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有車企混合所有制改造已經隨著十八屆三中全會召開而成為一個重要話題。它能夠真正帶來什么?對中國汽車產業會產生什么樣的變局?
4月12日,第六屆中國汽車藍皮書論壇就此展開討論,期待能夠給出一個相對清晰的答案。表面上,答案非常清晰,但事實卻并非如此。
這場討論的嘉賓由江鈴汽車集團公司原董事長兼總經理孫敏、中國汽車工業咨詢委員會副主任安慶衡、清華大學汽車產業與技術戰略研究院院長趙福全和科爾尼管理咨詢公司全球副總裁孫健組成。
東風汽車有限公司顧問朱界飛擔任議題討論的主持。他們或有國有車企領導背景,或有民營車企背景,亦有國外車企和深厚的學術背景,給我們帶來了一場別開生面的討論。雖無定論,卻饒有趣味。
50%份額
朱界飛(東風汽車有限公司顧問):這個話題比天大還要大,這個話題有點舊瓶裝新酒的味道。一說國企改革,甜酸苦辣很多。
今天四位嘉賓很有意思,兩位老同志代表了歷史,兩位也不算年輕也不算老的同志代表了未來。這么大的題目談起來會有點難度,但希望我們能夠擦出歷史和未來的火花。
首先,我想從未來問起!趙福全院長,中國自主品牌真正能夠達到市場份額的50%,需要多長時間?
趙福全(清華大學汽車產業與技術戰略研究院院長):這個話題太難了,等于是預測什么股票五年之后賺大錢。多長時間達到要靠很多戰略和戰術,我認為最核心的問題是我們為什么必須達到這個比例,為什么?
因為我們坐擁13.7億人口,這么大的一個市場,同時又實現了2200萬輛的銷量。中國人均GDP連續上升,購買力不斷提升,在這種大市場需求背景下,如果中國自主品牌市場占有率從40變30,變20,然后全軍覆沒,這是汽車人絕對接受不了的現實,也是中華民族的恥辱。
另外,我認為改革開放前30年,中國靠低成本來參與競爭,但從現在開始,中國已經認識到改革開放后30年,簡簡單單靠低成本競爭,中華民族沒有未來,只有高技術含量的制造業的騰飛才能保證我們走出“中產階級”的陷阱,才能真正成為一個富饒的國家。
中國現在只是汽車大國,在這種情況下,我認為中國自主品牌達到50%越早越好,但大前提是必須從上至下、從下至上認識到我們必須實現自主品牌市場占有率超過50%的夢想,必須實現這樣一個目標。
朱界飛:現在,中國哪個自主品牌發動機廠家做得最好?
趙福全:我認為自主品牌還不能夠談具體某個企業,因為這個市場總體來看機會很多,還有十年的黃金時間。
企業的成長與衰竭就是三五年時間做一兩款產品。總體來看,長城、奇瑞、吉利等排名前幾名的自主品牌在發動機上的差別不太大,和十年前相比有了很大的提升。比性能?比產量?比某一個指標?我個人認為這是太戰術的話題,總體來說,自主品牌有了很大的提升,但和國外品牌相比差別還是相當大。
激勵問題
朱界飛:網上有一種說法,去掉一個最高分國有,去掉一個最低分私有,然后來做混合所有制。孫健先生很早主張“高管持股”,這就存在國有企業改制的問題。請問這里面最大的難處到底在什么地方?
孫健(科爾尼管理咨詢公司全球副總裁):今天談國有企業改革,最需要做的是將國有企業的潛力釋放出來,最核心的問題是把高管層的積極性調動起來。我從海外受教育回來,所以根深蒂固地認為如果高管層激勵不能解決,企業的活力或者企業的狼性就沒辦法激發出來。
在很多情況下,限制甚至不準國有企業高管層持股造成的結果是什么樣的?我們會看到很多國有企業在進取方面、在承擔風險方面,他們的能力是遠遠不能跟民營企業和私營企業相比的。所以,我希望如果民營企業,不論是汽車民營企業還是民營資本進入到國有汽車企業,首先要做的就是讓高管層激勵的問題得到很好的解決。
當然,大家也記得過去在其他的產業,我們曾經看到過血的教訓,一旦放開,一些高管就可能隨時會面臨一些無妄之災,所以希望這次改革能在體制上、制度上甚至法律上有保證,讓高管能放心地、真正地持股,踏踏實實地把自己的積極性和企業的利益真正掛上鉤,只有這樣我們國有車企改革才有希望。
朱界飛:我想問下汽車界的“一本書”——江鈴汽車的創始人孫敏老先生一個問題,十幾年前,江鈴汽車做得非常好,但當地政府行政力度干預過大,影響了江鈴的發展,孫老先生肯定有很多感受。我想問您的第一個問題是,現在政府官員的能力究竟能不能達到這么快地企業發展的需要?
孫敏:肯定不能!
朱界飛:第二個問題,在混合所有制當中,最重要的就是把國有企業的成分——國資撤出一部分,讓其他外資、不同資金進去來改變它的架構,然后使它出現活力。如果地方政府欠債很厲害,他們想利用這個機會把資金撤出來,這筆資金撤出來給誰合適?
孫敏(江鈴汽車集團公司原董事長兼總經理):國有企業這個體制肯定有問題,中國歷史證明是搞不好的,蘇聯、東歐的歷史證明是搞不好的。20多年前,當時強化企業改革已有一段時間,特別強調企業要自主經營、自負盈虧、自我積累、自我發展。那一段時間內,應該說國企改革有很大的進步,但是一大批國有企業倒閉,也就是優勝劣汰,其實有些也沒有很多的資源,但也有一批企業崛起了,有些企業改組了、民營化了,有些企業投資主體多元化了。
比如說,在三十幾年前,也就是1982年,我接手了江西汽車制造廠,盡管當時它并不被國家承認,僅是地方承認、有著3000職工的國營廠子。生產汽車16年,年年虧損,平均每年虧損400萬元,總共虧了5600萬元,當時投資只有1000多萬元,是個資不抵債的企業,我接手時它是這樣的一個企業,但我把它搞活了,靠什么搞活?就是投資主體多元化!
那個時候,我們比較早地和五十鈴合資,生產五十鈴皮卡和輕型卡車。我們遇到了一個機遇——國家缺重少輕,所以很快扭虧為盈,積累了一定資本,江鈴成為江西省第一個上市公司,發行了江鈴A股,同時發行B股。endprint
我當時有個創新,B股的20%在市場發行,80%通過ATS進行柜臺交易,我可以找專業投資者。通過這個方法,我找到福特合資生產全順商用車,隨后江鈴被列進機械部和國家經貿委承認的國家13個重點企業之一,所謂“十三太保”,進入了國家隊。
這個過程就是“國退民進”的過程,但是大多數企業倒閉了,所以我認為國有企業體制是不行的。
長遠看
朱界飛:十幾年來,長三角和珠三角的經濟改革很成功,成了中國經濟火車頭,但是京津冀是失敗的,這就是為什么習近平總書記要親自抓的原因。請問安總,在習近平總書記親抓京津冀經濟圈的發展當中,北京汽車集團這個階段能夠發揮什么樣的作用?
安慶衡(中國汽車工業咨詢委員會副主任):當前關于現代第四工廠設置的問題實際上關系到北京現代在京津冀一體化布局中是否能發揮重要作用的問題。京津冀發展可能要更優先,北京現代現有的工廠不可能搬走,但在新建工廠或者再建零部件或其他工廠時,我認為肯定會將京津冀發展作為首要的考慮。
現在混合資本進入國企,我很贊成和支持,但對于外資股比放開,我不贊成。
國企不能搞好的觀點我不能完全同意。我認為國企不能按原來的路子走,以北汽為例,曾經北汽生死兩茫然,工資有時發不出,但國企改了,首先我們改造福田,福田的業績上來了。我當了將近十年的福田董事長,很多人問福田是不是民企?實際上福田是國有控股上市公司,所以我認為國企通過改造也是可以改好的。
像上汽搞的也是挺好,徐和誼領導的北汽集團,雖是國企但搞得也挺好,這跟中央提出來“混合經濟進入國企”不矛盾。作為中國汽車咨詢委領導,我認為雖然現在國有企業通過改革改造,有些企業能夠改好,有的已經改好,但長遠來講,還是需要引入混合制經濟。
臺下的吳建中是全國第一家電動車公司眾泰的董事長,現在幾大國有電動車企業都沒有占上風,所以國有的活力比較差。另外,現在自主品牌長城搞得比較好,長城在天津建一個研發中心,沒有在保定當地建,如果是國企有這個權力嗎?沒有。他們這個權力比較大,決策比較快。
江淮也在搞股份制改革,他們不僅改造,而且管理層要持股。混合所有制進入國企,我理解的是民資要進入,外資要進入,管理層要持股,這些確實可以打破國有制的弊病。國企搞得好的繼續搞下去,搞得不好的進行重組或改造。有更多的資本構成,企業領導有更多的權力、有更多的活力,這樣在市場中去拼搏,搞好就搞好,搞不好就淘汰,我認為這樣改革,現在的國有企業更有希望。
朱界飛:實際上,市場化、國際化改革,進步最快的還是汽車企業,比能源、金融、電力等這些國家絕對控股的央企膽子要大得多。地方政府欠債這么多,想把國有車企債轉出去的時候,對地方是個機會,對企業又是個機會,這是以前沒有過的。所以孫總你認為在這個機會面前,哪些人最愿意買?對當地企業幫助最大?
孫敏:現在,無論是已經進入了混合制,還是沒有進行混合制的汽車行業主機廠,我的看法是都應該向混合制方向發展。已經是混合制所有制企業的,我主張要取消股比限制,就是外資不要限制,不要不準超過50,但是也不能有任何法規保證外資一旦超了50以后,就不能被別人超過。它是動態的、由市場決定的。
第三,我主張減持混合所有制的國有資本。減持賣給誰?賣給民營企業家。現在有很多零部件集團很有錢,想上汽車。我覺得通過協會溝通一下,讓這些零部件企業組建一個民營企業集團,讓他們收購整車廠的國有企業股本。這樣的話,將來政府控制的股本和民營資本加起來爭取要超過外資。但是如果你不好好干,讓外資超過也沒什么壞處。
怎么解決經營者的積極性?我主張用股權激勵而不是給股份。給股份沒有什么道理。因為現任一把手可能是一個精英,但也可能是一個草包,因為現在體制下的干部是組織部任命的,所以給他們股權是沒有道理的,但是股權激勵是可以的,這是董事會決定的。
如果說到了一定的經營期限,業績確實上去了,給你股權激勵是一筆財富;但如果沒有達到既定的目標,你就沒有實惠。這樣就能解決汽車行業現在存在的問題。
現在,中國的汽車市場比較亂,品牌太多,售后服務成本要比國外高得多,買車的老百姓并沒有得到真正的實惠。我認為這是因為還沒有經過充分的競爭,沒有實現兼并,沒有讓那些有實力的企業兼并比較落后的企業。這跟國有資本屬于地方所有有關系。
涂脂抹粉
孫健:我不同意趙院長說我們自主品牌還有十年黃金時間,我個人感覺沒有那么長的時間。
趙福全:是中國汽車產業還有十年的機會。
孫敏:我更加樂觀,我認為還有20年。
孫健:我想說,留給我們自主品牌的時間好像沒有10年,我的感覺越來越短,這個壓力越來越大。我們現在談“重構”這個題目,實際上要對國有企業基因重構,改變它的基因,那么最核心的表現是什么?實際上是通過混合所有制改造,使企業決策機制和治理機構要發生變化。
如果還是像現在這樣,國有企業做什么決定,第一要看地方政府的臉色,第二要看干部的能力,第三說考慮各種各樣的因素再去做這個決策,這個企業在市場經濟情況下沒有活力,更談不上狼性。
所以,這些問題不能夠得到解決,只是“涂脂抹粉”地進行所謂混合制的改革,我認為沒有辦法達到這個目的,這樣下去國有企業的自主品牌最后還是會被收購。
孫敏:其實,最終就是要建立合理的資本結構,股東大會或董事會能夠選擇最優秀的人才組成董事會,而且選擇好董事長,這個董事長是非常有能耐的董事長,可以高薪,不需要政府去批,不需要組織部去批,這個決定就一定能夠最接近市場、最接地氣。
朱界飛:這個辯論有點味了。剛才講到要民營企業來兼并,幾十年大家都在努力,大家知道民營企業兼并國有企業的歷史是血淋淋的,所以在這個形勢下,民營企業兼并國有企業,國有企業很高興,而在這種兼并上,現在有哪些民營企業家愿意兼并汽車企業?endprint
吳建中:我認為未來民營企業兼并國有企業和國有企業兼并民營企業都有可能。
孫健:兩年前我跟苗部長有這樣一個交談,專門談到兼并重組的問題,我覺得最大的障礙是地方政府。我看到一個可喜的變化就是工信部最近發布了一個新的通知,就是關于在兼并重組過程當中怎么樣讓地方政府減少影響,讓地方政府去促進兼并重組。我也很同意吳總的判斷,最后肯定是優勢的企業兼并劣勢的企業。
朱界飛:只能說未來有可能。下一個問題,高管持股和股權激勵,這兩個之間在混合制影響下有多長時間能夠做得到?
孫健:按照基本的市場經濟規律來看,如果高管層不持股,他們的利益很難跟股民、跟投資者利益一致。
目的和手段
趙福全:大家討論很有意思,到了一個狀態,但是我認為目的和手段這兩個沒有完全的統一。
實際上,我們為什么要討論混合所有制?我們為什么要討論高管持股?我們為什么要討論國企能不能被民企兼并?最核心的問題是,如果目的不明確,這些問題沒有任何意義。
當我們只是為了中國汽車產業做大,讓老百姓買到有競爭力的產品,我認為所有爭議都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要不要兼并國企,要不要進行混合所有制,核心的焦點就是我們中國汽車產業被外國占領了,中國沒有民族汽車工業,這個危機越來越嚴重,大家非常著急,覺得掌握重大資源的國企不爭氣,他們忙于合資,忙于賺錢,所以能不能把所有制改了,甚至入股能夠讓他們警醒,讓他們有壓力,這實際上是現在所有的焦點。
我個人認為最核心的焦點就是,如果要把中國汽車產業做強,必須依靠本土企業,掌握本土企業資源的國企,怎么樣打破現在這種機制?如果這個機制不打破,可能做不到,達不到這個目的,這實際上是真正問題的焦點。
第二個問題,實際上混不混合所有制,也是戰術問題,大前提是說我們必須讓企業擁有在市場競爭的機制,如果不按照市場經濟規律做,我認為民企也不一定做得好。民企不按照市場競爭,難道就能有競爭力?實際上,國企如果按照經濟規律去競爭,照樣有競爭力,問題是現在的機制保證不了國企能夠按照市場的經濟規律參與競爭。
至于高管持不持股,實際上,很多民企高管也不持股,民企做得照樣很好。所以核心問題是,如何讓企業按照市場的規律參與競爭?這是新形勢下我認為改革開放后30年面臨最大的問題。
朱界飛:另外一個話題,剛才說到股權激勵,民營企業參股這都是小問題,大問題就是目的是干什么?市場化!
趙福全:目的是把中國汽車產業做強,否則現在已經是市場化了,實際上,50:50的國有企業與外國的汽車合資企業都是按照市場規律運作。不同的董事長有不同的思路,董事長不以把中國汽車產業做強,按經濟規律做事,這是國有企業最大的問題。
誰敢進去
朱界飛:回過去講,國有資金撤出來,讓各種成分進去,讓民營企業進去,但是現在誰敢進去?我們關心的是今后這個問題誰來接?馬云敢進金融,遭到前一陣子這么大的一個反復。國有汽車相對是先進的,走得快的。
現在合資50對50的比例要打開,一說這個,兩方爭論非常激烈。這個問題我恰恰問到兩個海歸派,當外資持股達到51%的時候,外資所謂的控股的時候,所謂發言權在他們手里的時候,這對所謂職業經理人的機會在哪里?一旦放開了股權,你們的機會在哪里?
孫健:第一,不要那么簡單畫一條線,51:49,明天就有天翻地覆的變化了。
因為大家都知道,很多時候51是為了并表,上汽變成51:49時,好像管理團隊沒有發生多大的變化。接下去看,東風因為投了PSA,然后PSA在中國的合資企業是中方控股,這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很難回答。
整體上說,優秀的企業發展應該都是靠優秀人才,不管是海歸還是土鱉,都有機會,這個是我的結論。實際上,中國的很多合資企業,包括純外資企業都在走本地化的路線。本地化的優秀人才,不管是不是海歸,只要有本地市場的經驗,肯定是會受到重用的。只要是優秀的人才,民營企業、國有企業、外資企業都在斟酌,斟酌最厲害、出價最高的就是優秀企業,也許是民營,也許是外資。
朱界飛:我個人發表一下意見,一個觀點如果90%的人都贊同,這個觀點可能要有問題。所以,我希望大家多看看反面的意見,多聽聽反面的聲音,可能對一個企業更好。
我說的是整體的狀況。海歸進入中國時間長了,尤其高級海歸不存在海歸概念了,都完全中國化了。任志強說,這次國有體制改革無非就是國有企業換了裝逃跑,這些是可以爭論的。
再看看這次國有企業改革,舊瓶裝新酒是我的觀點,各個企業能不能抓得住這個機會是個問題,但是里面肯定有機會。(ABR記者朱國紅根據第六屆中國汽車藍皮書論壇現場討論內容整理,略有刪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