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陵散

陳彥林

日頭尚懸在邙山上。東市那兒仍像早晨那樣圍著不少人。走過去瞧，原來還是太學(xué)那幫人一排地跪在司法官面前自顧自激昂地演講著些什么，有的又滿臉激憤的樣子。人群中間一小塊空地上坐著一個人，敞著白衣衫，手上還擺弄著酒囊，遠(yuǎn)遠(yuǎn)看去卻讓人感覺仿佛松下的風(fēng)拂過來一樣肅穆清爽。他的眉目像湖水一樣平靜，仿佛這一切都不值得起一點波瀾。

他是我山濤最敬重的朋友嵇叔夜，今日來赴他的刑。

遠(yuǎn)觀日影，見時辰尚早，叔夜對他哥哥耳語了些什么，嵇喜便推開幾個人消失在街角。大約是去取叔夜鐘愛的那把琴了——那恬淡清潔的琴音，我已太久沒有聽到。

從前在竹林里我們七人喝酒喝得暢快的時候，叔夜總要來上一曲《長清》《短側(cè)》或是《廣陵散》。他的發(fā)髻散落垂到地上，衣袖如行云般在七弦上舒卷；風(fēng)來簌簌，打下的竹葉落到弦上碰撞出極輕極微妙的音。而阮嗣宗在一旁長長嘯嘆，琴音、嘯鳴如天籟，穿行在竹葉縫隙間，從此再沒有另一種音樂能入我耳。

琴畢意興未盡時，清談起來，叔夜言語所及之處無不是對老莊之道的崇敬。他最愛自然，竹林便是他所有的天地；他崇尚無為的境界，所以林子里的鳥兒常在他衣領(lǐng)上停歇。偶爾朋友們說到生死，他總是看作極稀松平常的事，死亡就好像流水歸于江海，不是終結(jié)，而是重返自然的開始。他常常說自己的愿望不過是濁酒一杯，彈琴一曲。我們都知道他才能卓異，拿他的“循性而動，各附所安”去治世安邦一定沒有錯，只不過他厭惡司馬氏的虛偽和暴政，見不得賦稅帶來的流血、爾虞我詐的犧牲和強權(quán)下文人的噤聲——他是最向往自由的。而這些，我推薦他做官的時候竟都忘記了。

畢竟，我是個世俗的人，比叔夜不同，想著憑做官就能以一己之力去恢復(fù)天下原本的澄清，卻不想反受了濁世的束縛。用世俗的道去解決世俗的矛盾本就是無用的，何況我力微薄。看了他寫給我的絕交書，我才醍醐灌頂。

可是，受了馴養(yǎng)、戴上了籠頭的馬憑此茍全性命一世，掙脫韁索的馬卻因為志在豐草長林而不能為世所容。

人群突然一陣安靜。我中斷了思緒，遙遙看著那把不加裝飾的琴躺在叔夜身邊。

撫過琴身，徐徐抱起琴放在面前，他的神色像是把這片沾滿血色的土地當(dāng)作他習(xí)慣了的竹林，那個萬物無拘無束、自然爛漫的理想國度。

珰——朗——，弦撥兩下，竹筍裂土而出。

叮咚脆響，如林中溪水。

錚錚，錚錚。密密竹葉形成一片綠色的華蓋。琴聲如擊戈，響徹林間。

廣陵之清散，千年前曾是聶政拔劍奏響的一曲俠義精神，而今乃承載上一縷自由之魂魄。廣陵！廣陵！

琴音已盡。眾人的臉色都滯住了。仍是中間那人寫滿平靜，垂下雙袖，終于長長一嘆：

“廣陵散于今絕矣！”

夕陽落到了東市的桑樹上，染紅了街頭。

好不容易從那群痛哭流涕的太學(xué)士中間擠出來。回家的路上，我抬頭望見一只白鶴，錚錚振翅，仿佛是掙脫了司馬氏囚籠的精靈，遠(yuǎn)遠(yuǎn)地向天邊飛去了。

——叔夜，叔夜，子可聞廣陵之余音？

[教師點評]

作者在準(zhǔn)確把握嵇康熱愛自然、追求自由、反抗司馬氏暴政的性格特點基礎(chǔ)上，融入了自己的思想和情感，整篇文章有血有肉有感染力。以山濤的視角來展現(xiàn)嵇康的精神風(fēng)貌，可謂巧思。

指導(dǎo)教師/周荊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