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
我年輕時當過知青。當時沒有什么知識,就被當做知識分子送到鄉下去插隊。插隊的生活很艱苦,白天要下地干活,天黑以后,插友要玩,打撲克,下象棋。我當然都參加——這些事你不參加,就會被看做是怪人。玩到夜里十一二點,別人都累了,睡了,我還不睡,還要看一會書,有時還做幾道幾何題。假如同屋的人反對我點燈,我就到外面去看書。我插隊的地方地處北回歸線上,海拔2400米。夜里月亮像個大銀盆一樣耀眼,在月光下完全可以看書——當然,看久了眼睛有點發花——時隔二十多年,當時的情景歷歷在目。
如今,我早已經過了不惑之年。舊事重提,不是為了夸耀自己是如何的自幼有志于學。現在的高中生為了考大學,一樣也在熬燈頭,甚至比我當年熬得還要苦。我舉自己作為例子,是為了說明知識本身是有多么誘人。當年文化知識不能成為飯碗,也不能夸耀與人,但一些青年還是對它有興趣,這說明學習本身就可成為一種生活方式。學習文史知識目的在于“溫故”,有文史修養的人生活在從過去到現代一個漫長的時間段里。學習科學知識目的在于“知新”,有科學知識的人可以預見未來,他生活在從現在到廣闊無垠的未來。假如你什么都不學習,那就只能生活在現時現世的一個小圈子里,狹窄得很。為了說明這一點,我來舉個例子。
在歐洲的內卡河畔,有座美麗的城市。在河的一岸是歷史悠久的大學城。這座大學的歷史,在全世界好像是排第三位——單是這所學校,本身就有無窮無盡的故事。另一岸陡峭的山坡上,矗立著一座城堡的廢墟,宮墻上還有炸藥炸開的大窟窿。照我這樣一說很是沒勁,但你若去問一個海德堡人,他就會告訴你,200年前法國大軍來進攻這座宮堡的情景:法軍的擲彈兵如何攻下了外層工事,工兵又是怎樣開始爆破——在這片山坡上,何處是炮陣地,何處是指揮所,何處儲糧,何處屯兵。這個200年前的古戰場依然保持著舊貌,硝煙彌漫——有文化的海德堡人絕不止是活在現代,而是活在幾百年的歷史里。
作為一個理工科出身的人,其實我更該談談科學,說說它如何使我們知道未來。打個比方來說,我上大學時,學了點計算機方面的知識,今天回想起來,都變成了老掉牙的東西。這門科學一日一變,越變越有趣,這種進步真叫人舍不得變老,更舍不得死。學習科學技術,使人對正在發展的東西有興趣。但我恐怕說這些太過專業,所以就到此為止。現在的年輕人大概常聽人說,人有知識就會變聰明,會活得更好,不受人欺。這話雖不錯,但也有偏差。知識另有一種作用,它可以使你生活在過去、未來和現在,使你的生活變得更充實,更有趣。這其中另有一種境界,非無知的人可解。不管有沒有直接的好處,都應該學習——持這種態度來求知更可取。大概是因為我曾獨自一人度過了求知非法的長夜,所以才有這種想法。當然,我這些說明也未必能服人。反對我的人會說,就算你說的屬實,但我就愿意只生活在現時現世!我就愿意得些能見得到的好處!有用的我學,沒用的我不學,你能奈我何?假如執意這樣放縱自己,也就難以說服。羅素曾經說:對于人來說,不加檢點的生活,確實不值得一過。他的本意恰恰是勸人不要放棄求知這一善行。抱著封閉的態度來生活,活著真的沒什么意思。
(選自《沉默的大多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