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芮
從我出生時她就在我的記憶里了。因她是我的第一個保姆,平日里,我叫她姨。在生命起初的那七年里,她始終用一種溫柔的形象陪著我。
她似乎從不打扮,永遠是黑褲子,短上衣,過冬了就披件綠棉襖。微微泛黃的短發,額頭和眼角幾道深深的紋,皮膚閃著一層細密的油光。那時的我不知她的年歲,只覺得她不如別家的保姆好看,以為她早過了四十歲,是年老力衰。后來從母親那知道那時她剛過三十歲,我吃了一驚,心里不解。
那時候,父母很忙,常好多天不見人影,大半時候是她陪著我,我便纏著她撒嬌:“姨,講故事給我聽好不好!”她哪里懂得什么故事,只將她家鄉的風俗,講那里廣闊的田野,冬天的寒風大雪,家后的小菜圃,家家戶戶都圍個圈,自家養幾頭豬雞羊,過年了便宰來吃,但說的最多的還是她的兒子。她有時偷偷地對我說,她懷念家鄉吃全羊時候的辣,卻從未提起她丈夫的事。她干活很勤快,從我有記憶開始,她就鮮有停下來。母親很滿意她,給的薪水也豐厚??晌覐膩頉]見她花過,每到月底,她都會去匯錢。我問:“是給在上學的哥哥嗎?”她說:“是給男人的?!?/p>
我對她深深的不解就是從那時發了芽,哪有妻子在外地掙錢來給丈夫花的呀。我就去問姨:“為什么?”她有些坐立不安,半晌了才說:“我是他媳婦?!蔽疫€是不明白,她就惴惴地抿了抿嘴:“你還小,不懂?!?/p>
后來我到了小學的年紀,她要走了,去一家超市謀了份工。我也顧不上丟臉,拽著她的袖子不讓她走,眼淚嘩嘩地流,嚷著“姨,你走了,夜里冷,誰給我暖腳啊”。那天她到底還是走了,走時紅著眼睛,摸著我的頭說會回來看我。
再長大點,我還是時常想起她,想起我對她的諸多困惑。干脆去問母親,母親說,她是個江蘇那邊的遠方親戚,年輕時也漂亮,可惜命不好,雖然自由戀愛嫁了個夫家,卻是個不懂事的。那男人成日的賭,半點不顧家。姨在工廠里打工,發了錢就被他拿去賭,有時把錢藏起來,又被他打。兒子要上學,家里卻連房子破舊都沒錢補。她在本地終是難以過活了,又碰巧趕上我出生體弱,家里照應不過來,便逃也似的來我家做了保姆。后來在我家做保姆時聽老鄉說丈夫在那邊犯了事,偷了村里的東西,被判了幾年刑,就慌里慌張地趕了回去。十幾天后回來了,又憔悴了幾分,可干活卻越發有勁,就像是跟老天爺扛著。那以后每月都攢著錢,就等著月底寄回去給兒子,讓他照顧獄里頭的父親。
我當時聽著心里莫名地發酸,問母親這是為什么呀。母親說她也不知,當初也好意勸她離婚,可她就是一句“我已經是他的媳婦了”,不肯掙脫這命。好端端一個女人,堅強得都枯槁了。
我幾乎認不出這樣的她,和我記憶里的她太不一樣了。她應當學會柔弱,應當學會打扮,應當有個好好的家享天倫之樂。她不應該這樣堅強,她不應該這樣勞累,不應該……如今她也該是上五十的年紀了,不知道還在不在陌生的人海里奔波。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