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寶莉
(西南民族大學 民族研究院,四川 成都 610041)
作為一種有著600余年發展歷史的民間文化事象,萍鄉 “沿門舞”在經歷多種沖擊之下仍頑強地留存了下來。在當前傳統文化日漸式微的大背景下,它不僅沒有淡出當地鄉民的集體生活,反而煥發出更為強大的生命力,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現象。個中原因除了傳統文化 “活化石”價值的不斷凸顯和基于某種利益選擇的國家權力的介入和外部推動之外①萍鄉儺事活動近年來受到學界和政府的廣泛關注。中國戲劇家協會副主席曲六乙曾在當地考察時稱贊“萍鄉儺文化十分豐富,有‘三寶’:儺廟、儺面、儺舞”。萍鄉儺舞作為贛儺典型參加了中國內地傳統文化多次巡演,還赴港赴臺和東南亞各國表演并制成了古典儺舞藝術片播放,產生了較大反響。在“非遺”背景下,儺文化內在的文化和經濟效益更是引起了地方政府的熱情,萍鄉儺文化便被地方政府視為一項公共事業來抓。其具體表現為對儺文化有形資產的修復和整理、啟動了儺文化生態園,加強了儺文化的市場推介等活動。,沿門舞儀式自身的象征和功能對于鄉民生活的不可或缺性才是它得以生存下來并煥發出持久生命力的根本原因所在。
萍鄉屬江西省轄的一個地級市,位于江西西部,與湖南醴陵、瀏陽毗鄰。下轄3縣2區,全市總人口約190萬人。萍鄉地貌主要以丘陵為主,多山少田。傳統經濟支柱主要以煤炭產業和稻谷種植為主。浙贛鐵路和在建的滬昆高鐵貫穿境內。
萍鄉儺是贛儺的重要代表。贛儺在中國儺文化圈中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相比于周邊省份,贛儺歷史更久,覆蓋面更廣,也更具原生態文化價值。在遠古時期,萍鄉是長江流域文明以蚩尤為首領的三苗九黎部族文化的發源地[1],儺是這一文化的主要代表。萍鄉儺廟之多,素有 “五里一將軍,十里一儺神”②“將軍”在當地為儺神的別稱。完整表達實際為“五里一將軍廟,十里一儺神廟”。之稱。時至今日,萍鄉等3縣2區保存完好的儺廟尚有50余座,但其儺文化之發達,不僅僅體現在儺廟之多、分布之密、遍布之廣上,更體現在其保存了一整套包括儺舞、儺戲、儺劇目、儺符、儺服飾、儺兵器等組成的完整體系。
驅鬼逐疫為目的的 “沿門舞”興起于明朝初年。明朝是萍鄉儺文化發展的高潮時期,也是儺功能變化的重要轉折時期,其實用性功能在這一時期得以集中的體現。據萍鄉當地知名的儺文化專家危遠輝講述,明洪武元年 (1368年),因戰亂初定,萍鄉地方瘟疫、疾病肆虐,萬戶蕭疏,時任萍鄉知州安徽籍人氏杜谷珍是一個虔誠的儺信奉者,他倡導民間廣建儺廟,廣立儺神,全面開展索室逐疫的儺祭活動,借儺驅疫遍及萍鄉每個村。一時之間在當地出現了 “家家設儺案,戶戶祀儺神,人人跳儺舞”的盛況。明洪武三十一年 (1398年)中,萍鄉境內先后建起了大小儺神廟186處。跳儺隊伍達108支之多,跳儺人員達5 000人之眾[2]。同時杜谷珍還親自倡導、主持、監督,發動四方處士設計、雕刻了集天神、地神、冥神和俗神在內的 “千神千面”的儺神面具,使 “儺”在功能上得到了升華,集祛災、鎮邪、占卜、治病、求子、求財、祈福、祈祿、祈壽、祈吉等多方面功能于一身,這是萍鄉儺文化的一大獨創。
值得一提的是,雖然萍鄉儺神體系龐大,諸多神祗集于一堂,但并不乏主神。東漢順帝年間 (115-144年)三位殿前護衛將軍唐宏、葛雍、周武在宋代時被確立為主神。據傳說,唐、葛、周是同父異母的三兄弟,父母均被疫鬼所害,死后被漢順帝敕封為三元驅疫將軍。隨著時代的流變,每個時期萍鄉儺神系列中都可能會增加一些 “時代人物”,不管是道教的、佛家的、俗家的,甚或是傳說中的天神、地神、人物、行業神、地方神等等,只要符合老百姓的認知需求,具有超凡能力的可以為利或可以為害者,能夠驅鬼逐疫、庇佑黎民的皆可被納入到儺神家族中來,皆需敬奉。正如萍鄉上栗石洞口儺廟龕臺上的對聯所描述的,“集千神神神顯威,融眾教教教皆靈”。
至清代,萍鄉儺神隊伍進一步擴充,融入了民間的許多俗神和行業神,儺祭活動的娛樂性也進一步加強。據 《萍鄉縣志》記載,清乾隆四十九年 (1784年),時任縣令胥繩武曾這樣寫到:“先春三月,鄉人乃儺,魅面朱衣,執戈揚盾,驅疫癘,以達陽氣?!钡拦饽觊g (1821-1850年),有 “立春先日,鄉人舁儺集于城、俟官迎春后即驅疫于衙署中及各民戶”的記載[3]。道光二十七年 (1847年),萍鄉文人鄧樹標亦做過一首 《儺神》詩:“爆竹聲中雜鉦鼓,索室驅疫習猶古,何入朝服立阼階,朱裳空見沿門舞,諸公休笑蒙熊皮,當官面目是耶非。”[4]這足以體現當時儺事活動之興盛。
民國以后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幾十年里,沿門舞習俗在萍鄉民間一直沒有停歇下來。除 “破四舊”之后經歷了30余年的 “沉寂”外,沿門舞如今又重新活躍在萍鄉的鄉野民間,其內在的文化價值和市場經濟價值正日益被人們所重視。
沿門儺儀式一般于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期間舉行,是當前萍鄉儺事活動的主要內容。舊時舉行儀式時主要以族內首領、宗長為核心,不用道士巫師。其程序極為繁復:鳴炮、擂鼓、鳴金、上香、宰牲、燒紙、作揖、奏樂、唱祝詞、團圓、歸位、唱請神詞、作揖、交接、謝恩。待整個儀式全部完成后,方能出儺,正式開始驅鬼逐疫,驅病消災。儀式的程序比一般儺祭要嚴格得多,儺面的擺放、神的位序、出行程序等都有著極為嚴格的規程要求?!皟x式屬于行為文化,它總是由一個群體在一定的時間和特定的場合中進行的,這就使其具有一定的展演性和公開性,與儀式的展演性相對應的則是規范性,這就意味著儀式本身包涵了豐富的內容和復雜的程式。”[5]
當前整個儀式程式已大大被簡化,但是依然具有嚴格的程序性和規范性。我們于2013年就石洞口儺班在正月期間的儺事過程做了調查,沿門儺的整個程序分為 “出洞”“掃堂”“封洞”三個階段。
出洞。出洞也叫 “出廟”,代表著儀式的正式開始。出洞的頭天晚上,一般是在正月初一的晚上,待民戶關門安寢之后,由司儺領頭人 (周將軍扮演者)率全體已經潔身的跳儺人員焚香秉燭,三跪四拜九叩首,并口動咒語,恭恭敬敬地將翌日所要出洞的儺神面具從神殿上取下來陳放在神案上,用上等澄清茶油進行擦洗開光,使儺面具顯得容光煥發。接著整理服裝和跳儺時用于 “驅疫”的兵器,畢后才各自回家安寢。農歷正月初二 (萍鄉民間俗稱 “發朝”亦叫 “起芽”,預示一年的開始)晨卯時正,司儺人開始 “點將”(呼喊神名),裝扮成各種神靈的跳儺人員立于兩旁,接受點將,意為整裝待發。辰時許,在一片爆竹鑼鼓聲中,一對開鑼在前引路,眾神將依次出洞啟程(見圖1)。四方將 (王善、馬郊、殷郊、趙公)走前,接著太子、鐘馗、通佑王、英顯王、福主、大和尚、小和尚、道士、土地公、土地婆、判官、小鬼等隨后,儺主神中的葛、周二將軍殿后。一路上耀武揚威前往早已安排好的住戶家中,以舞蹈的形式 “驅鬼逐疫,降吉納?!?。

圖1 各路儺神去掃堂
掃堂。掃堂意為掃除隱藏在民戶家中的疫鬼和邪惡,是沿門儺的主要內容。在跳儺隊伍入戶之前,接受掃堂的住戶需要舉行一個簡單的迎儺儀式,一般在大門口外放上一張桌子或條凳,在上面先點上香燭,點燃紙錢,燃放鞭炮 (見圖2),然后作揖下跪恭恭敬敬地將眾儺神迎入廳堂。接著由主家在前 “蕩味”引路,用鐵杓盛著酒,放入一塊燒紅的石頭,蒸發出來的酒味進行空氣消毒,之后眾儺神緊跟其后進入每個房間,把隱藏在家里的疫鬼邪惡驅趕出去。最后在廳堂中以酬神娛人的形式進行 “驅鬼逐疫,降吉納?!睘閮热莸膬璞硌?。萍鄉傳統十折儺舞,現在在一般村民家中至多只表演二、三折即會收場,平均每折耗時約為7分鐘左右,跳的最多的是 《太子耍刀》、《土地賜福》和 《判官捉鬼》等。儺舞的舞蹈動作主要以 “跳”“仰”“踩”“翻”“轉”“旋”“搖”“擺”八個動作為主,步法以東、南、西、北、中為方向,以貼身舞動,以小旋步交替在小范圍內完成為特點,伴以鑼、鼓來烘托氣氛、渲染情境。舞畢,戶主出面酬謝儺神。舊時多以大米為酬金,各戶多則兩升米,少則一升米?,F在多是由主家賜以紅包,作為謝神之禮,一般幾十元不等,多則百元。

圖2 村民燒香迎接儺神 “掃堂”
從正月初二 “出洞”之日起,沿門舞持續近60天,且并不局限在本村,通常還要到臨近村中去表演。期間,神不歸廟,每到一處則由 “香首”(信士中的帶頭人)安排在農戶家中吃午飯和晚飯 (輪流制,如今年在張家,明年就要輪到李家),午飯為“閑餐”,隨機湊幾碗即可。晚餐為正席,馬虎不得,除大魚大肉之外,還要宰殺一只雄雞祭儺,祭儺后供跳儺人享用。晚餐后酉時許,開展一次大掃堂,按程序依次跳 (表演)全場 (共10節)儺舞,以此表示對主家盛情款待的感謝。完畢后將儺神面具擺放在早已準備好的 “神桌”上,跳儺人員不管路途遠近,晚上都要回家住宿。翌日,循環往復地進行著,直到“封洞”之日止。
封洞。封洞又曰 “歸廟”,或曰 “送神”,就是結束一年一度的沿門索疫后 “收兵”回廟,重新回歸到儀式之前的穩定狀態。 “請神容易送神難”,為了徹底斷絕與神的聯系,人們按照慣例需要為辛苦多日的儺神老爺舉行一個盛大的酬神儀式。封洞之日,儺舞表演通宵達旦,除了傳統的十折儺舞外,還會摻雜進一些其他的劇目。歸廟后對參與驅鬼逐疫的面具再進行一次 “洗塵”,即用上等茶油擦去儺神面具上的灰塵。邊洗邊唱 “拜儺歌”:一拜上元唐將軍,御災捍患建神功;二拜中元葛將軍,逐疫驅邪仰神功;三拜下元周將軍,攘除疫疾顯神功;四拜列列眾儺神,集福迎祥佑百姓……洗塵結束后,將面具重新搬上神殿,按原來的位置安放好。
經過漫長的歷史長河,儺從最初的一種普通原始巫術儀式,發展成為 “國教”,而后又被主流意識形態拋棄,演變成為一種以 “驅鬼逐疫”為目的的 “神人同娛”的民間文化,儺的地位發生了重要改變。雖然儺的地位發生改變,儺神信仰最終被排除在了主流意識形態之外,但其存在的價值則決定了其在中國民間頑強的生命力,在深層次上折射了人們在不斷應對“超自然”力量而積沉下來的信與行相統一的精神內涵。
倫理規程。儀式本質上表達了人的疑懼感,凡神圣的東西,都不得隨意碰觸,都有一整套的禁忌和規誡。沿門舞的實際參與者一般限為男子,即便是普通家戶,迎接儺神到來的一切準備工作都由男主人親力親為,女子一般被嚴格排除在外。出洞意味著 “請神”,意味著有自己的規范和秩序,必須保持儀式的完整性:請神之后當然少不了 “送神”這一環節。儺面具是儀式中最具有象征意義的符號,是神圣的,專為舉行儀式而做,在生活中人們不能隨意取拿、佩戴,女子更被隔絕在外。戴上面具將跳儺弟子與其生活的世俗世界徹底隔離,儺面具這一象征符號能給人一種巨大的心理暗示,誠如列維斯特勞斯所指出的:“面具的每一種類型都與神話相關聯,舞蹈面具對于旁觀者來說,是無所不在的超自然力和神話散播的證明。”[6]
神圣生活與世俗生活的分離。在請神出洞之前,所有參加儺儀的跳儺藝人在儺事活動之前的個人生活都有要求,如一個星期前就要開始禁止房事,請神之前要沐浴更衣清理個人衛生;在儺神會光臨的地方,如居戶的家里,戶主事先必須要進行徹底清掃,蕩滌污穢;掃堂時,儺神每到一處均要點燃香燭,燃放鞭炮,刻意創造一種煙霧繚繞,神靈到來的場景;儺神降臨,戶主需要以作揖下跪的方式迎接儺神的到來。
規則意識。儺舞的任何程序都是需要參與者嚴格遵守的,跳儺人如果在儀式過程中違反了某種戒規,會被認為是違忌,在他們看來會招致某種不幸。通過調查發現,石洞口村民人們碰到什么難事,如患病久治不愈,人們都會到儺神廟去許愿,如果病人如愿康復,人們首先會去廟里還愿。假如沒有定期去還愿,“爽約”的話,一旦生活中招致某種難事,人們在潛意識中自然都會產生某種心理暗示,會聯想到曾經對儺神許的愿,觸犯了禁忌所致。禁忌意識一方面強化了人們的規則意識,這種規則意識則會促使人們越發篤信神明;另一方面,規則意識在重申了人神之間和諧關系的重要性,也促使人們自覺呵護。
鬼神認識的兩面性?!罢埳袢菀姿蜕耠y”,封洞之時,人們按照慣例需要為儺神老爺舉行一個盛大的酬神儀式。封洞的熱鬧和隆重程度絲毫不亞于出洞和掃堂,在封洞之日,儺舞表演通常是通宵達旦地進行。一來表達對儺神庇佑的感激之情,二則是為了盡快斬斷其與神的聯系。歸洞后,人們一般是用上等茶油將儺面具擦拭干凈后,將其重新擱置在神龕上和神龕下密封保存。從儀式行為來看,人們對鬼神的認識是兩面性的,既敬仰神靈,又懷有畏懼。請神和送神的整個過程,實際上揭示了人們在接近神靈時潛藏的內心世界。
總之,在規定時間內重復實踐著的儀式實際表達了人們對于 “超自然”力量的基本態度和情感,體現了信與行的深層次統一。儀式的根本目的在于喚醒和強化信眾對于作為共同信仰的集體記憶,通過儀式的反復實踐,使得人們不斷修正他們有關行為和決策的價值判斷,最終實現從觀念記存和行動自覺的高度統一。
春節期間,工作在不同地點、不同崗位的人們在結束一年的辛苦工作之后,回到生于斯、長于斯的家鄉熱土,重新聚在一起參與到沿門儺集體狂歡中。作為一種驅鬼逐疫、酬神還愿的儀式,萍鄉沿門舞除了滿足鄉民們祈福消災的愿望,又以娛神娛人、自娛自樂的群眾活動形式,實現了多種功能的統一。
儺舞劇目運用象征性手法和生動直觀的語言,激活了鄉民對于傳統文化的記憶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如 《將軍比武》是儺舞劇目中的重頭戲,是出征前葛雍和周武二將軍出征前的校場比武,往往被安排在儺舞表演的第一個。這實際上傳達了這樣一個寓意:要戰勝邪魔,需要防患于未然、未雨綢繆,不要臨陣磨槍?!剁娯蛤屝啊穭t表明了 “邪不壓正”的道理,表達了人們戰勝困難的信心和決心。在 “封洞”前表演的一些節目當中,如 《桃園三結義》使人們明白了“忠君愛國”的知識。《十月懷胎》使人們知道了父母的艱辛,懂得了孝悌的可貴。表演也廣泛地融入了地域特色。萍鄉是一個典型的漢人生活區域,以農業生產為主,在儺戲表演當中處處體現著人們樸素的農業豐收的愿景,如在儺舞表演當中人們唱到 “養牛大似駱駝,養豬大似牛牯。養雞大似鵝婆,養鴨大似雞婆”。通過儺儀表演,人們不但能夠了解到本土文化的歷史、起源等知識,更重要的是感受到了關于真善美的精神內涵。英國人類學家埃德蒙·利奇曾這樣解釋儀式的起源和功能:“儀式最初誕生于非常原始的社會,在既無文字又無正規教育的情況下,這是怎樣實現的呢?簡單地說,我的回答是,儀式的實施便可以使當地人為了生存所必須的知識永遠傳下去?!盵7]一言以蔽之,人們最初為了儲存和傳遞與生存相關的知識而 “發明”了儀式。
盡管現代科技獲得了長足的進步,遠非過去所能比擬,但這并不能從根本上消解人們內在的 “不安全感”,人們在生活中總是難免碰到依靠科技所不能解決的難題。根據我們在上栗縣石洞口的調查發現,當地人如果生病,最后到了無醫可問的時候,儺神往往成為了家人最后的寄托,即使最后還是沒有治愈,人們會認為活人和儺神已經竭盡了全力,儺神都無能為力實則是命該如此,在內心也會減輕對親人離世的痛苦。這無疑凸顯了儺神信仰的合法性,民眾對于儺神的信仰程度也相應得以加強和鞏固。
對于平時遠在他鄉為生計而奔波的跳儺人來講,人——神角色轉換使他們獲得了心理上的“自我滿足感”。當他們戴上面具,跳起儺舞,被人們追逐和觀看的時候,他們終于找到了自己心靈的歸屬。在城市無論收入多少,內心的 “無根感”是無法簡單地通過物質收入的方式被祛除的,只有回到自己熟悉的鄉村生活,才會找到精神的歸屬,體驗 “戴上面具是神”的心理體驗。采訪中有跳儺人說,“戴上面具很神奇,跳著跳著自己也覺得自己是神仙一樣”,仿佛真的具備了某種神力,甚至很多時候感覺在儀式中自己就是面具所代表的神靈,擁有無限的法力?!敖柚谶@種禮儀,人類可以獲得駕馭自然的力量?!盵8]
對于參與儺儀式的觀眾,面具附著的儺神,也會對他們也產生了巨大的心理震懾,他們看到的是儺神,面具后面的人已經不復存在,從而自覺或不自覺地融入到儀式情境當中,積郁已久的情感在鏗鏘的鑼鼓聲和跳儺人奔放的舞步之中也隨之得到了完全釋放。
對于儺事活動組織者來說,通過儺事活動可以增強自己在地方事務中的權威性,爭取到更多的參與村務重大活動的話語權和決策權[9]。通過在調查儺廟管理委員會歷屆組成人員中發現,他們或者是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或者是退休的鄉村干部。恰如莊孔韶先生所言,相對于那些不斷變動的意識形態和政治說教越來越難于解釋周圍并不令人滿意的現實世界,民間宗教本身成為人們尋找人性上和精神上的寄托和力量的歸宿[10]。
每年春節的沿門儺期間,一個村落在共同的祭祀圈內,為了共同的信仰而聚集在一起,為了表示對神的虔敬,個體的主體意識充分被激活,個體的社會本性在此刻得到了增強。儀式本身具有的增強整合共同體、強化集體認同的功能得以充分顯現。
沿門舞期間,村民一般會邀請很多附近村莊的親戚和與其有經濟往來的朋友來參加,民間俗語說 “一請神,二請人”,請神是為了祈求和答謝老天保佑,請人則是為了給神捧個 “人場”,內在目的則是為了聯絡彼此之間的感情。人神之間并不矛盾, “神誕的一個重要方面是人際關系網的建立”[11]。這同樣表現在對儺事活動捐贈行為上,儺神是地方的守護神,儺廟的各項事物事關全村人的共同利益,對于儺廟的修繕,村民們大都樂意出份子錢。捐贈行為在當地除了被看成是對神已有的保佑及將來持續保佑的一種感激之外,更多的是人們在這個儀式活動中能夠充分體現個人價值,獲得公眾認同的手段,雖然捐贈一般都是以自愿的形式來進行的。
在某些特殊的日子里,如每年農歷四月二十八、七月二十一、十月初一儺神老爺生日時,以儺神廟為中心,廣設酒席,邀請在儺廟各類事宜中出資捐助的民眾參加。據危遠輝講述,最盛大的時候參加者近500-1 000戶,同時還要邀請湘劇來助興。節日期間,與儺舞活動共濟一堂的還有戲曲、歌舞、武術、雜耍等其他一些民俗文藝形式,豐富、活躍了節日氣氛。忙碌了一年的鄉民通過沿門舞這一平臺,共同參與,實現了走親訪友、聯絡感情的目的,人們也從中感受到美好的生活愿景:創造充滿精神支撐、信任和希望的共同家園。
沿門舞之所以能存留下來并不斷煥發出活力,在于它重要的象征意義和對于鄉民生活價值。沿門舞儀式的象征意義和功能通過參與者內在的自我控制和自我調節來實現人與人、人與外在環境乃至超力量間的各種社會關系的和諧。從本質上講,萍鄉沿門舞并沒有超越一般中國民間傳統文化特有的出于利害狡計的功利主義考量,一定程度上甚至具有迷信色彩,但是它并沒有違背民間信仰的基本底色。在現代科技突飛猛進和商業理性無限放大的時代背景下,從文化人類學視域關注沿門舞內在的文化意義和精神價值,對于作為 “非物質文化遺產”沿門舞的傳承和保護,以及進一步發揮其在鄉民生活中的價值,都有著重要的理論和現實價值。
[1]李健,李帆.贛儺的歷史文化及審美特征研究[J].農業考古,2011(4):150.
[2]危遠輝.古儺萍鄉[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7:12-13.
[3]袁支亮.儺·萍鄉儺[J].萍鄉高等??茖W校學報(增刊),1995:12.
[4]萍鄉市城關區政協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萍鄉城關文史資料[M].1990:126.
[5]李建宗.儀式與功能:人類文化學視域下的隴中社火[J].黑龍江民族叢刊,2008(4):157.
[6][法]列維·斯特勞斯.面具的奧秘[M].知寒,等,譯.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2:140.
[7]史宗.20世紀西方宗教人類學文選[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1995:506
[8][德]恩斯特·卡西爾.神話思維[M].黃龍保,周振選,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45.
[9]朱寶莉.儺在鄉村文化中的附魅——基于萍鄉石洞口的儺事活動調查[J].萍鄉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13(4):60.
[10]莊孔韶.銀翅——中國的地方社會與文化變遷[M].北京:三聯書店,2000:372.
[11]王銘銘.村落視野中的文化和權力:閩臺三村五論[M].北京:三聯書店,1997: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