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愚

春節(jié)回關中老家過年,最震撼的事是一位壯年鄰居的死亡。
當同一條街道的迎親鞭炮響起之際,他倒在村外的壕溝里。
過年的事情已準備停當,肉、菜、水果、干果一應俱全,在東北念書的兒子已歸家,小女兒剛生了一個閨女,正在“坐月子”,他和妻子等著出嫁的長女帶外孫回來。這是一個幸福的家庭,男主人勤勉、干凈、和善,女主人熱情、能干。他在建筑工地當領工,月薪六千元。知情人透露說,他家里存款已經有二十好幾萬。這一家人享有村人的祝福和尊敬。
他沒有留下一句遺言。
有人說,前一天他還說,過年后要去延安打工,年薪十萬。“給兒子買房娶媳婦”,這是他最重要的動力。
他是突然死亡的。當新年的腳步臨近,他打算拉幾車土墊墊后院。在野外拉屎的平娃,看見他突然倒下去,幾分鐘也沒有起來,就邊提褲子便喊:救人了!救人了!醫(yī)生趕來,心臟已經停擺,他死于心梗。
我們一直覺得死亡是慢慢靠近自己的,而且自己要比這個對手強大。事實是,死亡就是突然出現(xiàn)的,他一下子就掐住了我們的脖子,讓我們來不及吐出最后的心聲。
我們把死亡推到自己生命的盡頭,極少去作死亡的準備。有一個朋友說,他對高齡的父母采取旁敲側擊,以墓地安置做誘餌,期望引出他們對后事的處置安排,但父母們總不愿意談論這個話題,他們覺得那是很遠的事情。
我以前曾接觸過一個退休老頭,身材魁梧。一生坎坷的他,在75歲的時候,制定了一個活到100歲的計劃,每天怎么運動、調息,服用什么保健藥等等,都一一計劃好。他身體硬朗,活到八十幾歲應該不成問題,但再往上走,明顯有點一廂情愿了。在他面前談論死亡,當然是不合時宜的。
這次在西安,又碰到了一位耿直的文化人,聲稱要做最后一個右派,80出頭的他,給自己定的目標是活到120歲。
他們要把自己的生物體存在本能發(fā)揮到極限,卻未有人在大限降臨之前,解決自己的信仰問題。這都是因為對死亡的恐懼而產生的強迫癥或幻覺,即使能活到目標壽數(shù),又有多大意義?他們不敢正視自己的真問題,只好以外在的舉動回避之。
想起父母,我覺得他們是明智的。在60歲時,他們就請人打好了棺材。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天,回家省親的我,來到父親開辦的造紙廠里,幾個工匠正甩開膀子剖啊鑿啊,母親笑盈盈地說,咱們這兒的規(guī)矩是,棺材錢長子出,這是喜事。一副棺材600元,兩副1200元,我掏出24張簇新的50元票子。做好的棺材吊放在院子一角,兩位老人有時會端詳一番那上面的圖畫:天堂里的風景。母親說,她不行的時候,就趕緊給她穿上壽衣,千萬別往醫(yī)院送。父親說,人都有那一天,害怕也沒用。在母親離世之前,他們已經悄悄商量好了身后事。
死亡是人生的一部分,與其在恐懼中被虛無吞噬,不如勇敢地面對,在神智清醒的時候做好告別的準備。
去年有一本暢銷書,名曰《再不說,就真來不及了》,這是一本美國人講述自己一生秘密的小書,打動了很多中國人的心:“直到此刻,在我生命的終點,我才明白,我們在世界上最想要的東西其實就是那一點實實在在的愛,無論它來自家庭還是任何人,有了它,就有了活著的理由,就有了一切;沒有它,人就會變態(tài),就會瘋狂,就會通過想象去尋找一個愛的替身。上帝的存在只能說明一件事:這個世界很缺愛。”“其實,有愛的人就是神,他們能把別人也變成神。”……
在即將到來的死亡面前,秘密變得毫無意義。但即使如此,人們總是難以放下,在權衡與焦慮中帶走了許多寶貴的東西。人一生總有難以啟齒的事情,有追悔莫及的事情,在離開人世之前,若不能將它們和盤托出,恐怕是最大的遺憾。最后的話語,對自己是解脫,可以安詳?shù)仉x開塵世,對后輩而言,無疑是一筆財富,他們能從中體會到人生的真味,看透諸多虛妄,讓自己短暫的一生充滿快樂。在中國,因為人們刻意的回避,造成許多人總是在倉促中告別人世,因而留下無盡的遺憾,如安葬地點及其方式,財產的分割,與親朋好友的告別等等。
傾聽父輩最后的心聲,我們可以試試別的方式,比如與他們聊人生,在了解他們真實一生的過程中,獲得其對身后事的想法。明智的父母應該及早清理自己的人生,將自己的心事告訴兒女,獲得理解與支持,在離開人世前完成自己的心愿,并適時留下遺囑。
人生應該這樣,啼哭而來,歡欣而去。人生猶如一場旅行,累了,倒頭睡著了,如此而已。
責編 /楊立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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