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一生讀書萬卷,尤其對傳統文史造詣頗深。具體到他對四大名著的研讀與品評,在其長達半個多世紀的革命歷程中,在他所做的報告、談話以及所寫的大量文字(包括詩詞)里,不僅對上舉諸書中的故事和角色,都分別有很好的剪裁、穿插和恰當的比喻、運用。而且,有時站在歷史審視的制高點上去洞察事物的本質,有時又能夠信手拈來評述時事、教育民眾,有時則用來指導自己的革命實踐,真正做到了古為今用,在理論與實際相結合的層面上多有觸處生春之妙。
一、毛澤東對四大名著的解讀,其觀測點和側重點各有不同
《三國演義》是毛澤東最早接觸到的幾部古典小說之一。相對于其他幾部古典小說而言,《三國演義》對他的影響也最為深遠。這種影響,既是深刻的,也是全方位的,而其中最為重要、也最為本質的,則是他對《三國演義》的靈活運用。甚至于可以說古今中外,還沒有人能像毛澤東那樣,善于在日常教育、時事評述、軍事運作等各個方面靈活運用《三國》,并以其獨具的政治思維,賦予三國故事和人物以嶄新的涵義,運用“三國謀略”臻于爐火純青的程度。僅以“軍事活用”為例:在軍事上,毛澤東既是指揮家,更是謀略家,其高超的指揮藝術和豐富的謀略經驗,既來源于他長期的革命斗爭實踐,又來源于他對中國古代兵書戰策的學習和吸收,尤其源自于他從理論與實踐結合上的“對癥下藥”與靈活運用。而就其對前人兵法韜略的學習借鑒來講,毫無疑問,他確實受到過《三國演義》的深刻影響。這從有關的文字記載中可以找出許多例證:如1934年,毛澤東啟發王震說:“《三國演義》中,多次講到偷襲、打埋伏。在敵強我弱的形勢下,你們是不是先給敵人打圈子,牽著它的鼻子轉,等它疲勞了,再設法消滅他的有生力量。”“王震從中央蘇區帶回了毛澤東的‘三國戰術,使湘贛蘇區的紅軍在處境相當困難時,取得了全殲敵軍一個旅的重大勝利”。除上舉史實外,他如紅軍勇士智渡金沙江時的“瞞天過海”,強渡大渡河、飛奪瀘定橋時的“兵貴神速”,淮海大戰中親自撰寫的廣播稿《敦促杜聿明等投降書》之于“攻心”戰術,志愿軍初入朝作戰時出敵不意、攻敵不備的旗開得勝等等,也無不顯示出他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出神入化的戰爭指揮才能。這既是他善于借鑒傳統軍事理論的結果,也自然蘊含著對《三國演義》征戰謀略的吸收與消化。毛澤東本人就曾直言不諱地說過:“《三國演義》很有意思,你看看人家是怎么打仗、怎么布置兵力的。”又說:“《三國演義》算我讀到的第一本軍事教科書吧。”也正因為毛澤東吸收了《三國》中所體現出的軍事謀略精華,并屢屢把它運用到自己的軍事實踐中,所以有些人詆毀他是軍事上的“三國路線”。而在上世紀的六十年代,毛澤東也曾多次談及:“當時黨內有同志說我打仗的方法不高明,是照著兩本書打的,一本是《三國演義》,另一本是《孫子兵法》。其實,打仗的事怎么能照書本去打?那時,這兩本書,我只看過一本——《三國演義》,另一本《孫子兵法》,當時并沒看”。毛澤東所講的“打仗的事怎能照書本去打?”以及談心得體會時所說的讀書要多“問幾個為什么,聯系實際思考一下周圍的事情。這樣才能防止教條主義和本本主義”等話語,又都可作為毛澤東不是讀“死《三國》”,而是靈活運用《三國》的佐證。
《水滸傳》是和毛澤東在意志性格方面產生過深切共鳴并對其一生產生過重大影響的一部古典小說名著。在不同的歷史階段,毛澤東曾從不同的角度對這部古典名著作出過密切聯系當時斗爭實踐和新意迭出的解讀,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一是樸素而深刻的“官逼民反”。如1945年國共談判期間,毛澤東在重慶會見了陳立夫,“在會見時,毛澤東說,我們上山打游擊,是國民黨剿共逼出來的,是逼上梁山”。 “《水滸傳》是一部歷史小說,但毛澤東同志卻認為:要把它當作一部政治書看。它描寫的是北宋末年的社會情況:中央政府腐敗,群眾就一定會起來革命”。二是“喻事明理”的唯物辯證法思想。如毛澤東曾舉“三打祝家莊”的例子:“《水滸傳》里宋江三打祝家莊,兩次都因情況不明,方法不對,打了敗仗。后來改變方法,從調查情形入手,于是熟悉了盤陀路,拆散了李家莊、扈家莊和祝家莊的聯盟,并且布置了藏在敵人營盤里的伏兵,用了和外國故事中所說的木馬計想象的方法,第三次就打了勝仗”。毛澤東舉此例用以說明:“研究問題,忌帶主觀性、片面性和表面性”,并明確表示:“《水滸傳》里有很多唯物辯證法的實例。這個三打祝家莊就是最好的一個”。三是服務于革命需要的靈活借鑒。如,“毛澤東經常借《水滸傳》中的一些情節來闡釋靈活多變的工作方式和斗爭策略。在一次關于保衛工作的講話中,他說:《水滸傳》梁山上有軍隊有政府,也有保衛偵察這些特務工作。一百零八將高級將領中就有做特務工作的。梁山的對面,朱貴開了一個酒店,專門打聽消息,然后報告上面。如有大土豪經過,就派李逵去搞了回來”。又如,在談到城市工作與根據地工作同等重要的問題時,毛澤東說:“城市工作要提到與根據地工作同等重要的地位,這不是口頭上講的,而是要實際上去做的,要派干部,要轉變思想。……梁山泊也做城市工作,神行太保戴宗就是做城市工作的。祝家莊沒有城市工作就打不開。如果城市內部沒有動搖,內部不發生問題,就能難解決問題。”如上所例舉,無論是保衛工作還是城市工作,毛澤東都能將《水滸傳》中的材料信手拈來,靈活借鑒。
關于毛澤東對《西游記》的研讀,其最值得珍視的當是實踐中的學以致用以及日常交流時的幽默談吐。這又大致可以分為以下幾個方面:一是以古喻今妙語如珠。如1942年9月7日毛澤東為《解放日報》所寫社論《一個極其重要的政策》中,在論述精兵簡政這個極為重要的政策時說,“何以對付敵人的龐大機構呢?那就以孫行者對付鐵扇公主為例,鐵扇公主雖然是一個厲害的妖精,孫行者卻化為一個小蟲鉆進鐵扇公主的心臟里去把她戰敗了。……目前我們須變一變,把我們的身體變得小些,但是變得更加扎實些,我們就會變成無敵的了”。二是時政評述精辟深刻。如1945年8月,針對正在進行的國共談判,毛澤東深刻地指出:“當蔣介石交替使用著發動內戰與和平談判的兩面手法時,當牛魔王、白骨精都幻化成正人君子時,我們該不該變化呢?我們也必須以革命的兩手去戰勝反革命的兩手。孫悟空之所以能夠鬧龍宮、闖地府、偷蟠桃、竊仙丹、敗天兵,無人能敵,就在于他學會了七十二般變化,十萬八千里的筋斗云”。三是幽默談吐風趣橫生。如1952年10月30日,據《功蓋大禹》一書說,在時任治黃委員會主任王化云匯報準備將來從通天河引長江水入黃河,以補給西北、華北水源的不足時,毛澤東笑起來,幽默地說:“你們的雄心不小啊?通天河那個地方豬八戒去過,它掉進去了。”endprint
《紅樓夢》堪稱是毛澤東最為推崇的一部古典長篇小說名著。無論是對該書的形象塑造、語言、風格,還是對該書的創作方法等,毛澤東都給予了高度評價,并整體上認為:“《紅樓夢》可與世界名著媲美”。而談及毛澤東對《紅樓夢》的解讀,其方式亦是相當之獨特。這既包括“極其用心,也像讀正課一樣”的圈點式解讀,也包括頗具中國傳統文學批評形式特色的批注式解讀,還包括分析和處理問題善于抓主要矛盾的要點式解讀。其自成一家的評析,則又體現在如下三點:一是歷史的審視。《紅樓夢》固然是一部以寶黛愛情糾葛為情節主線的長篇小說,但它所反映的內容卻又絕非“盡是談情說愛”的,而是有著“極豐富的社會史料”,所以,它又不是一般的文藝小說,其意義遠遠超出了文學的范疇:“它在我們面前展現了一個封建社會的全景,告訴我們一個崩潰著的封建社會是怎樣完成它的最后的悲劇的。”也許正是從這一審視點來觀察和思考問題,所以,毛澤東在某種程度上是把《紅樓夢》當成歷史來讀的。二是階級的分析,毛澤東既然把《紅樓夢》“當作歷史來讀”,既然將其視為一部“中國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那么,他就必然會運用階級分析的方法去進行剖析和研究。如1955年春,毛澤東曾對譚啟龍說:“不讀此書不能了解中國的封建社會。這部書可不是一般的文藝小說,而是一部階級斗爭史,里面有好幾條人命哩”,而“講歷史不拿階級斗爭觀點講,就講不通,只有用階級分析才能把它分析清楚”。三是比較性研究,有比較才能有鑒別,也只有在比較中,事物之間的表征和本質才能更充分地呈露出來。毛澤東對于《紅樓夢》,則不惟能夠進行《紅樓夢》自身內部的比較,如對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的經典性評論;而且還能把《紅樓夢》與其他小說名著進行相互的比較,如毛澤東于1961年12月12日談到:“《金瓶梅》是《紅樓夢》的老祖宗,沒有《金瓶梅》就寫不出《紅樓夢》。但是,《金瓶梅》的作者不尊重女性,《紅樓夢》、《聊齋志異》是尊重女性的”;尤其難能可貴的是,他還能夠將其放在世界文學的大格局中進行宏觀比較,如毛澤東在看過電影《紅與黑》后曾講:“那《紅樓夢》里寫的是幾個家庭,主要是一個家庭。《紅與黑》不過也是寫了一個家庭。可都是有代表性的。通過家庭反映社會,家庭是社會的縮影” 。
二、毛澤東對四大名著的研讀,一以貫之的核心是:其高瞻遠矚的視界和服務于現實需要的目的
(一)高瞻遠矚的視界
必須指出的是,毛澤東首先是作為一個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家、政治家、軍事家和詩人出現在20世紀的中國和世界大舞臺上的,所以,在其領導中國革命和建設的奮斗歷程中,縱然是“業余”性地對上舉名著進行了一些研讀與品評,但由于獨具慧眼,也還自然或曰必然地高人一籌。因為胸襟博遠,識見深邃,所以使得他眼界宏闊,貫通古今,能夠在議及有關文學藝術問題時得以高屋建瓴地審視與把握。具體而言之,譬如:其《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一文中,在談到戰略退卻的問題時說:“戰略退卻,是劣勢軍隊處在優勢軍隊進攻面前,因為顧到不能迅速地擊破其進攻,為了保存軍力,待機破敵,而采取的一個有計劃的戰略步驟”,這顯然是系統總結了中國歷史上的許多戰例,當然也包括了《三國演義》中袁曹官渡之戰、吳魏赤壁之戰、吳蜀彝陵之戰、甚至于《水滸傳》中林沖打敗洪教頭故事等的有關經驗教訓后所做出的宏觀概括;又如:他認為,《紅樓夢》一書的要點就是第四回“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等句所講的那個“護官符”,也可以說此乃這部大書的一個“總綱”。這一觀點,恰又是毛澤東解決問題善于抓主要矛盾、解讀文學作品則強調把握要點的一個具體體現,在某種程度上,又可視為是對《紅樓夢》之本質特性的深層次地挖掘和揭示;再如:1937年8月,在論述矛盾的相互轉化時,毛澤東分析了包括《西游記》在內的許多中國古代的神話故事,然后總結說:“《西游記》中所說的孫悟空七十二變和《聊齋志異》中的許多鬼狐變人的故事等等,這種神話中所說的矛盾的相互變化,乃是無數復雜的現實矛盾的相互變化對于人們所引起的一種幼稚的、想象的、主觀幻想的變化,并不是具體的矛盾所表現出來的具體的變化。”這種結合著文學現象所升華出的哲學層面上的論說,同樣顯示出一代領袖高屋建瓴的本領和深厚的理論底蘊。
(二)服務于社會現實的目的
鉆研學問,從而發現真實、探究真理固然令人敬重,但學以致用,從而改造社會,以求革命、發展和創新,則彌足珍貴。毛澤東不僅博覽群書、精于思考,更在運用所學、所思、所得服務于社會現實方面為人們做出了表率,頗值得我們認真總結和學習。《三國演義》中兵法戰策方面的智慧被毛澤東巧妙地運用于自己的軍事實踐方面的一系列事例,以及無論是緣自于《水滸傳》、《西游記》,還是緣自于《紅樓夢》所引發來的精辟而深刻的評述,前文已經論及,就不多說了。在這里,筆者還要補充的是,即便于日常教育中,毛澤東也能夠很好地運用這種純熟的方式、方法:如1950年4月27日,毛澤東在接見國民黨綏遠起義將領董其武時說:“你看過《三國演義》吧?共產黨就是以諸葛孔明的辦法辦事。那就是‘言忠信,行篤敬,開誠心,布公道,集眾思,廣眾益。蔣介石是搞碼頭,搞宗派,他是必然要失敗的嘛,希望你們團結起來,努力把國家事情辦好。”再如重慶談判期間,毛澤東遇見了國民黨桂系的幕僚劉仲容,當劉仲容也認為談判即使達成了協議,蔣介石也會撕毀時,毛澤東笑了笑,說:“唐僧去西天取經,還要經受九九八十一難;我們要爭取和平,也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得來,也需要唐僧那種百折不回、堅定不移的信念。和平總是可以實現的。問題在于,現在抗戰勝利了,但是中國民主力量發展不快,還沒有足夠的力量來阻止反動派發動內戰的陰謀,這是值得研究的一個問題”;又如1963年5月杭州會議上,毛澤東幾次講話贊揚山西省昔陽縣的干部參加生產勞動。他說:“干部參加勞動是百年大計,是保證領導權始終掌握在勞動者手中的大問題”,并風趣地說:“《紅樓夢》第二回中,冷子興說,榮寧兩府‘主仆上下都是安富尊榮,運籌謀畫的競無一個,賈家不就是這么垮下來的么!”在這里,毛澤東把干部參加勞動看作是無產階級政黨同一切剝削階級相區別的標志之一,因而把它同加強黨的建設聯系起來了。僅以上數端已足可見出:毛澤東的確是善于學以致用的楷模!是將深邃的學理思考緊密聯系現實社會并服務于社會現實的圣手!而這種理論聯系實際,思考結合現實,為革命、為建設、為發展、為創造社會主義新時代之新生活服務的目的,這種不尚空談、學以致用、靈活運用,在毛澤東確實又是一以貫之的。
三、結語
作為20世紀的一代偉人,毛澤東對中國革命與建設各個領域的貢獻與建樹無疑都是巨大的。而其對于四大名著的研究,乃至于包括他的才氣飄逸、豪情噴薄的詩詞創作,實際上都屬于形象思維和文化活動的范疇。當其在閱讀和評價四大名著等文學作品時,也就在事實上完成了從政治家和軍事家到學者和文學批評家的角色轉換,故而,我們對他在這一領域的研究,當然也就應該著眼于文學的研究與文化性格的研究。但需要再次強調的是,革命家、政治家、軍事家和謀略家的視界高度,使得他老人家既立論高遠,又立足現實;既理論升華,又服務現實;理論與實踐結合,學問與應用結合,而且一以貫之。在方法論方面,確實給了我們以深刻的啟迪,值得我們認真地借鑒,即便對當下的文學評論亦具有積極的現實意義。
誠然,綜觀毛澤東的四大名著研究,鑒于特定的時代原因和他老人家獨具的個人色彩,其在具體的評價過程中所發表的某些看法和意見,也并非句句都是真理,甚至于難免前后矛盾或有難以令人心悅誠服之處,這當然也是極其正常、或者說是不可避免的。但囿于無法超越的時代制約方面的原因,其所有的評論與觀點,則往往被奉為圭臬,這卻反映出當時或之后相當時期內政治生活與學術活動的不正常!而所有這些,又都是很值得今天的人們去認真總結和深入反思的。
(宋培憲 聊城大學文學院 252059)endprint
現代語文(學術綜合) 2014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