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文鵬
唐宋詞以婉約為主流,大多數作品寫男女之情、羈旅愁思、風光節物,抒寫細膩,風格柔美,境界狹小,但也有豪放之作。其中一些篇章,感時撫事,懷古傷今,慷慨高歌,表現激越的愛國情懷,對歷史的反思以及對現實人生憂慮,營造出高遠闊大的氣象與雄渾悲壯的意境,從而強烈地震撼讀者的心弦。下面,對此類詞的幾個警句作較細致的賞析。
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
傳為李白所作《菩薩蠻》詞云:“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玉階空佇立,宿鳥歸飛急。何處是歸程?長亭連短亭。”此詞抒寫游子羈旅異鄉的思歸愁情,最后提升到難尋人生歸宿的哲理思考,意蘊深邃。就藝術表現的角度看,善于描繪空間遠近交替變換之景,并將主觀愁緒滲入客觀景象,使情景融為一片。清代陳廷焯評:“神在個中,音流弦外,可以是為詞中鼻祖。”(《白雨齋詞話》)又云:“節短韻長,妙有一氣揮灑之樂。結筆音節綿邈,神味無窮。”(《云韶集》卷一)評價很高。這里賞析開篇兩句。漠漠,煙霧濃密、廣遠的樣子。織,用染絲織成的紡織品。南齊謝朓《游東田》:“遠樹曖阡阡,生煙紛漠漠。”《晚登三山還望京邑》:“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一帶,形容遠山逶迤連綿,像一條帶子。傷心,作副詞用,極,非常。傷心碧即極碧。碧,青綠色。杜甫《滕王亭子二首》之一:“清江碧石傷心麗,嫩蕊濃花滿目斑。”何滿子先生說:“李白和杜甫都在四川生活過,以蜀地的口語入詞,化俗入雅,妙語天成。這是不是也可以作為這首詞是李白作品的一點姑妄言之的佐證呢?”(《唐宋辭鑒賞辭典》)言之有據。但筆者還想補充說,杜甫用“傷心”,是為了與下句“滿目”作對仗;李白在此詞中用“傷心”,更可能兼顧其字面上悲傷的含義,與全篇之詞眼“愁”字呼應。顧隨先生《駝庵詞話》卷九指出:“描寫有二種:一為繪畫的。如《左傳》,似水墨畫,得其神氣,有飄逸之致,如云龍。……一為雕刻的。如《水經注》之寫景近于雕刻,形態清楚逼真。”李白這兩句寫景用繪畫方法,他揮起滿蘸水墨之畫筆,涂抹出一片廣闊的平林,籠罩在灰暗蒼茫的暮煙中;遠山逶迤連綿,如一條帶子,在天際飄拂,閃耀著冷冷的碧綠色。李白最推崇謝朓,每逢勝景,常“恨不能攜謝朓驚人詩句來”(《云仙雜記》),所以他這兩句的前一句,既化用了謝朓的“生煙紛漠漠”,又從謝朓“散成綺”、“靜如練”的比喻中提煉概括出“煙如織”。他用濃墨重筆、加一倍寫法渲染暮煙的濃密,將人的染織之巧比喻造化天工的自然生成,靜景中帶動感,寫意中有工筆。清人李調元《雨村詞話》卷一評:“詞用‘織字最妙,始于太白詞‘平林漠漠煙如織,孫光憲亦有句云‘野棠如織,晏殊亦有‘心如織句,此后遂千變萬化矣。”所說甚是。次句“寒”字,寫遠山帶著寒意,從觸覺和內心感覺的角度寫,并暗示出秋天日暮的時令。“碧”與“煙”相互映襯,使這幅秋林寒山圖墨中有彩,兼具平遠、深遠與高遠,有層次感與立體感,其境界蒼涼壯闊,有力地引發并襯托出下文樓上人的愁情。若非大氣魄和大手筆,寫不出如此情景交融、形聲俱美的大境界。唐圭璋《唐宋詞簡釋》評得好:“此首望遠懷人之詞,寓情于境界之中。一起寫平林寒山境界,蒼茫悲壯。梁元帝賦云:‘登樓一望,唯見遠樹含煙。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幾千。此詞境界似之。然其寫日暮景色,更覺凄黯。此兩句,自內而外。‘暝色兩句,自外而內。煙如織,傷心碧,皆暝色也。兩句折到樓與人,逼出‘愁字,喚醒全篇。所以覺寒山傷心者,以愁之故;所以愁者,則以人不歸耳。”對此詞的主旨、章法、意境特別是開篇兩句作了精要的分析。
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亦傳為李白作的《憶秦娥》詞云:“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樂游原上清秋節,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此詞可能作于天寶后期。當時,表面上仍歌舞升平的李唐王朝,事實上已千瘡百孔,危機重重。敏感的詩人對唐王朝由盛而衰懷著深深的憂患,于是寫出了這首吊古傷今的杰作。近人俞陛云《唐五代兩宋詞選釋》對此詞作了賞析:“借閨怨以寫之,因身在秦地,即以秦女簫聲為喻。起筆有飄飄凌云之氣。以下接寫離情,灞橋折柳,為遷客征人傷懷之處,猶勞勞亭為古送行之地,太白題亭上詩‘春風知別苦,不遣柳條青,同此感也。下闋仍就秦地而言,樂游原上,當清秋游賞之時,而古道咸陽,乃音塵斷絕,悲愉之不同如是。古道徘徊,即所思不見,而所見者,惟漢代之遺陵廢闕,留殘狀于西風夕照中。一代帝王,結局不過如是,則一身之傷離感舊,洵命之衰耳。結二句俯仰古今,如聞變徵之音。”詞的下片,由“咸陽古道音塵絕”的冷落荒涼,堆出“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八字,以景結情。西漢諸帝陵墓,多在長安至咸陽之間。闕,古代宮殿、陵墓和祠廟前的高聳建筑物,通常左右各一,相為對峙。這兩句說:在蕭瑟西風中,在如血殘陽下,曾經巍峨壯麗的西漢諸帝陵墓,仍然屹立在寥廓原野上,但它們已經殘破不堪,顯得冷清慘淡。詞人將“西風”、“殘照”與“漢家陵闕”這三個意象并置,并讓它們直接呈露。此外,再也沒有一個動詞、形容詞和連接詞,沒有直接表達情感和思緒的字眼。然而,它們的并置卻產生了奇妙的藝術效果:在讀者的眼前展現出一幅雄渾、蒼涼、悲壯的畫面,既震撼人心,又發人深思。讀者可以從中感受到詞人對歷史的緬懷和對現實的憂慮,對盛與衰、古與今、悲與歡的反省,也能夠感受詞人的胸中交集著豪邁、憂郁、惋惜、悲涼、惆悵、無奈等復雜的情感。借用美國詩論家葉維廉的一個詩歌觀點來說,這是“外在氣象與內在氣象的交融”(《中國詩學》,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總之,這八個字三個意象的組合,真是氣韻沉雄,聲情激越,自然奇妙,妙手天成。王國維《人間詞話》評:“太白純以氣象勝。‘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寥寥八字,遂關千古登臨之口。”唐圭璋《唐宋詞簡釋》評:“‘西風八字,只寫境界,興衰之感都寓其中。其氣魄之雄偉,實冠今古。”這兩位詞學家的評贊,言簡意賅,洵非虛譽。但是,王先生去世較早,未能讀到毛澤東在長征途中寫的《憶秦娥·婁山關》,而唐先生可能一時忽略了這首詞。毛澤東的婁山關詞明顯學習與借鑒了李白詞,又有獨到的創新與超越。毛詞的結尾“從頭越。蒼山如海,殘陽如血”,同樣境界雄渾悲壯,寫景生動、逼真,有飛動之勢;詞中洋溢著堅韌不拔的信念與豪邁昂揚的氣魄,卻是李詞所缺乏的。這兩首《憶秦娥》,相隔千載,卻互相輝映,一冠古,一冠今。今后,恐怕很難出現可與之媲美的同調詞作了。
萬里夕陽垂地大江流
兩宋之交的著名詞人朱敦儒《相見歡》詞云:“金陵城上西樓,倚清秋。萬里夕陽垂地大江流。中原亂,簪纓散,幾時收?試倩悲風吹淚過揚州。”這是作者南渡后之作。詞人經歷了國破家亡之痛,其詞風也由香艷、閑適、疏放一變而為凄愴悲憤。這首詞上片側重寫景,下片直抒胸臆,全篇表達詞人對北宋淪亡的悲痛和對中原人民的懷念。開頭兩句,寫詞人登上金陵(今江蘇南京)城西門樓上,遠眺城外景色。“倚清秋”,似從北宋大詩人黃庭堅的“快閣東西倚晚晴”(《登快閣》)化出,動詞與賓語的搭配巧妙。“清秋”二字,就透露出一種凄涼的心情。宋玉《九辯》的開頭寫道:“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成為悲秋詩人之祖。唐代詩圣杜甫的七律名篇《登高》,也有“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之句。聯系宋室南渡的政治形勢,朱詞的悲秋,其含意即是暗示中原淪陷,山河殘破,氣象蕭索。第三句描寫望中所見的清秋日暮景象。在詞人的視野中,無疑有遠山近郭、平林綠野、藍天白云等美好景物,但《相見歡》這個小令詞調篇幅短小,上片只剩了一個八字句,作者必須以最凝練集中的筆墨,選取最能表現其蒼涼悲壯心情的境象來寫。于是,他在這個八字句中捕捉住“夕陽”和“大江”這兩個大景物大意象作粗線條的勾勒。此句的意思是:美麗的夕陽照耀著寥廓萬里的神州大地,多么雄偉壯闊的氣象!但這輪夕陽已漸漸低垂地面,很快就要淹沒于蒼茫暮色之中,只有大江仍在洶涌奔流,它流淌的不是水,而是中原人民和南渡軍民的血淚。因此這句詞所描繪的,已不僅僅是自然景象,其中蘊含著政治的社會的意義,也滲透著詞人對于國家淪亡的沉哀巨痛。朱敦儒的“萬里東風,國破山河落照紅”(《減字木蘭花》)和“萬里煙塵,回首中原淚滿巾”(《采桑子》)等句,都與“萬里夕陽垂地大江流”情意相同。南齊詩人謝朓有“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暫使下都夜發新林至京邑贈西府同僚》),杜甫有“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旅夜書懷》),李商隱有“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登樂游原》)。朱敦儒在登樓即目寫景之時,心屏上必定閃現出前人這些膾炙人口的詩句。他對這些詩句的意象與動詞加以選擇,從中提煉出夕陽與大江兩個意象,并分別用“垂”與“流”兩個動詞來描狀。“萬里夕陽垂地”比杜甫的“星垂平野闊”,境界更闊大,也更悲壯,再加上“大江流”,連成一個長句,一氣呵成。這八個字,五個仄聲,三個平聲,平仄交替,以仄平平收尾,抑揚起伏,先抑后揚,音聲洪亮,氣勢磅礴,差可與南唐后主李煜不朽的絕命詞《虞美人》結尾的九字長句“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媲美。朱敦儒在學習前人的基礎上有超越創新,其高超的藝術概括力令人擊節嘆賞。清代詞論家陳廷焯對此詞評價很高,說:“此章筆力雄大,氣韻蒼涼,悲歌慷慨,情見乎詞。”(《云韶集》)又云:“短調中具有萬千氣象。”(《詞則》)筆者深表贊同。
青山欲共高人語,聯翩萬馬來無數
南宋大詞人辛棄疾《菩薩蠻·金陵賞心亭為葉丞相賦》詞云:“青山欲共高人語,聯翩萬馬來無數。煙雨卻低回,望來終不來。人言頭上發,總向愁中白。拍手笑沙鷗,一身都是愁。”此詞約作于淳熙元年(1174)。當時,葉衡任江東安撫使,作者任安撫司的參議官。葉主張抗金,深受作者敬愛。不久,葉升任右丞相兼樞密使,在赴臨安前,作者陪同他游蔣山(即鐘山),共登金陵(今南京市)賞心亭,賦此詞。詞人借助對登亭所見青山、煙雨、沙鷗等自然景物的描寫,委婉曲折地抒發殺敵報國壯志未酬的愁情。全篇的藝術風格特色,是用諧謔的筆調寫愁恨,宛如一出含著熱淚的喜劇。但起筆兩句,寫山寫人,緊扣題目,文字亦如奇峰突起,拔地千丈,境界雄奇飛動。首句的“高人”,即品格高尚、才能超群的人,這里指葉衡。詞人用擬人化手法寫山,說青山有情,景仰高人,想同高人談心議政,但高人難遇。而今,高人葉衡登上賞心亭,只見一座座青山歡喜雀躍,迎面而來。次句改用比喻手法,描繪連綿不斷的青山,好像萬馬奔騰,聯翩而來,簇擁在賞心亭下,要向高人傾訴心聲,還要聆聽高人的宏論。作者不寫人眺遠山,而寫山來親近人,化靜為動,化無情為有情,把山寫活了。而次句萬馬聯翩的喻象,把青山奔騰的動態景象寫得氣勢逼人,境界雄壯。辛棄疾愛山,他在一首《賀新郎》詞中說:“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可見他與青山神交默契,看作知己。在那首《沁園春·靈山齊庵賦,時筑偃湖未成》詞的開篇,他描寫上饒西部的靈山群峰:“疊嶂西來,萬馬回旋,眾山欲東。”在他的筆下,層峰疊嶂好像萬匹駿馬或西馳,或東向,連續不斷地回旋奔騰。字字跳擲,筆勢也如浪濤奔涌,不可遏抑。從以萬馬喻山的角度看,比“聯翩萬馬來無數”一句更加飛動多變,形象也更鮮明生動。但《菩薩蠻》開篇兩句寫山,妙在蘊含深層的情意。原來葉衡很賞識辛棄疾。辛任江東安撫司參議官,即葉所推薦,以后又向朝廷極力推薦辛“慷慨有大略”。因此,首句的“青山欲共高人語”,其實也是辛稼軒要向葉衡的提攜、薦舉之恩表達感激,要向葉衡傾吐自己報國殺敵的理想抱負與軍事方略,總之,要向恩公輸肝瀝膽。次句,把逶迤的青山比喻為萬馬聯翩而來,而不是或西馳或東奔,顯然,在詞人的靈視中,它們就是步伐一致沖鋒陷陣的鐵騎。因此,這一句也就形象、含蓄地表達出詞人渴望揮戈躍馬馳騁沙場的雄心壯志。這樣來看,“聯翩萬馬來無數”與“疊嶺西馳,萬馬回旋,眾山欲東”相比較,就顯得筆簡意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