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亞楠
袁凌告訴記者,活著本身就是一個忍心的過程,這是他對整個生命的感受,就像他見識了那么多死亡,經歷過錐心的情感掙扎,可是沒有辦法,還是要硬著心腸活下去
到了四十不惑的年紀,袁凌依然覺得,在命運這副巨大的“篩籃”面前,自己只是僥幸躲過了“篩眼”,暫時留在“篩子”里的人。他指給《方圓》記者看自己身上留下的那些曾經與“篩齒”交鋒的傷痕,其中左臂臂彎處的“湯火關”(“湯火關”,俗語,指小孩子容易遭遇燙傷和燒傷,以“關”形容其兇險和不易避免)傷疤,尤其令人驚心。
在成為一名優秀的非虛構寫作者之前,袁凌曾在《財經》、《鳳凰周刊》、《新京報》等媒體任職,如今是雜志《博客天下》的主筆。作為一名作家兼資深的記者,袁凌目睹了太多人從命運的“篩眼”漏下。他見識的死亡多于常人,有大人物,也有叫花子;有思想家,也有腦癱的兒童……有的人或許有機會留下遺囑,而有的人卻沒有人聽他講話,或已經失去說話的能力。
袁凌認為,就像玩一場“殺人游戲”,有個環節叫“相信死者”,我們最需要記住的,就是這些死者說過的話:“就算他們沒有機會留下遺言,也要記住他們的眼神、手勢或者氣味。”于是,袁凌寫了一本名叫《我的九十九次死亡》的書,在書中,他忠實記錄了自己人生中見證過的九十九次死亡,為人,甚至為動物、植物留下了遺言,傳達了他面對死亡的直接體驗。
袁凌告訴《方圓》記者,寫完這九十九次的死亡之后,他的記錄仍將繼續。他清楚自己不可能永遠做一個豁免者,“死亡的篩齒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人”。而到了最后那時,他將留下遺言,自行記錄——作為“死亡檔案的開篇”,也作為“這人世紀念冊的封底”。
死亡就像是一種暗中的挑選
“一個人遠走他鄉,無法在一種疏離的現實中找到他所渴望的和諧,那個人便處在鄉愁中?!薄砹_斯導演塔可夫斯基這話在2000年的袁凌身上得到了應驗。
袁凌視那個時候為他的黑暗期,他從上海復旦讀完中文系的研究生,來到重慶一家日報社做起了記者。然而新的環境并沒有讓他如魚得水,他開始想要寫些從鄉土開始的文字,死亡的主題寫作是他鄉土系列的一個部分。
袁凌告訴記者,他很自然就想到要寫死亡這個話題,這跟他個人的成長有關,“一個鄉下孩子活下來和長大的過程,也就是他身邊的人不斷死去的過程”。
陜西省安康市平利縣是袁凌的故鄉,他從小在安康的八道鄉長大,一山之隔的八仙鎮,是他的祖籍。這里山川縱橫,云蒸霞蔚,人們習慣將居住的院子建在山石云霧之間,猶如置身世外桃源。
在那院子附近的田坎里,有很多用石頭壘起來的圓形的墳。對鄉下人來說,這些土墳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那時,人們對死亡持達觀的態度,在活著的時候,還會經常談論自己的棺材。田坎的墳地也是孩子們玩耍的樂園,墓地的平和帶來了安詳,時間的流逝體現在墳頭蔓延的青草上,幾十年過去后,土墳就會慢慢矮下,回歸到田地中。
然而就像恬靜鄉村背后也有著冷峻的絕境,死亡除了它平靜祥和的一面,也擁有著兇惡猙獰的另一面。
從童年起,袁凌已經隱約感受到命運“篩籃”暗中篩選的啟動,挑選的“手段”包括丟孩子,出天花、湯火關、落樹、蛇咬、溺死、掉魂等。從“篩眼”“漏下”的孩子無聲地消失了,而留下來的孩子里,也有像袁凌一樣從此要帶著標記生活的人。
袁凌回憶,總是不斷有人加入消失的行列,“譬如一個功課拔尖但得了癌癥的女生和一個只用辣醬下飯結果嗆傷了肺、在出生的土屋里死去的男生”;總是不斷有人受了傷,印象里小學的班上有近十人臉上有燙傷,“一個學業不錯的女同學,臉被燙得光光的,幾乎沒有了細節”。
那時候袁凌總是會對死亡所帶來的難以理解的沉默感到恐懼。一株核桃樹下,他第一次見到死人,高高的一名小伙子,從樹上掉下,幾乎沒有發出什么聲音,“臉上青一道黃一道,染著青皮核桃的氣息”。村里隊辦煤礦出了事故,7個大人躺在炭洞門口的煤渣上,頭枕著一堆坑木,“耳朵像是坑木長出的木耳”。而外公的葬禮給他的記憶就是黑黑的一片,新鮮的墳墓上還沒有長出青草,像“剃光的頭”插著紅紅白白的幡,令人望而生畏。
后來外婆去世,袁凌對死亡稍微理解了一些,歌郎們在棺材周圍繞著一成不變的圈,唱著有些沙啞的喪歌。沒人告訴他這種“娛鬼”的形式目的是什么,他只是因為看過了《梁祝》,害怕撲到棺材上哭的媽媽會進到那里面去。
大約到了14歲,袁凌跟著學醫的父親離開山村搬到了鄉鎮醫院的四合院里住。在醫院住著那些年,死亡以更加慘烈的方式呈現給袁凌,刺激著他的神經。
醫院樓下是醫院的婦產室,每年計劃生育運動一來,醫院就把好多女的弄來人工流產,手術室窗底下的小溝里,不斷排出血水,手術室外的男人則提著自己沒成形的兒女,心情復雜地將一切倒進了廁所。廁所,就成了袁凌在醫院最害怕去的地方。
袁凌住得久了,醫院四合院里壓抑的哭嚎變得司空見慣,“偶爾看一個農民腦子里插著半根鋼釬走了進來,都不知道怎么給他取出來?醫院大門洞里面,有時都會藏著個死人”。因為陰氣太重,袁凌總感覺閣樓某些地方藏著鬼魂,頻繁的夢魘讓他身體暴瘦,連作為醫生的父親都無能為力,后來還是靠一個陰陽先生給他招魂,他才恢復了正常。
“與其多一個不情愿的學者,還不如多一個有良心的記者”
2002年,袁凌完成了這本有關死亡的作品。書稿里不僅記錄了家鄉的逝者,也涉及了他本人的成長過程,“從幼年記憶中第一次開石板受傷的‘紅死’,到饑荒中餓死的年輕人;從遇難的礦工到反革命案件中槍斃的犯人;從生命最后時刻的作家路遙,到重慶紅衛兵墓;從狂犬病被打死的狗到面臨滅絕的熊。”——在這種從封閉到敞開的趨勢里,死亡是人生路徑的伏線,并且在他離開故鄉之后,仍在延續。
為了追求真實,平等對待每一個人的生死,袁凌并沒有用寫小說的方式去剪裁和融合那些故事,他只是一個又一個地認真記錄下那些亡者的語言,真實傳達著死者的一種狀態,沒有夸大,也不曾縮小,更不去判斷總結。
這樣寫的一個不良后果是他的作品難以出版。那時文學流行小說題材,“非虛構”的概念還沒有被廣泛接受。所以,這部書稿同他那段時期寫的大多數的文章一樣,全部都埋在了抽屜的深處。
2003年,袁凌聽說清華大學辦了一個思想文化研究所,對現代思想一直感興趣的他選擇離開待了4年的重慶,考取清華大學博士,然而讓袁凌沒想到的是,錄取他的卻是研究明清古代思想史的專業,這跟袁凌最初的想法相悖。
是年秋天,《新京報》創辦的消息傳來,仍舊想扎根鄉土做記者的袁凌隱瞞了學生身份,遞出了簡歷。雖然當他爬上報社那帶有閣樓性質的八樓后的第一感覺是“這里太像一個傳銷的窩點”,然而和五湖四海憑借一腔熱血來到這里的“青年屌絲”們一樣,袁凌亢奮且激動著。
這一年,袁凌三十歲,這被他視為深度記者生涯的真正開端。此后,這名年紀不小的調查記者為《新京報》貢獻了開篇深度報道《北京SARA后骨壞死患者調查》,著名媒體人胡舒立評價袁凌這篇報道“給《新京報》調查報道立了范兒”。
“你要一戰成名了。”袁凌接到興奮的編輯打來的電話,那時他人正在北京西郊外的萬安公墓里閑逛,“覺得自己的命可能沒有那么好”。
袁凌告訴記者,他每到一個城市去的時候基本會去各處的墓地看一看,這讓他覺得踏實。“因為從小不習慣沒這個東西,但是到了大城市,人們將墓地和房屋分開,心里就覺得空落”。尤其萬安公墓不像其他棱角崢嶸的新墓地那般光鮮,有一點點家鄉墓地的平和。
退學當一名調查記者
“人活著的時候,為了生存,要經歷很多不真實的東西??僧斈闶湃r,得到了永久的安寧。死者是最誠實的。”袁凌說。
作為一名調查記者,袁凌在心中對新聞作品和文學作品有著十分明確的排序,他首先認為一篇調查稿件最重要的是用來解決問題,而不是訴說故事,他更看重媒體記者是否干預到了社會,關注到了現狀,“了解他們最需要什么,必要的話,還會參與救人”。這從袁凌采寫報紙的第二篇深度調查《衡陽大火之后反思消防體制》里就能看出。
然而那些在調查稿里沒辦法體現又忘不掉的細節,袁凌都會寫進他抽屜里的那些文稿中。對于衡陽大火的印象,袁凌還是在去年改寫《我的九十九次死亡》這本書的時候才把它寫出來。這么多年過去了,他仍舊忘不掉自己在大火之后的殯儀館外面,遇難消防官兵化作的油煙落到了他的頭臉和衣服上,膩膩的一層,使他幾天失去了對任何肉食的胃口,“這或許是他們需要的致敬”,袁凌寫道。
這樣看來,當初文稿的未發表似乎擁有了深意。接下來的經歷無疑擴展了袁凌的思路,加深了他對死亡更進一步的認識,也延伸了記錄死亡的軌跡。
袁凌說,這就像他聽到的一個故事,一個很好的畫家在民國時期未畫完一幅畫,到了新中國之后沒有了當初的心境,只好擱置,到了晚年,“文革”過去,他又繼續畫了下去??墒沁@畫從左到右都不一樣了,連顏色也不一致,心情更是不同,只是有一點沒有變化,就是把這幅畫畫完的心。“所以我覺得這樣也挺好。這部書稿帶上了時間的外貌,且擁有一點斑駁感”。
天天在外跑調查,學業必然會受到影響。繼續上學還是去做記者,這對袁凌來說是艱難的抉擇。他在宿舍一邊拿著《新京報》發的稿子,一邊考慮退學的事情。袁凌告訴記者,他那時最怕的不是退學后會失去博士畢業后的一些好處,而是怕失去一個最基本的生存根基,因為考博后他的戶口和檔案關系都轉到了清華,退學將意味著戶口無處安放。
但是他最后還是做出了選擇,袁凌很感謝導師葛兆光教授的認同,教授對他說:“與其多一個不情愿的學者,還不如多一個有良心的記者?!?/p>
而袁凌同時也背負了那次選擇的代價,他不想給父親丟臉,不能接受將戶口返回童年的鎮子,就把戶口掛在了重慶的人才市場上。此后的十幾年來,袁凌最怕丟的就是身份證,他每年都需要繳費續戶,常常需要去重慶辦理,這無形中造成了袁凌內心深處的不安。直到今年7月,袁凌的戶口最終還是回到了老家。
掙扎、平衡和困境
憑借多篇優質有力的稿件,袁凌成為當時記者圈中的佼佼者之一。但他并未參考現代生活的生存標準,去選擇一條看起來好走的道路。
從2004年到2011年的七年間,袁凌每隔一年半載,便會放下手頭的工作,回到山中住上幾個月。他心心念念書寫鄉土,卻陷入故鄉和異地間的激烈掙扎之中。生存壓力的焦灼無法摧毀他精神世界那片柔軟濕潤的凈土。
在一首詩中,袁凌寫下:“我很久沒回到那山谷了,但我知道我靠那里活著。我的水龍頭只有這一個水源,我的地下室只有這個裂隙?!?/p>
學者葉匡政理解袁凌內心的困境,他在袁凌2011年出版的詩集《石頭憑什么呼吸》的序中寫道:“要成為一個完整的人,首先意味著要找到一種自己對世界的理解和闡釋方式,至少要獲得對自己生命的解釋權。這意味著他可以不在意任何外在的評價,只尊重自己的內心而生活。然而,在今天的社會,只要詩人動了這個念頭,他就會迅速被現實拋離,成為一個邊緣人。所以袁凌的掙扎,不只是在故鄉和異地間的掙扎,也是在內心生活與現實處境之間的掙扎。”
而近年來面世的非虛構寫作概念平衡了袁凌在書寫上的分裂。2011年底,袁凌加入《財經》和《LENS》雜志,開始嘗試將文學技法運用在稿件中——“他們都是人生還沒來得及展開就被命運的床單收斂起來的人?!边@句在特稿《血煤上的青苔》中的著名比喻,曾讓原《財經》兼《LENS》雜志的副主編羅昌平淚流滿面。
在寫《血煤上的青苔》過程中,袁凌遵循著材料和人性的雙重邏輯,這使得他寫下的每一句話都充盈著人性的力量。然而袁凌從來不想過分地去拔高一篇稿子的分量,他更關注記錄的真實性。對他來說,真實的前提是同所要關注的人們之間保持平等的關系,因為“只有平等才能交流”。
從2008年到2013年期間,他采寫馬三家女子勞教所人員的生存狀態,他和她們一起做慈善活動,和她們一起吃飯、發饅頭、過生日,采訪的過程不只是獲得真相的過程,也是相互信任的過程。
作為一名調查記者,袁凌面臨和其他人一樣的心理困境。他一方面需要接近事件內部的黑暗,另一方面又要避免被黑暗所吞噬。
對“度”的把握很微妙,袁凌知道,當受訪者在訴說的時候,其實也是再一次面對自己的傷痛。而他的提問要讓他們明白,他只是為了理解和事實,而不是褻慢和獵奇。
袁凌認為,有時寫一篇稿子是做不了什么的,反而會有一種罪孽感產生,稿子的產生有一種虧欠在里面,“我到現在都不敢接一個采訪對象的電話,我除了給她一點錢之外,解決不了實質問題”。
所以,袁凌說:“所有的報道里面都含著一種‘忍心’,如果記者不忍心,什么稿子都做不了?!?/p>
活著是一個忍的過程
塔可夫斯基在《雕刻時光》中就提到過一種人,他們往往不太適應人世的身份,更不知曉生存的法則,所以很快便會被消滅。
袁凌在生活中會遇到很多這樣的人,“他們很忠誠地完成了自己的職責,可就是因為在人事方面沒有那么多招數,最后都會被消滅,或者淪落到一個默默無聞的角落。而我們之所以還在努力生活,只是因為比這些人有些運氣而已?!?/p>
他最近看過一組照片,是把一個個漂漂亮亮的人一周制造的垃圾帖出來,然后讓他睡到自己制造的垃圾堆里,“這個景象是非常嚇人的”,袁凌說:“我們的浪費,我們的占用,我們的消耗”也是促成那些柔弱事物破敗的原因。
不只是采訪,袁凌告訴記者,活著本身就是一個忍心的過程,這是他對整個生命的感受,就像他見識了那么多死亡,經歷過錐心的情感掙扎,可是沒有辦法,還是要硬著心腸活下去。
因此他在心里放著點別的東西,以此來承擔過往的那些艱辛和黑暗。他信了基督,覺得生命最重要的是要符合神意。在身體因諸多欲望需要物質供養從而拖累靈魂這個問題上,他感受著一種原罪,并充滿深沉的歉意。
袁凌如今租住在天通苑附近的一個緊靠村子的小區,房間內沒有任何的裝修,走進去完全像是一個倉庫,也沒有用上空調。就算生活條件好轉,他也不打算搬到城里去住。
他告訴記者,住在那里很好,他可以看到大片遼闊的農田,最近門前那片種了五六年的苜蓿變成了一片包谷地,每天吃了飯,他就在那里散步,不遠處有一片森林一樣的苗圃,每年都會有很多花開,讓他依稀聞見故鄉野地的氣息。
但這里,仍然只是他的暫時安頓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