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丹
安東·加西亞·阿布里爾(Antón García-Abril)和狄波拉·梅薩·莫利納(Débora Mesa)是西班牙恩森堡建筑事務所的兩位合伙人。安東擁有博士學位,前后擔任過哈佛大學設計研究生院和康奈爾大學的教授,現任職于麻省理工學院建筑與城市規(guī)劃學院。年輕有為的狄波拉則是2010年才成為安東的合作伙伴。恩森堡建筑事務所在西班牙如今的地位,不知道最早是不是由于他們古怪的詩意。無論是剛建成不久的塞萬提斯歌劇院,還是為人津津樂道的松露居,儼然都已經成為恩森堡不可復制的建筑美學概念。強調建筑自然生長,是很多建筑師都提出過的理念,但沒有人做得這么顛覆過。
“每個建筑都是一首詩,部件的組合和順序,就像文字與詩句,存在著特殊的因果關聯。而穿插其中的,就是詩意與精神,生活以及信仰。這是一種特殊的頻率,使得建筑成為了存在和居住的藝術。”
——安東·加西亞·阿布里爾(Antón García-Abril )
牛吃草的詩
當這個名為松露居(Truffle)的小型建筑在西班牙海角Costa da morte建成時,由于最后一道工序是放一頭牛吃掉建筑過程中多余的稻草,被人取了個戲謔的稱呼:牛吃草。然而松露居這件作品本身,亮點絕不僅僅是“牛吃草”這么簡單。松露是生長于泥土中的一種稀有名貴的可食用菌類。住宅“松露居”的得名是源于松露的生長過程:成于自然,源于泥土,內部充滿空氣。遠觀松露居,仿佛一塊中空的石頭,開口面對大海,落在草坪中央的泥土地上,儼然與周圍環(huán)境融為一體。它的結構與建造過程,仿造礦物的形成進程,原料完全取自自然,旨在與周遭難解難分。
“我們在地面鑿了個大坑,除去表層的淺土,然后在坑周圍用泥土筑造圍堤。每個步驟都是手工制作,完全沒有機械參與。”安東·加西亞·阿布里爾介紹說。為了制造中空的效果,他們用干草堆填充建筑體內部以固化空間。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干草要依照設定好的輪廓一層一層堆疊,壓實,填滿。之后使用大體量混凝土澆筑定型以包裹內部空間。隨著時間的推移,混凝土慢慢成形,再小心地掘開外層澆筑定型用的土壤,露出內部不規(guī)則的形態(tài)。冗長的過程之后,泥土與混凝土交換了表面屬性,自然給予了混凝土大地的紋樣、顏色、形態(tài)和質感,而混凝土也賦予了泥土強度和結構。因而泥土有了“形”,混凝土有了“貌”。“然而截至目前,我們并未建造一座建筑,我們建造的,僅僅是一塊石頭而已。”
安東說起“牛吃草”的過程就和一位農夫一樣熟稔:“我們找來了采石場的切削機。經過簡單切割,內部的干草堆露了出來。干草在混凝土成形的靜液壓作用下已被壓實,原有的植物性結構被破壞而難以分辨。我們小心地掏出干草,清空內部,預留的空間顯現出來。終于,輪到寶琳娜——我們的小母牛上場了。寶琳娜在這50平米,充滿著她最愛的食物的地方生活了一年,完全‘清理干凈我們的雜草。離開之時,她已是一頭一歲的成年母牛,體重高達300公斤。”
寶琳娜吃光了內部的雜草后,內墻第一次露了出來。接下來的任務,就是重新規(guī)劃整理這曾經成為動物庇護所的空間了。此時,松露居的結構讓人吃驚。它介于自然與人造之間,復雜的原料似笑非笑地隱喻著自然與人類文化的沖突、異質和融合。一切都體現在了不規(guī)則的形態(tài),以及石壁的紋樣和質感之上。平滑的切口揭示其建筑性的使命,而留有流質痕跡的內外墻面,與周邊大海的水紋呼應,自然的斑痕不可掩蓋。置身其中,向外即是大海。洞口的泥土,樹木混雜著海水的咸腥幾乎要涌進內部來。四面都是泥土與稻草留下的不規(guī)則印痕,地平線是視野中唯一的直線。
松露居雖小,卻具備了建筑應有的所有居住條件,作為一座愉悅的自然居所,凝合手工的痕跡,與半機械化對比與融合,如詩般地敞開了一座寧靜的沉思空間。“我們不是一個名字,我們的作品不只是建筑,更是過程,是回歸,是對自然的緬懷和撿拾。我們的作品,不是藝術,不是單純的實驗與表達,而是對人與自然應有關系的反思和希冀。我們傳達的,是思考與可能性,是石質的堆砌,是光與風,與沙漠的映射。”
然而,同樣有人對這種極致的詩意表示不解,覺得“牛吃草在最后似乎多此一舉,人工收割可能效率更高”。面對質疑,安東只是淡淡回應:“寶琳娜的參與,不是一場演繹,而是一種態(tài)度。”安東認為,形式主義一說,只在沒有完成功能建設的前提下成立。在這場建造中,他們盡可能“少”地參與建造的過程,保留材料本來的樣子和被大自然雕琢的樣子,使整個建造過程盡可能地使用自然材料與原始制作方式。這已經是一個完整的建筑理念,最終的建筑功能也十分完善。而“割草”這個部分,寶琳娜的參與,無疑只是一種升華,具體的感受涉及到對詩歌的理解。
“牛只是我們的使者。它只是不經意地完成它的本能,它的自然使命。它對我們的作品,甚至是毫不知情的。這種大自然‘不經意的參與,才是這個作品真正應有的完成方式。我們擁抱自然,我們亦不與人、物割裂”。
科技時代的詩
恩森堡的作品都有一個特點:遠觀若自然的史詩,入內即擁抱式體驗。若是去掉背景,他們的作品甚至難以確定尺度與功用。他們的建筑,好似地平線上的雕塑,又仿佛在山脊與石塊間鋪床小憩,是人與自然的對話,其中充溢著對現今人類生存狀態(tài)與自然關聯性的思索,以及對嶄新居住模式與生態(tài)回歸的探尋。
2012年,恩森堡建筑事務所集體作為七位受邀國際建筑大師之一,為奧地利小村Krumbach設計地標性公交車站。他們收集了當地傳統的建筑材料——未經表面處理的原木,結合當地獨特的古老木板架設技術,在草地中央的空地上搭建了一個半開放雕塑型空間,整個搭建過程,原料完全取自當地。這個空間遠觀仿佛木質山緣,近看似半開放農舍,與其說是“車站”,不如稱之為“天際雕塑”。這不僅僅是一座概念性的“面子工程”,它更成功解決了當地交通運輸問題的基礎設施。于是,該地區(qū)幸運地擁有了世界上最賦藝術感的公交車站。

而落日居(Hemeroscopium House)則體現了恩森堡在住宅設計上如何將自然引入的理念。Hemeroscopium對于希臘人而言,是夕陽西下的地方,暗指多面的,不斷變化的,僅存于意識與感知中的事物。Hemeroscopium勾勒出“家”的私密空間,富于變化而耐人尋味,有如地平線般可望而不可及。這一次,恩森堡與自然為伍,借自然之手賦建筑以多變性。
這座建筑因其水平分布的豐富物理層次,在不同時間段呈現出不同的光影。因其“家”的本質屬性,它如一個游戲般輕松活潑地呈現出看似不穩(wěn)定的平衡結構,營造出封閉性空間的同時允許視覺的跳躍。七件巨大沉重的建筑元件,被安置在恰當的位置,重疊而上恰似螺旋線般的穩(wěn)定結構,在視覺上巧妙地增添了空間的動感。愈向上發(fā)展,則選用愈輕的序列元件,在頂點整個系統達到平衡的高潮。這種與光影交織而成的立體氛圍,可謂人與自然演繹的奏鳴曲,持久而回味無窮。
其實即便用“詩”或“歌”來形容他們的作品,也是詞不達意的。“美”與"功用”早已不是目的,只是他們的獨特表達方式,傳遞出對與自然緊密相連的古老生活方式,及傳統工藝的緬懷。他們大概是為數不多的堅持、執(zhí)著于“地方性”與“傳統”色彩的實驗建筑師,作品的高度實驗探究性,與建造過程的獨一無二相得益彰。材料、結構、技術,體驗與實用性間微妙的平衡關系,可謂在建筑界獨樹一幟。從地中海沿岸的小型建筑物“松露居”,到墨西哥城的塞萬提斯劇院,恩森堡執(zhí)著地探索著材料,自然與人類文明的定義和關聯。
安東認為,實驗性建筑師的責任是人類的深層共同需求,抑或顯而易見,抑或潛藏心底不易發(fā)掘。所謂“創(chuàng)新“,重點不在一個“新”字,而在于求“新”的探索過程。建筑師當憑自身的敏銳去洞察趨勢和問題,憑一己之力給人以感知性的啟迪。創(chuàng)新是責任、義務,更是基礎、本能,是追尋目標。“創(chuàng)新不是無來由地一味求‘怪,而是基于深層的需求,以解決問題或啟迪為目的,立于研究與思考基礎之上的嘗試與改變。做建筑不當被稱為‘設計,得當稱之為‘研究、‘創(chuàng)作與‘找尋。‘人永遠是不變的根基。社會意義和價值,是我們找尋的根本。”
在這個互聯網的時代,放牛吃草的恩森堡面臨的境遇令人好奇。安東說不得不承認,互聯網確實是一個十分積極有效的信息傳播平臺,對于富有天賦的獨立工作者來說,無疑是巨大的機遇,也是挑戰(zhàn)——信息透明化,公開化競爭的挑戰(zhàn)。這種機遇,不僅僅關乎建筑本身,更多的是意識、頭腦和感知的有效連接,與背后網絡交織產生的不可想象的力量。我們是必須去思考的,但更多的是當代建筑實驗性與實用性建筑在這種四維空間內的演化,及其予人的影響——界面的多元化給予建筑的影響是直接而高效的。“最實際地說,即是物理空間的多地點呈現。”新的知識與技術不斷營造新的時代可能性,建筑這個相對傳統的行業(yè),定會受到相應的沖擊而衍生新的概念與變革。但是在所有理性認識的背后,要保持敏感的內心與敏銳的頭腦。
“建筑即詩,好好生活。”然后他加了一句。(編輯:曾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