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檀香刑》是莫言藝術創作的一次“有意識地大踏步撤退”,是其“作為老百姓寫作”的有力嘗試。莫言即是站在民間文化的立場上,用老百姓的語言(民間的說唱藝術---貓腔)、視角和思維方式來敘述一段民間文化的不屈抗爭史。作品在民間文化與廟堂文化的矛盾斗爭中,展現了民間文化的巨大的原始生命力,體現了作者的文學創作態度。
關鍵詞:《檀香刑》 民間文化 廟堂文化 文化之爭
莫言作為中國的首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他的寫作“傳達了古老中國的內在精神和聲音”(張閎),對中國當代文學產生了廣泛而又深遠的影響。2001年,作家出版社出版了他的長篇小說《檀香刑》,立即引起當代文壇的關注,標志著莫言的小說創作達到了新的高度。在第六屆茅盾文學獎評選中,《檀香刑》在終審表決時得到了全票通過,可見它在權威專家心中的份量。同時,《檀香刑》還獲當年(2001)臺灣聯合報讀書人年度文學類最佳書獎。
按照莫言個人的說法,《檀香刑》是他藝術創作的一次“有意識地大踏步撤退”[1],是其“作為老百姓寫作”[2]的有力嘗試。莫言站在民間文化的立場上,用老百姓的語言(民間的說唱藝術——貓腔)、視角及其思維方式來敘述一段民間文化的不屈抗爭史,體現了莫言在創作中對民間文化的堅守與抗爭,詮釋了他的寫作態度,乃至人生態度。
一、廟堂文化
在文本中,莫言并沒有直接正面描寫廟堂文化,而是假以一個處于社會底層的劊子手趙甲,作為其權力象征和文化代言人的。例如趙甲稱他就是“神圣莊嚴的國法的象征”[3],是“皇上皇太后的代表”,是“大清朝的法律之手”。原刑部主事“戊戌六君子”之一的劉光第,對趙甲說到:“其實,你的活兒,跟我干的活兒本質上是一樣的,都是為了國家辦事,替皇上效力。但你比我更重要?!滩可倭藥讉€主事,刑部還是刑部;可少了你趙姥姥,刑部就不叫刑部了。因為國家縱有千條律法,最終還是要落實到你那一刀上。”這真是絕妙的佐證!在劊子手趙甲的眼里,人已不是那個有情感、道德、意志和價值判斷力的復雜個體,也不再是所謂萬物的靈長,而是被還原成了一個純粹物質的人,即“一條條的肌肉,一件件臟器和一根根骨頭”[4],人與動物已不再有任何區別。
在這里,劊子手趙甲與作為廟堂文化的腐朽清廷達到了高度的和諧統一。腐朽的廟堂文化極盡能事地摧殘知識分子文化,以此來宣告它那至高無上的尊嚴,這也恰恰表明了它的軟弱無力與色厲內荏。文本中用趙甲行刑的失敗,象征了廟堂文化的失敗,不得不向知識分子文化低下那高貴的頭顱,這為下文廟堂文化與民間文化的對抗中完全落敗埋下了伏筆,也為戲劇高潮部分的到來吹響了前奏。
二、民間文化
孫丙無疑是民間文化最好的象征和代言人。孫丙的出場就是與維系著民間文化精髓的“貓腔”緊密聯系在一起的,他是演唱貓腔的班主,是“貓腔戲的改革者和繼承者,在行當里享有崇高的威望”[5]。在這里,莫言明顯地把孫丙推向了斗爭的前列。
在莫言看來,貓腔就是“高密東北鄉”廣大農民的精神、情感的寄托,那里人民的生活熱情、行為活動、生命理想,均寄托在貓腔那聲情并茂的唱腔當中。正如他所說:“如果說我的故鄉高密東北鄉有一個主旋律的話,那個主旋律肯定是茂腔?!薄懊坏挠绊懯巧钊氲焦撬枥锏?,是熟悉的鄉音?!盵6]“我想茂腔是伴隨著我們這一代人成長起來的,我們的道德教育、人生價值觀、歷史知識,都是從茂腔戲里學到的。”[7]
貓腔之主孫丙正是在這一高密民間文化的支配下,演繹了一部曲折、哀婉、凄涼的人生戲劇。當他擁有盲目自大、無憂無慮情緒時,吟唱的是“抑揚頓挫”“須生道白的腔調”;當他先受錢丁侮辱后又被施以小恩小惠時,豪爽大氣地吟唱:“孤王穩坐在桃花宮,想起趙家美蓉好面容……”[8]當他的妻兒被德國人殺害,自己流落他鄉時,悲歌讓人肝腸寸斷:“俺俺俺倒提著棗木棍……懷揣著血刃刀……行一步哭嚎啕……走兩步怒火燒……”[9]當他參加義和拳反抗外辱時,浩然正氣油然而生:“某,岳鵬舉是也,今受天帝之命,降靈神壇,附體孫丙,傳授爾等武藝,好與那番邦洋鬼子決一死戰……”[10]當他走到人生的盡頭,但亦是他人生達到頂峰的時刻,哀婉、凄涼的曲調痛徹心扉:“八月十五月光明……高臺上吹來田野的風……”[11]這一切,都是因民間文化不滿廟堂文化的腐朽黑暗統治所致的。民間文化所向往的人生自由的理想,在生活中,這種自由就表現為對廟堂文化的蔑視和反抗,以及其本身言行的放蕩不羈甚至是玩世不恭。
三、文化之爭
全書的高潮部分,便是趙甲(廟堂文化代言人)對孫丙(民間文化的代言人)施行千古酷刑——檀香刑。這種極其殘酷的刑罰,是用一根檀香木撅子從犯人的谷道(肛門)里釘進去,從脖子后面伸出來,讓犯人不流血慢慢死去。更為戲劇性的是趙甲與孫丙之間的關系:他們既是親家,又同時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一個是大清朝最優秀的劊子手,一個是“高密東北鄉”的貓腔之主。這些都應了莫言自己所說的“作為老百姓寫作”,用他們的各自的言行和彼此的矛盾沖突,共同演繹一段歷史的縮影。
莫言在戲劇高潮的到來之前安排了一系列前奏為孫丙遭受“檀香刑”做了鋪墊和襯托:錢雄飛用金槍刺殺袁世凱、趙甲凌遲處死錢雄飛、孫丙抗擊德國侵略者、眾乞丐義救孫丙、常貓哭靈等。其實,這些充分反映了民間文化、廟堂文化之間矛盾斗爭的復雜與慘烈。小說中關于單舉人帶領眾鄉民“手舉文書請愿”一節,有力地反映了民間文化的巨大感召力和團結性。孫丙明知眾乞丐舍身相救,卻寧愿選擇一死,他要“讓德國鬼子的陰謀敗亡。……俺盼望著走馬長街唱貓腔,活要活的鐵金剛,死要死的悲且壯。俺盼望著五丈臺上顯威風,俺要讓父老鄉親全覺醒,俺要讓洋鬼子膽戰心又驚”。最終,孫丙面臨千古酷刑——檀香刑,仍不卑不亢,大罵廟堂文化的維護者袁世凱及其幫兇德國侵略者。
在這里,不得不提到的是小說中的一個另類人物——錢丁,他本屬于廟堂文化中的一員,但在民間文化的感召下,他身上的知識分子文化積淀終于爆發出來了。在面對妻子的大義舍身時,在面對廟堂文化的兇殘與殺戮時,他憤怒地覺醒了。endprint
戲劇的高潮終于來臨了。在民間文化者的眼中,就是要讓孫丙早日結束受刑的痛苦,在通車典禮之前死去;而廟堂文化成員們在外來文化的威脅和共同利益的驅動下,則妄圖用孫丙的死來殺一儆百,所以他們千方百計地要孫丙受盡酷刑,直到“二十二日通車典禮”的那一天才死去。這場矛盾斗爭以媚娘殺死趙甲結局,結束了廟堂文化者的美夢,而錢丁的那一刀又結束了孫丙的痛苦,亦結束了外來文化入侵者的美夢。
四、結語
莫言對于《檀香刑》的寫作態度做出這樣的評價:“我的寫作是對優雅的中產階級情調寫作的抵抗。”[12]《檀香刑》后記中作者寫道:“我的這部小說也不大可能被鐘愛西方文藝,特別是陽春白雪的讀者欣賞。就像貓腔只能在廣場上為勞苦大眾演出一樣,我的這部小說也只能被對民間文化持比較親和態度的讀者閱讀。也許這部小說更適合在廣場上由一個嗓子嘶啞的人來高聲朗誦,在他的周圍圍繞著聽眾,這是一種用耳朵的閱讀,是一種全身心的參與?!薄懊耖g說唱的藝術,曾是小說的基礎。在小說這種原本是民間的俗藝漸漸成為廟堂里的雅言的今天,在對西方文學的借鑒壓倒了對民間文學的繼承的今天,《檀香刑》大概是一本不合時尚的書?!蹦詫戇@篇小說也正是為了表現民間文化,提升民間文化的地位,并以此來表達對“西方文學的借鑒壓倒了對民間文學的繼承的今天”的些許不滿。
莫言通過對貓腔這種藝術形式獨具匠心的挖掘與運用,展現了下層大眾不屈不撓地反抗廟堂文化的壓迫和外來文化的侵略的抗德義舉,民間文化、廟堂文化、知識分子文化不僅各自登臺表演,在這錯綜復雜的矛盾斗爭過程中,演奏出一曲曲驚天動地而又哀婉、悲涼的千古絕唱。莫言在《檀香刑》后記中談到,他的這部小說寫的其實是聲音,是糾纏他一生的兩種聲音:“第一種聲音節奏分明,鏗鏗鏘鏘,充滿了力量,有黑與藍混合在一起的嚴肅的顏色,有鋼鐵般的重量,有冰涼的溫度,這就是火車的聲音,這就是那古老的膠濟鐵路上奔馳了一百年的火車的聲音。”“第二種聲音就是流傳在高密一帶的地方小戲貓腔。這個小戲唱腔悲涼,尤其是旦角的唱腔,簡直就是受壓迫婦女的泣血哭訴?!蹦园严笳髦耖g文化的貓腔之音貫穿整部小說,顯示了民間文化的強大生命力;而那象征著廟堂文化和外來文化的火車聲,亦被貓腔之音所淹沒。
注釋:
[1][2]莫言:《檀香刑·后記》,作家出版社,2001年版。
[3][4][8][9][10][11]莫言:《檀香刑》,作家出版社,2001年版。
[5]陳思和:《河漢觀星十作家論·莫言論》,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
[6][7]倪自放,喬顯佳:《茂腔,高密東北鄉的主旋律》,齊魯晚報,2012年10月18日。
[12]夏榆:《記憶被一種聲音激活——莫言談?檀香刑?的寫作》,北京青年報,2001年4月21日。
(趙雯雯 江蘇省連云港中醫藥高等職業技術學校 222007)endprint
現代語文(學術綜合) 2014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