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寧
摘要:在2012年《刑事訴訟法》中,指定監視居住被定性為羈押替代措施。但是,指定監視居住的制度性特征與傳統的非羈押性措施格格不入。立法上指定監視居住的定位混亂一定程度上源于非羈押措施的傳統理論界定不清晰。世界范圍內人身性強制措施的發展早已模糊了傳統理論劃分的羈押與非羈押的邊界。根據國際人權法的相關規定,對一項人身性強制措施進行定性,不依據該措施的法律稱謂,而是審查該措施是否會造成被追訴人處于被剝奪人身自由的狀態。以“剝奪人身自由”的具體標準審視指定監視居住制度,可以認定,指定監視居住實際上已經等同于逮捕后的羈押措施。指定監視居住的立法定性是失當的,由此會帶來諸多負面后果。
關鍵詞:指定監視居住;羈押;剝奪人身自由中圖分類號:DF73文獻標識碼:ADOI:10.3969/j.issn.1008-4355.2014.03.10
一、問題的提出
根據2011年《刑事訴訟法修正案(草案)》的說明,立法者在修法時將監視居住的性質定位于與取保候審類似的“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限制其人身自由的強制措施”,屬于“減少羈押的替代措施”,但適用條件與取保候審不同,限制自由的程度較后者更嚴格。〖ZW(〗參見:刑事訴訟法修正案(草案)條文及草案說明[EB/OL].[2014-01-15].http://www.npc.gov.cn/npc/xinwen/lfgz/2011-08/30/content_1668503.htm.〖ZW)〗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副主任郎勝在對2012年正式頒布的新《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新《刑訴法》,區別于1996年《刑訴法》)第73條的說明中強調,監視居住中的指定居所的監視居住(以下簡稱指定監視居住)“雖較大程度限制了人身自由,但與羈押不同,并未剝奪人身自由,指定居所是指定居住的地方,而不能指定到羈押場所,形成變相羈押。”[1]但是,考慮到指定監視居住“畢竟在較大程度上限制了人身自由,為了保障被監視居住人的合法權益,還對……折抵刑期作出規定。”[1]8
依據上述官方或半官方的立法解讀,現行的監視居住制度在法律屬性上出現了奇怪的雙重特性:一方面,監視居住整體上仍舊定位于羈押替代措施,另一方面,其中的指定監視居住又具備了類同于羈押的折抵刑期效果(盡管折抵刑期數比照羈押的減半)。這一立法定位面臨著理論上難以自圓其說的困境。人們有理由追問,指定監視居住融入非羈押措施的制度架構中是否有乖張之處?除了適用條件的不同,指定監視居住在性質上與逮捕后羈押到底存在哪些本質性的區別?在認識論中,事物之間的區別存在著量的區別和質的區別。比如,有期徒刑與拘役雖然在刑期和適用條件上存在重大差異,但都屬于刑罰措施,在法律屬性上,兩者并無質的區別。立法者強調的指定監視居住與逮捕(主要指逮捕后的羈押)在限制人身自由上的差異如果只是量的差異,則不足以論證指定監視居住與羈押具備本質區別。相反,如果兩者之間并不存在本質差異,那么,人們有理由懷疑,在新《刑訴法》中,一種另類的羈押措施是否有以指定監視居住之名“借殼上市”之嫌。畢竟,被定位于羈押替代措施的指定監視居住在司法審查和權利救濟機制上都遠不及逮捕與羈押完善。假如一項本應屬于羈押的人身性強制措施可以通過法律屬性上的“巧妙”包裝而規避應有的法律規制,那么,不但憲法對公民人身自由提供的保障可能遭到架空,更有可能誘發司法實踐中濫用所謂“羈押替代措施”以逃脫法律監督的道德風險。
事實上,自新《刑訴法》出臺以來,不少學者已經從不同角度對指定監視居住的制度設計提出了質疑和批評。〖ZW(〗參見:龍宗智.理性對待法律修改 慎重使用新增權力——檢察機關如何應對刑訴法修改的思考[J].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12,(3):55;左衛民.反思監視居住:錯亂的立法與尷尬的實踐[J].學習與探索,2012,(8):58-63.〖ZW)〗但在指定監視居住究竟屬于何種性質的人身性強制措施的問題上,似乎尚未有定論。有鑒于此,筆者將在下文中對指定監視居住法律屬性的定位做出梳理和分析,并求教于方家。
二、非羈押性措施的傳統界定與局限
1996年《刑事訴訟法》實施后,我國刑事訴訟法理論界的大多數學者將監視居住界定為羈押替代措施,也稱為非羈押性措施〖ZW(〗參見:陳瑞華.問題與主義之間——刑事訴訟基本問題研究[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198;宋英輝.刑事訴訟法學研究述評(1978-2008)[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205;宋英輝.刑事訴訟法修改問題研究[M].北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7:222.〖ZW)〗;監視居住與拘傳、取保候審并列為我國刑事訴訟程序中三類典型的非羈押性強制措施[2]。2012年修訂《刑事訴訟法》時,立法者對監視居住法律屬性的定位基本上因循了學術界的主流路徑,似乎并沒有僭越傳統理論。對監視居住的這一立法定位,一些學者也給予肯定意見。〖ZW(〗參見:陳光中.刑事訴訟法[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220;陳光中.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修改條文釋義與點評[M].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12:115.〖ZW)〗在此背景下,探討指定監視居住法律屬性是否定位合理,就必須首先弄清,傳統理論對非羈押性措施的界定究竟如何;其次需要分析,這一界定能否適用于指定監視居住。
(一)非羈押措施的傳統界定
在本土語境下,由于刑事審判中的庭前開釋尚未成為一項憲法性權利,因此,很難從本土憲法理論與一般公法理論上找尋非羈押性措施的理論淵源。關于非羈押措施的本土理論大多來自于對域外類似制度的對比與歸納。根據域外刑事訴訟的傳統理論,典型的非羈押性措施有兩種表現形態:其一為無附加義務的庭前開釋制度(unconditional pre-trial release),即嫌疑人或被告人以自我保證或具結保證的方式確保遵守司法秩序、自動到庭而獲得庭前釋放。例如:英國《1976年保釋法》第3條第1款和《1984年警察與刑事證據法》第30A條規定的保釋(學理上稱為無附加義務的保釋unconditional bail);《美國法典》第18篇第3142條第1款第1項規定的以自我保證(personal recognizance)或無擔保出庭具結(unsecured appearance bond)為基礎的保釋。其二為有附加義務的庭前開釋制度(conditional pre-trial release),即嫌疑人或被告人除了滿足保釋的到庭義務外還需遵守司法機關對其課加的一項或多項其他義務,如提供保證金或保證人、未經批準禁止離開或進入特定場所、定期報告、通訊管制、接受電子監控等。例如,英國《1976年保釋法》第8條的規定、《美國法典》第18篇第3142條第2款的規定、德國《刑事訴訟法典》第116條第1款第1至4項規定的替代羈押的其他措施,以及法國《刑事訴訟法典》第147條第1款和148條第3款規定的“司法管制”。
運用比較與歸納范式可以發現,我國《刑事訴訟法》中的取保候審在制度特點上比較貼近于附義務的庭前開釋中提供保證金或保證人的保釋,而監視居住制度比較貼近于附義務的庭前開釋中以遵守其他義務替代羈押的措施。〖ZW(〗關于非羈押措施理論中特征對比與歸納范式的典型運用可參考:魏玉民.非羈押強制措施研究[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0:65;陳光中.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修改條文釋義與點評[M].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12:97-104, 112-115.其中關于新《刑訴法》中取保候審、監視居住與域外非羈押制度的聯系的論證基本秉承了這一范式。 〖ZW)〗特征對比與歸納的理論進路可以幫助我們快速地將我國刑事訴訟法中的取保候審、監視居住與域外法中的類似制度建立起關聯關系,總結出中外典型非羈押措施之間的共性。但是,針對制度性特征的比較與歸納畢竟只是“現象描述”,尚未觸及非羈押措施的制度本質,能否以此為據定義非羈押措施,值得深思。一個突出的問題是,“非羈押措施”這一概念中,“羈押”(detention)究竟指稱的是制度意義上的人身性強制措施,還是指稱一種使被追訴者人身自由受剝奪的狀態?相應地,“非羈押”究竟是指除逮捕后羈押(我國還包括拘留后羈押)之外的其他人身性強制措施,還是指不使被追訴者處于人身自由受剝奪狀態的人身性強制措施?
在傳統理論的界定與論證中,非羈押措施中的“羈押”幾乎同時在制度描述(description of institution)和狀態描述(description of condition)上使用,未作區分。這樣的混同現象似乎也未造成太大的理解混亂。因為,在傳統研究視角內,除去偵查人員違法實施拘禁的情況,刑事訴訟程序中只有逮捕(或拘留)后的羈押能引起被追訴者受“羈押”的狀態。相應地,除了羈押措施以外的其他人身性強制措施似乎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歸入“非羈押性措施”范疇中了。
(二)人身性強制措施新動向提出的理論挑戰
然而,在世界各國刑事強制措施的發展中,“羈押”在制度意義和狀態意義上大致合一的情況不斷遭到挑戰。以下兩類人身性強制措施發展新動向迫使人們思考,除了法律明確的狹義“羈押”外,是否存在其他法定強制措施同樣能造成被追訴者受“羈押”的狀態。
第一,出現了傳統羈押措施的寬緩化處遇。對被判處有期刑的犯罪人來說,其被監禁時人身自由受限制的程度通常等同于或高于未決羈押時期。但是,在丹麥和德國,受到恢復性刑事司法理論的影響,出現了針對有期刑犯罪人的開放式監獄(open prison),典型的如創建于1916年的丹麥Horserd國立監獄。在開放式監獄中,服刑人員可以在限定的時間內在社會上工作,監舍環境盡可能地減少隔離性,服刑人所受的人身監管甚至比傳統未決羈押措施更為寬松。開放式監獄的成功運作以及恢復性刑事司法理論的深入影響促使部分歐洲國家考慮以類似的方式對待受未決羈押措施限制的被追訴人。例如,意大利1988年《刑事訴訟法典》第284條規定了“住所逮捕”(Arresti domiciliari)制度。〖ZW(〗有關意大利住所逮捕的理論依據和制度概貌,可以參考:Lattanzi, Giorgio, and Ernesto Lupo. Codice di procedura penale. Rassegna di giurisprudenza e dottrina[M]. Vol. 1. Giuffrè Editore, 2007: 905-917.〖ZW)〗羈押措施的寬緩化處遇是否還等同于羈押措施?能否認為是非羈押措施?這些問題根據傳統非羈押措施理論難以準確回答。〖ZW(〗國內不少學者認為意大利的住所逮捕屬于羈押替代措施或非羈押措施,這其實是誤讀。住所逮捕性質上屬于羈押,只是其執行措施對人身自由的限制不如一般羈押措施那么嚴厲。對此,下文還將詳細分析。〖ZW)〗
第二,出現了新型人身性強制措施。出于打擊恐怖主義犯罪的考慮,有的國家對涉嫌恐怖主義犯罪但無法滿足羈押證據標準的嫌疑人實施長時間限制人身自由的一系列措施,典型的如英國(根據《2005年防止恐怖主義法》第14條)和澳大利亞(根據《1995年刑法典》第104章)實行的管制令(control order)制度。管制令可以依據防止恐怖活動的需要對被管制人發布一項或多項禁止或限制使用特定所有物或產業、禁止或限制從事工作、禁止與特定人物通訊、禁止離開住所或特定區域、按要求上交護照等內容的司法令狀。由于管制令不屬于傳統意義上的羈押令,因此發布管制令既不需要以正式提起刑事訴訟為前提,也不需要滿足羈押的證明標準。但是,由于管制令對被管制人權利的限制十分嚴格,因此發布非克減的管制令〖ZW(〗管制令又可分為非克減管制令(non-derogating control order)與克減管制令(derogating control order),前者在刑事訴訟中適用,后者的適用甚至不以啟動刑事訴訟程序為前提。但后者的實施必須由政府公開宣告,因國家處于緊急狀態而對《公民權利與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第9條和《歐洲人權公約》第5條所保障的人身自由權正式予以克減后,才能合法進行。〖ZW)〗必須以內政大臣(英國)的名義或總檢察長(澳大利亞)的名義向法院提出申請,后者經過審查聽證程序后做出決定。管制令屬于哪一類人身性強制措施,也有疑問。
以上的域外刑事司法實踐表明,傳統學術定義下羈押措施和非羈押措施之間涇渭分明的區別正不斷被新生事物侵蝕、模糊,從而產生了一片有關人身性強制措施的“灰色區域”。一方面,處于“灰色區域”中的人身性強制措施都不屬于法律嚴格定義的逮捕(拘留)后羈押;但另一方面如果將它們視為非羈押措施,它們對被追訴者權利的限制程度又大大超越了傳統的庭前開釋措施,無法與傳統非羈押措施相互協調。
早在2012年《刑事訴訟法》修改前,國內部分學者也曾提出,我國的監視居住是與域外某些新型人身性強制措施類似的一種獨立的強制措施[3]。這種聲音在過去未能引起足夠的重視和深入的探討。因為在1996年《刑事訴訟法》的制度設計中,監視居住的適用條件與取保候審混同,其具體監管機制又不健全,對被追訴者的人身控制能力甚至弱于取保候審。學界對其的批判主要針對相關法律設計不合理、適用率低的缺陷。監視居住整體法律屬性的定位在當時并不是一個特別引人矚目的問題,更不用說尚未面世的指定監視居住了。
(三)指定監視居住有別于傳統非羈押措施的特征
然而,2012年《刑事訴訟法》的出臺將原本沉在水面下的冰山暴露了出來。監視居住制度經過重新設計,其對嫌疑人、被告人的人身控制能力空前增強;其中包含了兩類監視居住措施:針對普通犯罪的一般監視居住和針對涉嫌危害國家安全犯罪、恐怖活動犯罪、特別重大賄賂犯罪(以下簡稱“三類犯罪”)的指定監視居住。后者具備的一些特征與取保候審、一般性監視居住之間的共性格格不入。根據新《刑訴法》第73條及其他相關法律、法規、司法解釋的規定,指定監視居住具有三個有別于傳統非羈押性措施的特征:
第一,完全服務于保障犯罪偵查的目的。指定監視居住只能針對“三類犯罪”的犯罪嫌疑人實施,并且必須存在“有礙偵查的情況”。立法者明確地只將指定監視居住批準權賦予“上一級人民檢察院或公安機關”。因此,指定監視居住只能適用于審前階段,不得延伸至審判階段。而一般監視居住既可以在審前階段適用,也可以在審判階段由法院批準實施(新《刑訴法》第72條)。而其他的非羈押性措施如取保候審、一般性監視居住既可以適用于審前階段,也可以適用于審判階段。因為對于嫌疑人、被告人而言,獲得不受羈押的嚴厲對待屬于一項權利。在不違反法定義務的前提下,嫌疑人、被告人對這項權利的享有應當貫穿定罪前的訴訟程序。而指定監視居住不但限定了適用的程序范圍,而且必須以妨礙偵查為適用前提,說明立法者純粹是將指定監視居住作為偵查保障措施而非權利救濟措施來設計的。換言之,在最基本的立法目的上,指定監視居住就與取保候審、一般性監視居住存在著根本性差異。
第二,更嚴格的權利限制措施。首先,被指定監視居住的犯罪嫌疑人需要在指定的居所執行,而不能在自己的住所執行。雖然根據新《刑訴法》第73條、2012年《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試行)》(以下簡稱《檢察院刑訴規則》)第111條、2012年《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以下簡稱《公安辦案規定》)第108條的規定,指定的居所不得設立在“羈押場所、專門的辦案場所”中,但是指定的居所必須“便于監視、管理”、“保證安全”。也就是說,如果綜合考慮監管的安全性和偵查機關有限的人力和財力資源,指定監視居住實際上只可能在專門建立的場所集中執行,分散的指定監視居住不具有可操作性。盡管這些場所的居住條件和舒適程度可能要比羈押場所好得多;但被指定監視居住人的行動、生活肯定會受到比一般監視居住更嚴格的監控,只是相較于羈押,其在室內的日常生活、行動仍有一定的自由度而已[4]。指定監視居住對人身自由的限制的嚴厲程度遠非取保候審和一般監視居能相比。
第三,被監視居住期間可以部分折抵刑期。根據新《刑訴法》第74條的規定,“指定居所監視居住的期限應當折抵刑期。被判處管制的,監視居住一日折抵刑期一日;被判處拘役、有期徒刑的,監視居住二日折抵刑期一日。”毋庸諱言,一項非羈押性措施可以產生折抵刑期的效果,這種特性顯然是傳統非羈押措施理論無法接受的。在這一問題上,指定監視居住與傳統非羈押措施存在最明顯的差異。
即便將指定監視居住放在比較法語境下進行橫向對比,域外的附條件審前釋放制度中也找不到有類似指定監視居住三項特征的制度設計。由于一般監視居住和指定監視居住被新《刑訴法》硬性統合在監視居住制度中,因此,理論上如何對監視居住的整體屬性進行定位面臨極大的困難。為此,有學者試圖再次尋求第三條路徑的理論調和,將指定監視居住與一般性監視居住區別對待,把前者定性為“一種獨立的強制措施種類”,既不同于拘留、逮捕等羈押性強制措施,也不同于取保候審等非羈押性強制措施[4]34。從邏輯上,這條理論上的第三路徑可能是行得通的,但它最大的問題是回避了本文開篇提出的困境:如果立法者出于規避羈押各種制約機制的目的,將一項原本應納入羈押范疇的人身性強制性措施以“獨立性強制措施”的名義加以包裝,那么,這類立法動向能否被正當化?換言之,“獨立強制措施”觀點依然沒能回答的問題是,一項人身性強制措施是否應當受到與羈押措施同等力度的法律制約,核心的判斷依據是什么。
三、“剝奪人身自由”的界定與審查
從前文的分析可以看出,僅僅立足于某些制度共性與差異而將部分較嚴厲的人身性強制措施歸入“羈押措施”、較寬緩的人身性強制措施歸入“非羈押措施”,這一范式既經不起強制性措施制度發展的檢驗,從邏輯上判斷其外延也不周全。判斷一項人身性強制措施是否構成羈押,核心標準應當是這一制度是否已經使被追訴者處于人身自由被剝奪的狀態,而不能依據各國刑事訴訟法律文本的自行定義。否則,就有可能放縱締約國國內機關曲解國際人權法概念、操弄法律術語、規避保護個體人身自由權之義務的情況。
(一)國際人權法對“剝奪人身自由”的界定
《公民權利與政治權利國際公約》(ICCPR,以下簡稱《兩權公約》)第9條第1款規定:“人人有權享有人身自由和安全。任何人不得加以任意逮捕或羈押。除非依照法律所確定的根據和程序,任何人不得被剝奪自由。”根據聯大1988年12月9日通過的《保護所有遭受任何形式羈押或監禁的人的原則》(Body of Principles for the Protection of All Persons Under any Form of Detention or Imprisonment,以下簡稱《保護受羈押或監禁人原則》)〖ZW(〗其中,“detention”這個術語在《保護受羈押或監禁人原則》的聯合國中文官方譯本中被譯為“拘留”。筆者認為這一譯法背離了刑事訴訟法學界對相關概念約定俗成的使用,會造成極大的誤解,故將“detention”譯為羈押。〖ZW)〗的規定,“逮捕”是指因指控的罪行或根據當局的行動扣押某人的行為,“被羈押人”是指除因定罪以外被剝奪人身自由的任何人,“羈押”是指上述被羈押人的狀況(“Detention” means the condition of detained persons as defined above)。也就是說,綜合《兩權公約》和《保護受羈押或監禁人原則》的相關規定,國際人權法中的“羈押”應當采取狀態描述而非制度描述。這意味著,除了各國制定法意義上狹義的“羈押”制度外,其他所有以國家機關名義實施的、可使未定罪者被剝奪人身自由的措施都將構成受國際人權法約束的“羈押措施”。由此可以推論,如果以國際人權法為依據界定非羈押措施,那么,只有使被追訴者處于未被剝奪人身自由狀態的人身性強制措施,才屬于非羈押措施。
但是必須承認,無論是傳統意義上的羈押措施還是非羈押措施,都屬于國家公權力在刑事訴訟程序中對個人廣義的人身自由的干預,只是干預的程度有所不同。即使是非羈押措施依然需要對被追訴者的人身自由施以一定的限制,不可能給予被追訴者與普通公民無差別的自主活動權利。顯然,試圖依靠宏觀性定義描述剝奪人身自由與一般性限制人身自由之間的差異,始終是徒勞之舉。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兩者的區別只有限制程度和措施強度的差異[5],因此,判斷國家對個體人身自由的限制什么時候構成了國際人權法意義上的剝奪人身自由,只有在個案性事實的語境下討論才有意義。對此,原則性與概括性的各類國際人權規范已無從提供更多的指導與幫助。我們應當將理論關注的目光投向更擅長依賴個案裁判厘清公權干預私權邊界的人權監督機構——歐洲人權法院。
(二)“剝奪人身自由”的綜合審查標準
巧合的是,在判斷適用人身性強制措施是否構成《歐洲人權公約》第5條所指的“剝奪人身自由”的問題上,標志性案例古扎迪(Guzzardi)案恰好與意大利住地羈押制度相關。而后者經常被國內學者引證為監視居住制度的域外參考樣本。下文中,筆者將重點分析歐洲人權法院對意大利住地羈押性質的評價,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展開“剝奪人身自由”的審查標準。
在古扎迪案中,作為黑手黨犯罪嫌疑人的申訴人被意大利政府限制在遠離撒丁島海岸的一個名為阿斯納拉的小島上。申訴人與其他人員可以在2.5平方公里的范圍內活動。申訴人的妻子與孩子最初幾個月可以與其一同居住。申訴人甚至可以在警方的嚴格監控下時不時到訪撒丁島托雷斯港附近的一個小鎮。但是,即便擁有如此寬松的活動權限,歐洲人權法院仍然認定,古扎迪遭受的是剝奪人身自由的羈押措施,其依據的事實如下:第一,申訴人“在未事先通知當局的情況下,從晚十點到次日七點間不得離開島上住所”;第二,并且申訴人必須每天兩次向當局作出匯報;第三,申訴人使用電話時必須主動向監管人員表明對方通話人的身份;第四,申訴人在島上的限制性生活期間持續超過了6個月。作為一個典型案例,古扎迪案集中反映了歐洲人權法院在判斷人身性強制措施性質時的三大考量因素:空間因素、時間因素、強制因素。并且,這三大因素不是受到孤立的審查。對人身自由權干預措施的審查,“出發點必須是受影響個體的具體情況,同時必須將干預措施的類型、持續時間、影響、實施方式作通盤考察”。〖ZW(〗Guzzardi v. Italy (1980) 3 EHRR 533, para.92.〖ZW)〗也就是說,三大因素相互影響,共同構成了判斷“剝奪人身自由”的綜合審查標準。具體而言,綜合審查標準中三個因素各自的地位與作用如下:
1.空間因素
首先,在評價標準中,空間因素的外延彈性最大。對人身自由的限制如果沒有一定的空間性制約,將其等同為法律意義上的羈押恐怕缺乏一般社會認知基礎。但是這一前提并不能導出如下推論:被限制人的活動空間較大時限制措施不屬于羈押措施。否則可能會出現的荒誕結論是,如果服刑的囚犯被監禁在限制措施較寬松的開放式監獄中(如前述的丹麥Horserd國立監獄 ),那么他的身份就不是囚犯而是房客。〖ZW(〗盡管被監禁于丹麥Horserd國立監獄的囚犯享有極大的人身自由,但大多數人受到的依然是監禁刑處罰,其平均刑期為3個月。參見:Quaker Council for European Affairs, Fact Finding Visit to Horserd Prison, Denmark, available at http://www.qcea.org/p/publications/report.htm (last visit on Jan. 20, 2014).〖ZW)〗事實上,根據歐洲人權法院的判例,在審前將嫌疑人限制在醫院、教堂、學校、體育館、車庫、旅館中都可能被認定為等同于《歐洲人權公約》第5條所稱的“剝奪人身自由”。〖ZW(〗 典型案例可參考:Cyprus v. Turkey, report of 10 July 1976, paras. 285–8; X v. Switzerland, European Commission, App. No. 8500/79, (1979) 18 D.R. 238.〖ZW)〗從這些判例中可以得出的結論是,人身自由限制措施中的空間因素只能籠統地界定為,相對于人們日常生活的活動范圍而言,具有相當局限性的、與周圍環境隔離的地理性區域。但是,空間因素的外延模糊性與彈性并不意味著這一因素無足輕重。在審查人身性強制措施性質時,空間因素通常發揮著充分條件而非必要條件的角色。也就說,如果嫌疑人被限制在十分狹小的空間區域內,那么在空間因素上該措施符合“剝奪人身自由”標準,隨后還需考慮其他評價因素的影響;反之,即使限制的空間范圍不符合一般生活常識中“狹小”的概念(比如占地2.5平方公里的小島),尚不足以完全將限制措施排除出“剝奪人身自由”的范疇,仍須繼續考慮空間因素與其余兩個評價因素之間的相互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