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正義一點時間

鄧學平

西方有兩句法諺流傳很廣。一句是“遲來的正義不是正義”，另一句是“正義從來不會缺席，只會遲到”。看似相互矛盾的兩句話，其實正說明了正義與時間之間的復雜糾葛和對應關系。

當我們談論正義時，更多的不僅僅是在談論一個結果，而是在談論獲得這個結果的過程。正義不僅對應一個時點，而且對應一個時段。對某些人而言，恰恰由于時間的稀缺性，正義一旦遲到將變得沒有意義甚至產生極其致命的負面影響。比如一個視聲譽為生命的人在其有生之年背負罵名，死后才被恢復名譽對其本人就毫無意義。又如一個因為刑訊逼供而被錯誤判處死刑的人，即便死后發現真相、宣告無罪，也改變不了冤死的事實。對于上述種種，時間過了，正義卻沒實現，那么這個遲來的正義對于當事人本身已經毫無疑義，已經不具有正義的現實效果。

雖然如此，從整個社會的角度，糾正錯誤、匡扶正義即便遲到了還是有價值的。這不僅是有總比沒有好的現實考量，更是一種人類在價值層面的自我救贖。法律，毫無疑問是為了在此岸實現具體的正義。所謂基督教的末日審判和佛教的輪回報應，就是用延伸的抽象正義來撫平當下的非正義感受。在此意義上，“正義從來不會缺席，只會遲到”更多的是一種超驗的自然法信仰，是一種抽象的終極的正義。這種正義與其說關乎某個當事人，還不如說關乎全人類。

劉桂明先生的《正義不會缺席》一書顯然指的是后一種正義。即作為信仰的抽象的、終極的正義。然而支撐劉先生這一信仰或者論斷的卻并非高深莫測的哲學理論或者超驗宗教，而是發生于、發展于腳下這片熱土的真實事件，或大或小，或熱或冷。劉先生用他敏銳的眼光、獨特的視角和樸實的語言細心地觀察著這一切，然后用法律人的嚴謹娓娓道來，讓人擺脫人云亦云的成見，去洞悉事情的真正本質。

《正義不會缺席》由一百多篇短小精悍的文章結集而成。全書按照內容共分為七個部分，每個部分的標題都恰如其分地描述了正義的一個側影。不妨列舉一下：“正義是一種表態：法律的追問”、“正義是一種表述：法律的困境”、“正義是一種表現：律師的境界”、“正義是一種表達：錯案的防范”。

跟一般的時評集不同的是，這本書選取的基本上都是法律事件或者是對事件的法律解讀；跟一般法律雜文集不同的是，這本書除了關注“制度”、“文化”這些大問題，還關注律師執業、錯案防范這些中觀層面的問題。而且作者的文章標題大多以提問的形式。這當然并非作者不知道問題的答案，縱覽全文，即可知道作者自有定見。而這些提問無疑是在啟發人們的思維、給人們設定思考問題的角度。正如作者在《提問是媒體人的天職》一文中所說，“我們的問既是問題，也是問詢，更是問責。通過我們的問，民主的規則與程序更趨合理，民生的保障與救濟更趨完善，權利的行使與表達更趨到位，法治的精神與信仰更趨深入人心”。

激情四溢的評論固然能夠扣人心弦，但邏輯清晰、說理透徹的文章才能給人以教益。比如在《鄧玉嬌案件的邏輯推理》一文中，作者從情理、道理和法理三個方面，層層遞進地論證了鄧玉嬌的行為屬于典型的正當防衛。在《律師為什么要為“壞人”說話》一文中提出，“法律是因為‘壞人’而制定的，律師是因為‘壞人’而需要的。律師為‘壞人’說話，不是為他的‘壞’說話，而是為他這個‘人’而辯護”。又如在《我們應當如何理解“疑罪從無”原則》一文中提出，“疑罪從無”司法原則，不僅僅是一種為了解決刑事疑案的技術性手段和原則，而且還是一種折射我們在關注保護社會之外，能否接受事關每一位公民人權保障尤其是彰顯現代刑事司法文明與進步的“疑點利益歸被告”的思想生命力。文中還有不少類似的句子，詼諧幽默，發人深省。比如“一個‘限’字讓我想到了憲法之‘憲’。其實，這個‘憲’字何嘗不是‘限’字之升華呢”。

對律師這個群體的關注，是該書的一個重要特點。這不僅是因為作者曾經擔任過《中國律師》雜志社總編和中國律師論壇秘書長，而是因為他深刻地認知到，律師是法治社會的重要力量。律師備受打擊、執業艱難，絕非法治之幸、民眾之福。在《律師業的冬天來了嗎》一文中，他在剖析律師發展面臨的困境的同時，鼓勵大家做好準備、應對挑戰；在大家都在呼吁律協要為律師說話的時候，本書作者卻在思考“律師協會要如何幫律師說話”。面對有人對作者“偏愛”律師的不滿，作者辯解道“君不見法庭之上法官、檢察官皆為官身，獨律師為布衣之身？一個以公權力為依托氣勢如虹，一個以大道理、小道理為依托戰戰兢兢，強弱之比，何其昭然！為了扶弱抑強，讓律師占一點便宜又何妨？”劉先生的這些話可謂直截了當、勢大力沉！

言及正義這樣的話題，既可以是羅爾斯《正義論》那樣的鴻篇巨制，也可以是《正義不會缺席》這樣的細小入微。實際上，沒有具體的正義，哪來的抽象正義？沒有個案的正義，哪有司法的正義？我們不妨遵奉正義不會缺席的信條，給正義一點時間，這是一種負重前行的智慧。正如作者所言，“正義既有可能遠在天邊，也有可能近在眼前”。守望正義，有時候需要的不過是一點耐心和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