蛤蟆。”[1](P41)這進一步印證了這種權威的不可逾越性，人類社會的法律秩序對柳林家園無效，對蛤蟆犯事的懲罰，盡管人類監獄已做出了回應，但是真正使蛤蟆從錯誤中悔悟，從懲罰中吸取教訓的是蛤蟆對家園的回歸。人類社會的生活經歷與其說是對蛤蟆的教訓，不如說是平添了蛤蟆冒險生涯中“越獄逃亡”這一濃墨重彩的光輝一筆。老獾在此表現出來的恰恰是一種理想之父的形象，不僅有父親的權威，也保留了父親的慈愛與親切。老獾擔任施惠者的角色，以導師/父親的身份給予主人公訓導/警醒。而鼴鼠與蛤蟆也正是在老獾的勸誡/教訓下才走上自覺維護家園秩序的成長之路。

從成長小說的角度來看，這種小說往往聚焦于某個人物成長的某段時期。在這段時期內，他由稚嫩走向成熟，并找到了人生的目標。小說逐步展示了主人公是如何由于經驗不足而犯下不可避免的錯誤，如何為此付出代價，最后他改正了錯誤，在自我認知方面達到了一個高度，而當他回過頭來看自己所走過的路時，發現那些錯誤其實是成長所必須經歷的。[4](P194)

在這部寓教于樂的成長小說中，鼴鼠、蛤蟆在柳林中通過對自己的理想/欲求的追逐，得到辛勤的回報/欲求過度的懲罰，最終回歸秩序，準確理解了友誼與家園的價值。

三、《柳林風聲》的敘事深層結構

如前所述，從人物角色的角度來看，《柳林風聲》是一部以鼴鼠、蛤蟆為主人公，老獾為派遣者/施惠者的成長小說。但是，從小說的敘事深層結構來看，這些角色之間存在著對抗性或非對抗性的二項對立關系。

結構主義敘事學家格雷馬斯在普洛普與列維-斯特勞斯的基礎上，推演出了“意義矩陣”的范式。格雷馬斯指出：所有的敘事文本乃至全部文本中，一定包含著一個意義的深層結構；而這一深層結構是由一組核心的二元對立式(設定為A/B)及其所推演出的另一組相關且相對的二項對立式(-A/-B)建構而成的，將這兩組二項對立式作為一個四方形的四個端點予以排列，便獲得了一個意義的矩形，如圖1所示：

圖1 格雷馬斯意義矩陣

這個圖示揭示了三組關系。其中，A與B、-A與-B之間是對抗性關系，A與-B、B與-A之間是互補性關系，A與-A、B與-B之間是矛盾性關系。文本的深層意義結構便呈現在這三組關系的變化組合之中。[5](P244～275)

結合格雷馬斯的矩陣原理，可以找出作品中的基本要素：鼴鼠、水鼠、蛤蟆、老獾、家園。《柳林風聲》也可以在之前的序列分析之上獲得格雷馬斯意義矩陣中的核心二項對立式：蛤蟆(A)與家園(B)，其他相關對立項即鼴鼠/水鼠(-A)與老獾(-B)，由此可以建立關于《柳林風聲》的意義矩陣，如圖2所示：

圖2 《柳林風聲》的意義矩陣

第一組蛤蟆(A)與家園(B)的對立是故事的動機與基線。蛤蟆在故事中展示為一個為所欲為、恣情任性的形象，只會因一時沖動與狂熱的激情而破壞秩序。事實上，蛤蟆的行為不啻是一種成長中的自我認同，為了能夠證明自己的能力與膽識，蛤蟆以對秩序的叛離作為自己的功績，這種秩序在文本中意味著家園、法庭、監獄等。蛤蟆在叛離家園的過程中最后被秩序所放逐，實質上是蛤蟆對成長為秩序所要求的對象的抗拒。而作為對蛤蟆抗拒的懲罰，蛤蟆最終失去了家園。這一反成長的解決方案使蛤蟆最終意識到家園的重要性，在朋友們的幫助下，奪回家園，同時也回歸秩序。

第二組對立是蛤蟆(A)與老獾(-A)的對立，這一層次的關鍵是顯示了社會秩序的根本規律在于理性。對于一切不合乎理性的行為，理性/秩序都有權力將之約束/懲罰。蛤蟆對自身與他人的放任與縱容都是一種反理性的行為，蛤蟆被老獾看管，接受法庭裁決以及監獄的管轄，這其中蛤蟆沒有任何可以為自己辯解的合法性，理性在此沉淀為一種意識形態領域起決定作用的權力話語。老獾的話語是值得蛤蟆去遵守的正確道路，是理性對非理性的勸誘，而失去家園則是理性這一權力話語對蛤蟆實施的懲罰。同時，理性以一種和諧的面目出現，遵守它，意味著情感的歸宿；而反叛它，則意味著自我放逐的孤獨。因為無法忍受遠離朋友、家園帶來的孤獨，蛤蟆選擇回歸秩序，從而印證了理性的強大與無處不在。

第三組對立是鼴鼠/水鼠(-B)與家園(B)的對立。在鼴鼠的故事中，鼴鼠的成長事實上也是在對家園的叛離與回歸中完成的。不同于蛤蟆的是，鼴鼠沒有蛤蟆那么強烈的反叛與抗拒，事實上，鼴鼠是在老獾/理性的勸誘下自覺回歸至家園/秩序中的。盡管如此，從對家園的叛離到回歸也印證了鼴鼠擺脫他人的誘惑(水鼠的誘惑)，明確自我定位(思鄉)的成長之路。

從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文本的深層結構講述的是主人公面臨的成長與拒絕成長的“成長敘事”命題。在這樣一個矩陣結構中，文本的深層次結構其實揭示了這樣一個道理：任何人都必須以理性的內化作為自己真正成長的標志。

綜上所述，筆者從敘事序列、人物角色和深層結構三個層面探討了《柳林風聲》的成長敘事，演繹了其背后所體現出來的共同主題——成長：無論是蛤蟆的反成長過程，還是鼴鼠的正成長過程，最終他們都顯示出被理性所歸化的結局。“在漫長的夏夜，有的時候，朋友們結伴到野林散步。野林現在對他們來說，已經成功地被馴服了……森林中的居民都滿懷敬意地向他們問候。”“當他們的小孩調皮得管不住的時候，他們就說，假如再不靜下來，再不乖一點，可怕的灰獾就會來抓他們了。”[1](P157)作品向我們展示了一種黑格爾式的“正-反-合”的成長歷程，因而這個文本所講述的故事，事實上是從不同敘事層面對“成長”主題進行了豐富的審美詮釋與表達。

《柳林風聲》的成功，也正得益于這一正一反的雙重故事給人以獨特的審美感受與人生教益。正如斯克洛夫斯基所說，尾聲可以似乎缺少嚴格意義上的封閉：不是終止故事并收束所有松散的頭緒，而是讓故事流入未來。但是這樣的結尾另有目的：它們將小說——當它被閱讀時是與生活相分離的——重新嫁接到真實的歷史時間之上，從而把小說及其讀者與我們的世界結合在一起。[6](P76)

參考文獻：

[1](英)肯尼斯·格雷厄姆.柳林風聲[M].呂萍，譯.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07.

[2](加拿大)阿爾維托·曼古埃爾.閱讀日記：重溫十二部文學經典[M].楊莉馨，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

[3]胡亞敏.敘事學[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

[4](法)克勞德·列維-斯特勞斯.結構人類學[M].陸曉禾，譯.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89.

[5](法)A.J.格雷馬斯.結構語義學[M].吳泓緲，譯.北京：三聯書店，1999.

[6](美)華萊士·馬丁.當代敘事學[M].伍曉明，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