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衿的詩

子衿

勸醉書

我的父親十六歲赴外省當兵

他的母親沒幫什么

他走那天 全家人默默圍坐

吃掉最后一枚雞蛋

此后三十六年他極少回家 一種恨意

住在他的大腦里 每每澆灌酒精

就能冒出來 荒蠻如牛

他的母親從兩千年開始生病 十二年來

無休無止 呻吟 惶恐 打電話

主題只有一個：“要么你回來 要么我過去！”

十二年如一日 我父親每每側過臉

陰云難測 技巧很拙劣 他不會抹平芥蒂

酒還可以繼續喝 偶爾拜托醫生會診

偶爾開藥 總無大礙

一晚接到午夜電話 這次不是玩笑

他憂心忡忡 在火車站首次插隊 全無章法

凌晨兩點 在雨幕里沖鋒 像二十九年前

攻占老山高地 還是晚了一步 樹欲靜而

風不止 白事宴上 他拒絕立即火化 執意找回少時遺失的

三十六年 為此面紅耳赤 和兄弟干架 一個卑微的人

在滿場宴客里紅臉 暴怒 捶桌子

把酒桌上來源不明的液體打在胸口

刨開哽咽無語的嗓子和陡失遮攔的白發 他的掩飾

那么完美 這真不容易 我的父親

我想過去摟著他 拍拍他的肩膀 但該怎么做

才能終止一頭獅子經年的憤怒？

我只有再勸一杯 再勸一杯 世間灼燥如爐 唯有一醉

可解千愁

死亡檢討

后來，我去登山

骨頭咯吧脆響，年輪里的風暴幾不可察

早就戒掉咖啡、感傷和擁抱

養過的貓也死于絕食的憤怒

有時看著麻雀在地面覓食

那個溫暖的終點會越來越近

我會想起少年時犯下的錯誤

穿過那些重要的死亡節點

一顆攔腰鋸斷的老楓樹

一條江水干涸的尸體

一個癱在馬路邊哭泣的女人

有一年秋天，陽光閃耀，梧桐葉子黃了

我匆匆趕寫材料，陌生人在體內死亡

巨大的烏云從那時開始醞釀

雪中記

此時我陷入大雪溫柔的圍城

那些綿軟的小拳頭，正在向大地調情

正在向體制內有板有眼的

棱角和輪廓拋媚眼

它扭著性感的腰肢，攀上清寒的梧桐樹

它找回隱士們的江水清音，緩慢地、痛恨地

堵住它們的喉嚨

還有些湖面沒有封口

還有背井遠走的信江

枯槁病瘦，卻一去不復返

當然還有此刻消沉的我，凍僵了雙腿，如履薄冰

這場雪后，一切將回到整齊和干凈

但仍然會有第一雙腳

弄臟比生命還要漫長的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