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xué)戲的七七

孫洪

七七從小喜歡坐在奶奶的腿上讓奶奶抱著聽?wèi)?，總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五色的臉譜看。在七七眼中，那些油彩多美麗呀！那兩個武生的動作讓七七的眼珠子咕碌碌地轉(zhuǎn)，然后七七就會從奶奶腿上跳下來，一招一式地學(xué)著，咿呀呀地唱，盡管連走路都還踉踉蹌蹌。七七認真的樣子實在可愛極了，逗得奶奶笑得前仰后合，滿臉幸福地說道：“七七真是個小戲癡呢！”

奶奶送七七去學(xué)戲。七七的老師是個剛?cè)鲱^的男人，不修邊幅，還留著一小片茬。老師特別喜歡七七，時常高舉著七七旋轉(zhuǎn)，陽光撫在七七的臉上，暖暖的，七七不會嚇得尖叫，只是總“咯咯”地笑。

七七喜歡演大英雄，喜歡武生，喜歡關(guān)公。七七唱得很好，老師就帶她去參加各種比賽，比完了就給七七買冰淇淋吃。七七吃得像個花臉貓就往老師臉上親，老師就用胡子輕輕地扎七七，七七就用京劇唱腔假怒道：“大膽狂賊！”卻又憋不住傻笑個不停。

七七漸漸長大，戲班也散了。

十歲時，七七背著書包哼著小調(diào)跑回家，看到屋里坐著一個女人，穿著漂亮的裙子。一個男人穿著筆挺的西裝，他還牽著一個大眼睛的男孩。奶奶說他們是七七的爸爸、媽媽和弟弟，七七不太清楚這些名詞究竟是怎樣的概念。七七看到奶奶的眼里有晶瑩的淚水。

七七到了一個陌生的城市，街上沒有菜葉和小狗，沒有小販的吆喝，只有高樓林立，車輛川流不息。夜晚看不到滿天的星星，只有燈紅酒綠。繁華喧鬧中，七七的眼淚像一條小溪靜靜地流淌著，奔向一個七七想像不到的遠方。

七七討厭每個人格式化的微笑，討厭別人叫她鈺晴，討厭弟弟嘲笑她蹩腳的英語，討厭爸爸媽媽的那種同情和無奈的眼神。弟弟總是罵她呆瓜。七七很難過，但從來不哭。七七瘋狂地想念那個叫洛安的小鎮(zhèn)，想念奶奶和老師。

七七把所有的零花錢偷偷攢下來，去街角那家不起眼的小店買戲曲CD，趁爸爸媽媽不在家、弟弟去補課時，偷偷在家認真地看，七七漸漸地開始喜歡虞姬，喜歡楊貴妃，喜歡那種柔情百種的角色，蕩氣回腸的傳奇。

七七十五歲時，父母離婚了，父親的生意一落千丈。母親帶著弟弟遠走他鄉(xiāng)。父親日漸頹喪，賣了房子車子，搬進了破壞簡陋的出租屋。父親每天喝得醉醺醺的，又摔東西又打人，然后倒在床上呼呼大睡。遍體鱗傷的七七忍著淚，想念奶奶。

一天，父親發(fā)酒瘋扳斷了七七心愛的戲曲CD，七七伸手去奪，劃破了手，卻仍是沒奪到。七七看著滿地的CD碎片，明晃晃的，她覺得心都要碎了。七七哭著沖了出去，不知不覺便跑到了車站，七七用身上僅剩的一點錢買了一張去洛安的車票。七七一遍遍地想象洛安的樣子，想著奶奶，竟然睡著了，她實在是太累了。

七七醒來時已經(jīng)到站了，七七的肚子正咕咕叫，想起奶奶做的木耳炒肉，臉上泛起了一絲幸福的笑。七七站在一棟棟樓房間，不知所措，她找不到奶奶的房子了。七七一直走啊走，卻怎么也找不到她熟悉的一景一物?；疑氖澜缋锿蝗滑F(xiàn)出一抹濃厚的翠綠，七七認出那是巷口的老楊樹，七七靠著它坐下來，睡著了。

七七醒來時，正躺在古爺爺?shù)拇采?，古爺爺給了七七一個盒子。盒子里是七七小時候的戲服、七七和老師的照片，以及奶奶寫給七七的信。七七一邊看一邊哭。奶奶半年前就去世了，房子也拆了。那天晚上，七七抱著盒子入睡了，那是七七五年多來睡得最安穩(wěn)的一個覺，她夢到坐在月亮上的奶奶和已杳無音信的老師。

七七十七歲時，遇見穿白襯衫的男生，他有著月牙一樣的眼睛。他牽著七七的手去各種聲色犬馬的場所，七七不喜歡那樣的地方，但只要看著男生的眼睛，七七就覺得很安心。在各色燈光閃耀的大包廂里，男生捏著她的臉蛋讓她給朋友們唱段《貴妃醉酒》，七七不想，可她不想男朋友生氣，就認真地唱了起來。七七看著他們蹺著二郎腿窩在沙發(fā)里，吐著一個個嗆人的煙圈。七七聽到他們的哄笑，她覺得胸口堵得慌。

七七不停地喝酒，怎么喝也不醉。所有人都醉醺醺地回去了，男朋友牽著她的手走在河邊，風(fēng)寒冷而刺骨，男生把嘴唇貼過來，七七的胃里有一種翻江倒海的嘔吐感，七七一把推開男朋友跑開了。

七七經(jīng)過街尾那家CD店時，聽到林宥嘉的《查無此人》：青春只剩一段未完的愛戀，偶爾像被風(fēng)卷起的黃葉，落在心口上，像一滴被忍住的淚……

七七只是喜歡男朋友的眼睛，像月牙，她以為奶奶一定住在里面。可是，他的笑竟讓七七覺得惡心。

七七抬頭看了看天空，想起了席慕容的那首詩，她最愛的《戲子》：請不要相信我的美麗/也不要相信我的愛情/在涂滿了油彩的面容之下/我有的是顆戲子的心/所以請千萬不要/不要把我的悲哀當(dāng)真/也別隨著我的表演心碎/親愛的朋友/今生今世/我只是個戲子/永遠在別人的故事里/留著自己的淚。

七七半彎手指輕輕刮了一下自己的鼻子，她開始想念從前的自己。七七一聲輕嘆，冷空氣里升起一團薄霧，又散得無影無蹤。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