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對卡夫卡短篇名作《饑餓藝術家》中“饑餓”所蘊含的精神意義進行文本解讀。首先,饑餓與藝術本來就是一對悖謬,因此饑餓并不是藝術。再通過進一步分析文本,指出饑餓是一種自我獨特性的生存方式。最后結合卡夫卡的生平,揭示出饑餓所暗含的自我生存困境的寓意。
關鍵詞:饑餓 自我 生存 卡夫卡
1922年,卡夫卡創(chuàng)作了《饑餓藝術家》,一直被公認為卡夫卡最杰出的短篇小說之一,也是卡夫卡生前認可發(fā)表的少數作品之一。像卡夫卡這樣對寫作極盡嚴格的作家,他生前認可發(fā)表的作品都是他自己較為滿意的作品。小說描寫了一位以饑餓表演為職業(yè)的藝術家從光輝到落魄的一生。讀后,我們不禁要問:真的有饑餓表演嗎?饑餓表演的確曾經在19世紀下半葉的歐洲存在過。不過,即使確實存在過這種性質的表演,我相信作家也只是把它作為一種素材,通過想象對這個素材進行加工,給我們展現一個包含自我生存價值的世界。
一、饑餓與藝術的悖謬
這部小說里的藝術家表演饑餓,饑餓就是他從事的藝術。饑餓——藝術,多么大的悖謬!饑餓,是一種自虐的行為,還是一種藝術?那么我們現在討論一個問題:饑餓是不是一種藝術?
首先,藝術需要顯示為作品,顯示為一個可以公開看到、聽到或觸到的形式,即我們通常所說的藝術品。藝術品是藝術家創(chuàng)造性的產物,其中往往凝結著真善美。那么饑餓呢?饑餓是作為一種純粹的內在感受,它無法獲得一種可見的形式。饑餓藝術家是在表演一種虛無,饑餓表演的結果是沒有任何的東西產生。觀眾們所能看到的是“臉色異常蒼白、全身瘦骨嶙峋的饑餓藝術家”,這不過是饑餓在人身上所產生的必然的生理結果。看到藝術家的這個樣子,人們就能理解什么是饑餓嗎?小說中有這樣的一段描述:“一個家長領著他的孩子指著饑餓藝術家向孩子們詳細講解這是怎么一回事?!⒆幽?,由于他們缺乏足夠的學歷和生活閱歷,總是理解不了——他們懂得什么是饑餓嗎?”[1]顯然,世界要求能夠被觀看到的東西,而饑餓藝術家卻只能提供虛無,即使他努力地表演饑餓,依舊無法被世界了解和觸摸。那么饑餓表演結果就是“人們從他身旁揚長而過,不屑一顧”[2]。饑餓藝術家從未真正給予觀賞者任何東西,所謂的“饑餓藝術”不過是將一種自然感覺發(fā)展成為一種風格,它根本不能稱之為藝術家的創(chuàng)造。
其次,藝術對觀賞者來說,是為了獲得某種超越物欲和外在功利的精神滿足。關于好奇心,馬丁·海德格爾(Heidegger Martin)在《存在與時間》中說:“而自由空閑的好奇操勞于看,卻不是為了領會所見的東西,也就是說,不是為了進入一種向著所見之事的存在,而僅是為了看。它貪新鶩奇,僅止為了從這一新奇重新跳到另一新奇上去。這種看之操心不是為了把捉,不是為了有所知地在真相中存在,而只是為了能放縱自己與世界。所以,好奇的特征恰恰是不逗留與切近的事物。”[3]在《饑餓藝術家》中,人們通過觀看饑餓表演,獲得的僅僅是好奇心的滿足。小說中對人們觀看饑餓表演有這樣的描述:“當時,藝術家風靡全城;饑餓表演一天接著一天;每人每天至少要觀看一次;表演起臨近屆滿時,有些買了長期票的人,成天守望在小小的鐵柵籠子前;就是夜間也有人來觀看,在火把的照耀下,別有情趣;天氣晴朗的時候就把籠子搬到露天場地,這樣做主要是讓孩子們來看看饑餓藝術家,他們對此有特殊興趣;至于成年人來看他,不過是取個樂,趕個時髦而已;可孩子們一見到饑餓藝術家,就驚訝得目瞪口呆……”[4]觀賞者沒有真正從饑餓藝術家的表演中獲得任何的東西,他們不真正信任、贊賞也根本不關心他的身體狀況。
饑餓本身不是藝術,它并不符合藝術的要求,但是,卡夫卡為什么要把饑餓當做藝術來敘述呢?筆者對此是這樣解釋的:作為藝術內核的并不是饑餓本身,而是在饑餓中所堅持和維護著的某種不可褻瀆的東西。
二、饑餓是一種自我的生存方式
(一)饑餓是藝術家作為自我獨特性的存在形式
關于獨特性,卡夫卡在其筆記中寫道:“每個人都是獨特的,并有義務發(fā)揮其獨特性,但是他必須喜歡他的獨特性。”[5]對于饑餓藝術家來說,他也具有獨特性。我們看小說最后一段,奄奄一息的饑餓藝術家說出自己選擇饑餓的原因:“我只能挨餓,我沒有別的辦法”“因為我找不到適合自己口味的食物。假如我找到這樣的食物,請相信,我不會這樣驚動視聽,并像你和大家一樣,吃得飽飽的”。[6]對于這番話,我們可以這樣理解,饑餓藝術家找不到適合自己口味的食物,是因為這個世界上沒有適合他的食物。他寧愿選饑餓,也要拒絕不適合他的的食物,保持自己的獨立性,忠實于自己的意愿。所謂“適合自己口味的食物”,其實就象征了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因此,藝術家選擇饑餓是符合他自我存在的。正如卡夫卡另一篇小說《一條狗的研究》中的小狗,它寧愿絕食,也不像別的狗那樣“對有損和諧的是悄然接納,視之為大計算中的小錯而忽略不計”[7]。
既然饑餓才是藝術家忠實自己意愿的選擇,那我們就不難理解他的種種行為了。對于他來說,“饑餓表演是一件如此容易的事,這實在是世界上最輕而易舉的事了”。到了表演期滿,他甚至“沒有一次是自覺自愿地離開籠子的”。他認為饑餓是他的一種能力,而“自己的饑餓能力是無止境的”。對于他的這種能力,觀眾也表現出了極為狂熱的反應,而他認為這是“藝術家的榮譽”。即便饑餓表演不再流行,但“他對于饑餓表演這一行愛得發(fā)狂,豈肯放棄”[8]。
是的,饑餓藝術家把饑餓發(fā)展成為自己的一種自我的生存方式,并且衷心地熱愛它。但是,正如卡夫卡在筆記中說道的,“人們不管在學校還是在家里都在努力消除人的獨特性”[9]。
(二)個體與社會的矛盾
對藝術家來說,他的饑餓表演不是被迫的,也不是為了牟取暴利,它實際上是向人們展示藝術家的自我獨特性的存在。他希望從社會中看到自身存在的價值,得到對自身價值的認可。但是,小說中的饑餓藝術家始終得不到信任和理解。絕食40天的確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但是饑餓藝術家知道他還可以繼續(xù)餓下去,所以,到40天就結束的表演雖然可以博得滿堂喝彩,經理和觀眾都皆大歡喜,但饑餓藝術家卻不滿意,“他的內心里這種不滿始終折磨著他”。當這種表演不再流行,他屈身到馬戲團繼續(xù)表演,也沒有時間限制,他終于可以盡情地展示饑餓能力了。但觀眾“已經習以為常,而這種見怪不怪的態(tài)度也就是對饑餓藝術家的命運的宣判”,這無疑是最徹底最無情的打擊。藝術家的生命逝去之時,“在他那瞳孔已經擴散的眼睛里,流露著雖然不再是驕傲、但仍然是堅定地信念:他要繼續(xù)餓下去。”[10]endprint
藝術家的確是一個“殉道者”,這個“道”就是他所堅持的自我。因為這個世界是人的獨特性自我的死敵,而這個敵人又如此的強大,殉道——是必然的結果。
三、饑餓的困境
人如果要生存,就必須要吃飯。無疑,饑餓是生存的天敵。但是,接受“不適合自己口味的食物”,選擇不適合自己的生存方式,也就等于被世俗世界同化了。對于小說中的藝術家來說,饑餓是他的生存方式。對于卡夫卡來說,寫作是他的生存方式。他曾說道:“我的幸福、我的能力和所作所為的每一種可能從來都存在于文學之中?!盵11]但是,現實中的卡夫卡,并不能完全將寫作變成自己的生存方式。
對于那個時代而言,卡夫卡的文學觀念太超前了,還不能得到當時多數讀者的認同;他寫作的要求也太高了,他很少滿意自己寫出來的東西,所以生前只發(fā)表了幾部作品。這也就意味著,他無法依靠創(chuàng)作來維持自己和生活的需要。但他有一個保險公司的職位,這是一個能給他固定而優(yōu)厚的薪水的職位。一方面,卡夫卡的創(chuàng)作需要時間,需要思想的高度集中,更需要一個孤獨的環(huán)境,他認為“我的職位對我來說是不肯忍受的,因為它與我唯一的要求和唯一的職業(yè),即文學是相抵觸的”[12];另一方面,“由于我的作品產生緩慢,由于其獨特性,我便不能賴文學以生存”[13]。面對這種矛盾,卡夫卡的回答是:“我沒有這么做的力量,據我對我的處境的觀察,倒不如在這崗位中走向死亡。”[14]這樣的矛盾給他帶來了巨大的痛苦:是按照自己的意愿選擇寫作,實現自我的存在,還是迫于社會倫理道德承擔起長子應該承擔的責任。他無法成全任何一方,他只能在矛盾中痛苦地被自我和社會兩種力量所撕裂。
對于小說中的藝術家來說,雖然堅持饑餓就必然導致死亡,他仍然堅定地認為,饑餓才是自我的實現方式。而卡夫卡呢,他連堅持這種自我存在而死去的權利都沒有!1924年,卡夫卡在逝世前兩個月校閱這部作品時,不禁潸然淚下。據他的晚年密友克洛普施托克回憶:“卡夫卡這時的身體狀況和整個情況是,他自己在字面的真正意義上餓死了,變成幽靈了,當他改完校樣時,留了很長時間的淚,那必定是一種可怕的,不僅是心靈上的緊張,而且是一種震撼人心的精神上的重逢,這是我第一次在卡夫卡身上看到這種動作的表現。他向來是具有超人的力量克制自己的。”[15]
四、結語
饑餓本身并不是藝術,但當它承載了藝術家的獨特自我的時候,也就成為一種生存方式??ǚ蚩üP下的“饑餓藝術”,實際上暗含了深刻的寓意:自我在現實世界是艱難的,甚至是不可能的,這——也是自我生存的困境。
注釋:
[1][2][4][6][8][10]卡夫卡著,葉廷芳譯:《饑餓藝術家》;見韓瑞祥、仝保民選編《卡夫卡中短篇小說選》,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23-131頁。
[3]海德格爾著,陳嘉映、王慶節(jié)譯:《存在與時間》,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200頁。
[5][9]卡夫卡著,葉廷芳、黎奇譯:《卡夫卡書信日記選》,百花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102頁。
[7]卡夫卡著,王炳鈞譯:《一條狗的研究》,(見《卡夫卡中短篇小說選》,韓瑞祥、仝保民選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10頁。
[11][12][13]卡夫卡:1911年3月28日日記,(見《卡夫卡書信日記選》,葉廷芳、黎奇譯)百花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9-10頁,第38頁。
[14][15]卡夫卡:1913年8月21日日記,轉引自葉廷芳:《卡夫卡及其他——葉廷芳德語文學散論》,同濟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3頁,第30頁。
(梁麗萍 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南寧市第二中學 530000)endprint
現代語文(學術綜合) 2014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