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撞機事件談判案例分析

陳曦

摘 要：2001年4月1日，美國海軍一架EP-3偵察機在中國海南島附近海域上空活動并對中國實行抵近偵查，中國空軍2架殲八型戰機隨即起飛進行應對、查證。雙方飛機隨后在空中發生對峙，在這一過程中，中國空軍一架殲八戰機不幸失事墜海，機上飛行員失蹤。由于機身受損無法返回，美方偵察機則降落海南陵水機場。應該說，小布什政府上臺伊始，中美兩軍就“擦出火花”，“撞機事件”無疑成為了中美兩國間的一個棘手問題，一時間給中美關系未來發展帶來了一定不確定因素。中美兩國是大國，兩國關系對國際關系和世界形勢發展都具有十分重要的影響，雙方基于這樣的認識，都表現出了愿意妥善解決撞機事件的意愿。為此，中美雙方進行了多輪談判和磋商，在外交層面開展了一場角力。雙方圍繞美方向中方道歉、中方歸還偵察機和機組人員以及具體歸還方式等議題進行了艱苦談判。最終以美方正式道歉、美方機組人員先行返美、偵察機須被拆卸后，運回美國的方式得以解決。中方在談判中，不畏美方壓力，堅守自己的權利和立場，最大限度的維護了自身權益，并且未讓撞機事件影響到了中美關系在其他領域的發展，是一次比較成功的外交談判實踐，通過這次處理撞機事件，中國也樹立自身負責任的大國形象，并為日后處理類似突發事件積累了寶貴經驗。

關鍵詞：中美關系；撞機事件；談判；案例分析

一、議題選擇

（一）選題背景

2001年中美撞機事件發生前，美國小布什政府剛剛上臺，其對華政策正處在調整期。小布什上任時，曾將中國定位為戰略競爭對手。在美國戰略決策者的眼中，中國儼然成為美國最首要的競爭者。因此美國需要對當時中國的軍事實力、軍事戰略、作戰戰術等進行摸底，加強對中國沿海敏感地區軍事情報搜集就不出乎意料了。

（二） 選題目的及意義

中美撞機撞機事件發生后，雙方圍繞中方歸還美方EP-3電子偵察機、釋放美方飛行人員等議題展開了談判。在談判過程中，雙方從針鋒相對提出各自立場最后到妥善解決撞機事件，展現了各自的外交手段和智慧。回顧這段歷史，總結中美雙方談判的過程，將有助于當前中國妥善應對與周邊國家因領土、海洋權益爭議而引發的突發事件，更好的利用以往積累的經驗維護自身利益和合法權益，塑造中國的負責任大國形象。

二、 案例分析

（一） 事件簡要回顧

2001年4月1日，美國海軍一架EP-3型海上偵察機在中國海南島東南海域上空活動執行偵查任務。8時36分，中方發現美機正在我國海南省三亞市外海對我方開展抵近偵查，中國空軍隨后派出兩架殲八型戰機對美方飛機進行監視查證，在雙方飛機靠近飛行時發生了飛機碰撞，事件直接導致我方一架殲八戰斗機墜毀，飛行員跳傘逃生后失蹤，美方偵察機則在海南陵水軍用機場降落，美方機組人員全部安然無恙。

（二） 雙方對事件的初步反應

事發后，中方各個層級官員對此事進行了密集的表態，總體態度是堅決和較為強硬的。中國外交部部長周文重分別于4月1日、2日召見美國駐華大使普里赫，向美方表明中方的嚴正立場，指出美方的對中方進行抵近偵查，導致中方偵察機墜毀、飛行員失蹤以及美方涉事偵察機未經中方允許降落陵水機場等做法違反國際法，侵犯了中國主權和領空，要求美方承擔責任并道歉＼+①。4月3日，時任中國國家主席江澤民在會見卡塔爾首相時表示，美國必須承擔全部責任，并停止在中國沿海空域的偵察飛行＼+②。這也是中國國家最高領導人對此事的正式表態。4月4日，外交部長唐家璇召見普里赫，基本重申了上述立場。

美國方面，4月2日布什總統發表聲明表示，美方首要目標是機組人員及時安全返回和涉事偵察機不遭受進一步損毀或破壞地回到美國，并要求中方同意美國駐華使館人員與涉事偵察機機組人員展開接觸。4月3日，布什總統再次就撞機事件發表講話，表示美方不愿讓該“意外事故”演變成國際事件，美方沒有過錯，并再次要求中方歸還飛機和機組人員。4月4日，美國國務卿鮑威爾對中方飛行員失蹤感到遺憾。4月5日，布什總統首次公開表示對中國飛行員失蹤的“遺憾”，指出中美關系十分重要，不能因此事影響中美關系穩定。

從事發后中美雙方反應看，中方依照國際法和國內法，針對美方抵近偵查、偵察機降落中國機場及中國戰機墜毀等提出嚴正抗議，并認定美方應對事件負全責。美方反應更加側重于美軍人員安全和偵察機的歸還問題，強調中國應在處理撞機事件時遵循國際規范，在對華道歉問題上未作明確表態。顯然美方有關表態同中方的期望之間存在一定差距，且雙方態度都很堅決，問題發展看似上陷入了僵局。但從雙邊關系這一更大視角來看，維護中美關系大局對中方而言無疑是首要選項，美方也釋放出了不愿將事態擴大化的信號，這就為雙方妥善解決撞機事件建立了一定的基礎，通過和平方式解決這一突發事件是存在較大可能性的。從中美在撞機事件發生后雙方的多次對外表態也可以基本看出雙方需要解決的幾個核心問題，它們包括：美方向中方正式道歉，停止在中國近海抵近偵查；中方釋放被扣美方人員，歸還EP-3偵察機等。這些議題實際上成為雙方后來談判解決撞機事件中的核心議題。雙方圍繞上述議題展開了多輪磋商和談判。

（三） 談判雙方分析

1、 美方：

美方的利益在于促使中方盡快釋放被扣機組人員，并完整歸還停駐在海南的EP-3偵察機，讓美國政府在整件事件中體面下臺，并在撞機事件得到解決后繼續保有在中國近海地區抵近偵查的權力。

美方最初提出的方案有：拒絕向中方道歉，中方應保證機組人員安全并為飛機和機組人員立即返回美國提供必要協助和便利，中方應按照國際慣例，保持飛機完整，待飛機修復后，允許其飛離中國海南省（所謂“修復飛離”方案），中方可派相關人員隨機監督，以解決中方對美方飛機起飛后開啟偵查設備的安全關切。

美方提出方案的依據：美國國內法、美方以往處理類似事件的習慣性做法等。美方承認事發地點位于國際空域，也承認進入了中國領空，但美軍偵察機在進入中國領空前發出了求救信號并且向中方請求迫降。因此美方認為自己的做法符合國際法和有關國際空域的行為準則。endprint

2、 中方：

中方的利益主要是：獲得美方向中方的正式道歉，美方對給中方造成的損失給予賠償，盡量將此事給中美關系帶來的不利影響降低到最低程度，維護中美關系大局不發生重大變化，確保2001年在上海舉辦的APEC峰會不會受到此次事件的干擾，疏導因撞機事件引發國內高漲的反美情緒，爭取以撞機事件為契機，通過制度規制美國長期以來在中國近海地區進行抵近偵查的行為。

中方提出的初步方案主要有：美方向中方正式道歉后中方釋放美方偵察機機組人員，美方立即停止派遣偵察機接近中國周邊開展偵查行動，允許美方派遣技術工作組對被扣偵察機進行技術評估，但不允許美方飛機修復后整機飛離海南。

中方提出方案的依據：中國國內法、有關涉及領空、領海的國際法和中央領導人的有關指示精神等。

（四） 雙方可以相互施壓的手段

中美雙方在解決撞機事件的談判中總體上采取了客觀、理性和務實的態度，所以總體而言，中美雙方都未將中美關系的其他合作領域遷入分歧解決過程中，以向對方施加壓力。在這方面，中方的表現較為突出，在談判中，中方就多次提醒美方不要將飛機返還、人員歸國等問題同中美關系中的其他問題掛鉤，希望美方應采取更加務實合作的態度，妥善解決撞機事件。美方雖然在談判之初總是習慣性打出高要價，美國國務卿鮑威爾還曾一度談及中美正常貿易，并試圖將這一問題與解決中美撞機事件相關聯，但美方未真正采取實質性貿易措施對中方施壓，在談判涉及的實質性問題上，美方采取了務實姿態，盡力爭取對自己最為有利的方案。從這一角度觀察，似乎也可以佐證中美雙方對于盡快解決撞機事件、不擴大事態涉及范圍、維護中美關系總體穩定是有著基本共識的。基于這個推斷，筆者認為界定中美撞機談判中雙方可利用的施壓手段，也應遵循這一邏輯，不能將中美關系范圍內所有的問題作為雙方向對方施壓的籌碼。筆者認為，中美雙方比較切實和合理的施壓可能有以下幾種：

1、 中方：可以通過推遲邀請布什總統出席2001年在上海舉行的亞太經合組織首腦非正式會議；威脅斷絕與美方的軍事交流；更多利用國際輿論，爭取國際同情等方法，提出更高和更新的利益訴求。

2、 美方：布什總統可能威脅拒絕出席在中國上海舉行的亞太經合組織首腦非正式會議；增加在中國領海附近公海海域的軍事存在，并進一步強化對華抵近偵查的強度和頻次；批準美國公民和團體在中國駐美大使館門前舉行抗議示威活動；利用自身的輿論掌控能力，通過操縱美國和國際媒體，制造對中方不利的輿論環境；威脅停止同中國的永久正常貿易關系等。

（五）雙方各自的妥協

中美雙方就撞機事件進行了多輪密集的談判，各自立場從針鋒相對到最后就解決撞機事件達成一致意見，經歷了一個艱難曲折的過程，其中雙方交鋒較為激烈的兩個議題是：美方向中方道歉，中方釋放美方機組人員和中方歸還美軍偵察機。

關于第一個議題，中方在談判中強調，美方應尊重國際法和客觀事實，根據中方掌握的情況，撞機事件的直接原因是美方飛機違反了國際通行的飛行規則，突然大動作向正在跟蹤查證美軍偵察機的中國殲八戰機轉向，造成中方飛機墜毀。美方必須對這事件及其所產生的后果承擔全部責任，向中方道歉。中方的這一立場從談判伊始就沒有改變。而在道歉問題上，美方一開始時立場也很強硬，拒絕接受中方要求，雙方磋商陷入堅持階段。中國駐美大使楊潔篪此時接受了美國電視新聞網CNN的采訪，并向美國公眾澄清事實，并呼吁美國人民做出公平、正確的判斷＼+③。采訪播出后，美國輿論要求政府向中方道歉的聲音開始高漲。在中方持續的外交交涉和美國輿論下，美方立場出現松動的跡象。2011年4月5日晚，美國駐華大使普理赫以個人名義致信中國外交部長唐家璇，在信中，美方表示對中國空軍飛行員王偉的失蹤表示關切，但并未提及道歉一事。美方的行為顯然沒有達到中方的要求。中方繼續加大了外交交涉力度，國家主席江澤民、副總理錢其琛先后公開表態，呼吁美方采取積極態度處理撞機事件。此后，美方先后多次向中國外交部提交了“道歉信”的稿件，由于稿件中內容無法達到中方要求，全部被中方退回，美方第六次提交“道歉信”稿件時，其內容基本符合中方要求，并被中方接納。在信中，美方對撞機事件深表歉意（very sorry），并在信中承認未經許可進入中國領空等內容＼+④。最終，雙方商定由美國駐華大使代表美國政府正式將信交予中方，由唐家璇外長代表中國政府受信。4月12日，中方在海南省向美國移交了美軍偵察機上全部24名機組人員。

中美雙方于4月18日就返還美方偵察機一事展開正式談判。談判之初，美方提出了“修復飛離”方案，但遭到中方拒絕。美方遂提出了折中方案，即美方偵察機飛離海南時，允許中方人員隨機監督，以解決中方對美方偵察機復飛后，重新開啟偵查設備的擔憂。但中方仍然拒絕接受美方的這一方案，認為這不是單純的技術問題，如果美方飛機原樣飛離中國，好像什么事情都沒發生過，中方無法接受，此外，美方偵察機須從海口出境，飛機從陵水到海口的運輸是個問題，EP-3屬于大型偵察機，必須經過拆解才能運抵海口。美方經過考慮，做出實質性讓步，同意以拆解運輸的方式將被扣偵察機運離中國。2001年6月，美方派出技術人員，對偵察機進行拆解，并租用俄羅斯大型運輸機A-124將涉事EP-3偵察機分批運回美國。至此，中美雙方圍繞撞機事件的核心問題處理告于段落。

（六） 談判結果分析

中方談判結果：獲得美方正式書面道歉、允許美方人員先行離華返美、成功迫使美方將偵察機拆解，分批運送回國。

美方談判結果：美方同意向中方提交了正式書面道歉、同意派出技術小組對涉事偵察機進行拆解，分批運輸回國。

從筆者掌握的材料看，在處理2001年中美撞機事件時，中方堅守了自己的立場，通過綜合運用國際法、國際規范、新聞媒體等途徑，在談判中總體實現了自己的利益訴求，中方也基本把握了談判節奏和進程。美方則更多接受了中方提出的談判要求，在向中方公開正式道歉和歸還偵察機問題上做出了實質性讓步。關于中方提出美方應停止在中國周邊近海地區進行抵近偵查的要求，美方予以了拒絕。關于這一點，應該說，美方長期對華進行抵近偵查是其保持對中國一定的軍事壓力、獲取中國軍事情報信息的重要手段，美方不可能輕易承諾放棄這一做法。從這一點可以看出，未來中美關系可能仍然肯能無法避免出現像2001年撞機這樣的類似突發事件。不過從談判本身而言，總體上中方處置是得當的，捍衛了自身的尊嚴和利益，是一場相對成功的談判。通過這次處理撞機事件，中國也樹立自身負責任的大國形象，并為日后處理類似突發事件積累了寶貴經驗。美方從國際道義和國際法上均處于劣勢，但在談判中敢于要價，極力為自身辯護，爭取國際同情的做法從談判學角度看也是值得思考和研究的。

[注釋]

① 2001年4月3日《人民日報》，第一版.

② 2001年4月4日《人民日報》，第一版.

③ 唐家璇，《勁雨煦風》，第276、277頁.

④ 唐家璇，《勁雨煦風》，第278、279、280頁.

[參考文獻]

[1]唐家璇，《勁雨煦風》，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09年12月.

[2]徐壯志，《中美撞機事件采訪手記》，載《中國記者》，2001年第五期.

[3]李秦，《從國際法的角度透視中美撞機事件》，載《學習導報》，2001年第五期.

[4]外交部網站：www.mfa.gov.cn.

[5]新華網：www.xinhuanet.com.

[6]美國有線新聞網：www.cnn.com.

（作者單位：北京市外交部，北京 100701）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