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瑩+江南
摘 要:《檀香刑》敘事藝術獨特新穎,作者莫言運用碎片化敘事手法全面立體地塑造人物、展現事件,同時復調式多聲部的敘事方式,在表現人物矛盾,突出人物形象,為展現清末社會機制下人物相互斗爭的狀態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碎片化敘事與復調的成功運用為中國小說未來的發展提供可效仿的范本。
關鍵詞:檀香刑 碎片化 復調
莫言以其天馬行空的想象,酣暢淋漓的小說情節,陌生化的小說語言以及魔幻現實主義風格,在現當代文壇上占據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在小說《檀香刑》中,作者不僅在語言上減少了變異現象,也有意識地減少了魔幻現實主義內容,突出了民間色彩,注重形式實驗。小說主要講述孫丙帶領東北鄉人民搗毀筑路窩棚,被擒獲后受檀香刑的故事。雖然大量暴力血腥場景的描寫一直為人所詬病,但獨特新穎的敘事方式讓人耳目一新。本文將從小說的碎片化敘事與復調研究兩方面來探討《檀香刑》的獨特藝術。
一、碎片化敘事
“碎片化敘事,其首要特征就是零散化、非連續化,給人一種拼貼感,與此相應的是情感和歷史感的消失。”[1]《檀香刑》具有明顯的碎片化敘事傾向,作者有意通過不同視角中的碎片化場景拼接成一個完整的事件,從而使小說中的時空狀態、人物形象和事件發展過程呈現出零散化狀態。
(一)時空碎片化
故事時間與敘事時間交織推動情節發展。“現代敘事學所真正關注的是小說家對故事時間的具體安排,它形成所謂的敘事時間。這種時間是由于通過具體的敘述話語而實現的,固又稱之為文本時間。就本體而言,故事時間是文本時間的基礎和參照。”[2](P278)《檀香刑》的故事時間為七日,即從本書開頭“眉娘浪語”中推算的八月十三日到孫丙受檀香刑的死亡時間八月十九日夜。小說的敘事時間在幾十年中自由穿梭,達到介紹人物經歷、豐富故事主干的目的。文章并沒有采用傳統小說線性敘述方法,平鋪直敘的介紹事件發展過程,而是通過時間的交錯結構全篇,讓故事時間在敘事時間的進程中逐漸顯現,使敘事時間和故事時間有效統一。“鳳頭——豬肚——豹尾”之間相互聯系,同時每部分內部又存在完整的時間線,例如“鳳頭”的故事時間是八月十三日,主要敘述錢丁派人請趙甲事件的始末,但是作者并沒有單純敘述這一件事,其中夾雜四個人的回憶、夢境和對話,如眉娘敘述中插入兩個時間點:清明節和半年前。這種寫法使故事時間移位,形成敘事時間,不僅呈現了時間的多維性,也喚起讀者對文本現實性的認同。
現實與魔幻交融拓寬閱讀視野。小說中作者用夢境、鬼魂發聲、幻覺等魔幻現實手法將現實中發生的事件肢解,使現實與魔幻交融。例如眉娘夢見孫丙頭被小孩子追趕滾到自家院子,作者用夢境表現眉娘的潛意識中焦慮恐慌的心情,為后文她與朱八等乞丐急切策劃救父行動做鋪墊。趙甲進城尋親,一路上聽從死去的娘指點最終找到余姥姥,由此告訴讀者趙甲從事劊子手的緣由。趙小甲自敘虎須的神奇作用來揭示人物性格、暗示人物之間的緊張關系。作者將現實成分與魔幻成分拿捏得恰到好處,既沒有讓魔幻現實主義的光彩遮蓋民間氣息,又使小說中暗含民間鬼神元素,拓寬讀者閱讀視野。
(二)人物形象碎片化
小說中人物形象不僅在自身的語言敘述中得以展現,更在他人的視角下不斷豐富和完整,作者用碎片化的人物形象拼湊出立體的人物形象圖,供讀者從自己的理解出發詮釋人物。
自我認知與他人印象的差異豐富人物性格。一方面,從趙甲言語中處處顯露出的對自己的職業的自豪感,“執刑殺人時,我們根本就不是人,我們是神,是國家的法。”[3](P37)讀者看到的是一個服務于統治階級的冷血殘酷的劊子手形象。趙甲眼中的自己是國家權力的象征,是維護國家秩序、娛樂統治者的重要人物,他認為劊子手行當的興衰是國家興隆與否的唯一指標。受到慈禧和皇上的接見是他一生中最驕傲的事,趙甲也因此自我封賞、盲目自大、不把任何人放眼里。而在其他人眼里的趙甲則豐富了其性格的多面性。他兒媳婦媚娘說:“他的身上,散發著一股涼氣,隔老遠就能感覺到。”[3](P5)眉娘眼中的趙甲是陰森恐怖、愛耍威風、不近女色的公爹,是死亡的代表,是不折不扣的冷血殺人魔。兒子小甲說他:“俺爹不是豆腐爹,俺爹是個金剛爹。”[3](P59)小甲眼中趙甲是機警的黑豹子,是會說故事的爹,是會殺人的大人物,是他的驕傲。縣令錢丁說:“他明明目露兇光,卻口吐恭順謙卑之詞,這畜生,雖然是一個粗鄙不文的劊子手,但似乎諳熟了大清官場的全部智慧。他藏愚守拙,他欲擒故縱,他避實就虛,他假裝糊涂。”[3](P78)他對趙甲是又嫉妒又惱恨,他認為趙甲不過是行刑的工具,是世故圓滑、虛偽做作的小人物。作者莫言成功地借鑒《史記》中的互現法,把趙甲形象分散在各章節人物的言行中,人物形象在不同視角中靈活變換,同中有異,相輔相成,展現趙甲在腐朽破敗的清末制度下逐步成為殺人工具的過程。
限制視角與全知視角結合全面展示人物心理。作者在“鳳頭”部“豹尾”部和“豬肚”部分別采用第一人稱限制視角和第三人稱全知視角敘事。“第三人稱擁有比第一人稱更大的敘述空間。具體講,既可以逗留于人物的外部做外視觀察,也能夠潛入人物的內部做心理透視”[2](P315)因此,在“豬肚”部敘述中,敘述視角常常歸附于某一主人公,既客觀表述事件發展過程又有大量內心獨白表現人物心理。這種寫作方式不僅使人物形象更加豐滿鮮明,而且從全知視角講述事件、觀察人物,使讀者感受從主觀敘事中覺察不出的心理變化。譬如“比腳”這一章是作者從孫眉娘的視角切入,詳細敘述她從飽受相思之苦到最終與錢丁定情之間的內心起落。而人物自述給我們的直觀感受是眉娘與錢丁是各取所需的關系,很難看出眉娘對知縣一片癡心,而這章中則將她對感情的認真描繪得淋漓盡致,彰顯著自然、野性的原始生命力。
(三)事件碎片化
作者不斷轉換敘事角度、敘事人稱,熟練運用插敘、倒敘、復敘、補敘等手段,將人物身世、重大變故、風土人情、貓腔小調娓娓道來,使小說事件呈現碎片化效果,有利于情節的推進,緩解讀者的閱讀疲勞。endprint
大量信息斷點引導事件發展。作者將事件碎片化后故意留下信息斷點,把一件事開頭、經過、結尾分散在不同章節中,這種寫法使時空有跳躍性、延展性,造成陌生化效果,誘起閱讀期待。例如“鳳頭”部中眉娘與朱八營救孫丙、眉娘與知縣的戀情、趙甲受到皇太后和皇上接見,這些事件皆有開頭,數章之后作者才把信息斷點重新接上,細化事件。大量信息斷點能夠剝繭抽絲般引導事件發展,讓龐雜的信息有條不紊地串聯一線,使故事主線逐漸豐滿。
二、復調式多聲部敘事方式
《檀香刑》采取了復調式多聲部敘事方式,作者與人物處于平等位置上,人物以自我意識為主導、從主觀立場出發理解事件,使讀者小說的解讀呈現多義性和復雜性。 “巴赫金所謂的對話,不單指人際交談,也包括思想與文化內部的復雜運動。”[4](P487)小說中,符號化的起名方式具有象征性,表明人物言行不僅是受自身利益驅使,更是身后階級力量的代表。
錢丁是知識分子階層的代表,自身語言不僅富有文采,而且符合文人的自我定位,通篇使用“余”自稱,散發出不同于他人的書卷氣息。話語中多四字成語,句式工整,但過多修飾有掉書袋的嫌疑。錢丁是沒落王朝的警醒者,他看到清王朝衰落的趨勢試圖挽救,幾次表示要以身殉國,但知識分子的理性與殘酷的現實環境讓錢丁左右動搖。一方面,錢丁身為大清的進士,飽受傳統儒家思想熏陶,他愛民如子、坦率正派、不趨炎附勢,在馬桑鎮大屠殺發生后主動赴省城向巡撫大人請愿,那時他把人民的安危置于最高位置,唾棄袁世凱、趙甲仗勢欺人、崇洋媚外的行為。但另一方面,以錢雄飛、戊戌六公子為代表的激進派慘遭殺害,自己仕途不保、性命堪憂,種種因素讓他在堅持自我操守與同流合污之間不斷動搖,“也許袁大人就是棟梁……至于國家大事,自有皇太后和皇上操心,余等小吏,何必越俎代庖!”[3](P347)德國人擒獲孫丙、大肆屠城,他是幫兇。同時,錢丁在動搖中不斷反省,他深知袁世凱等人是非正義的代表,鄙視自己的軟弱無能,“可見余在老百姓面前是虎狼,在上司和洋人面前是綿羊。余連綿羊都不如,綿羊還能角斗,余卻膽小如鼠。”[3](P346)他勇于深入剖析自己丑陋的靈魂但沒有勇氣改正,對他們的贊歌其實是對現實的無奈抗爭,由此體現知識分子的軟弱性與妥協性。最后錢丁在高密通車典禮前夜殺死孫丙,讓德國人試圖用檀香刑來威懾人民達到完全統治的愿望落空,他在最后一刻展現知識分子高尚的氣節。
趙甲是廟堂敘事的代表,通篇用“我”自稱,語言是標準京腔,多兒化音,擬聲詞,言語通順直白。趙甲把刑法當做是一場大戲,多一刀少一刀都是經過精確計算的,他將人命關天的事當做娛樂統治者的手段,當做晉升的籌碼。他在潛意識中把人與豬狗等同,他眼中的人只有物質性,是骨頭和肌肉組成的可以宰殺的動物,這與統治者魚肉百姓的觀念相同。“總督說,中國什么都落后,但是刑罰是最先進的,中國人在這方面有特別的天才。讓人忍受了最大的痛苦才死去,這是中國的藝術,是中國政治的精髓……”[3](P83)作者借外人之口說出清末封建王朝將刑法等同于政治,甚至高于政治的事實。統治者憑自己的喜好玩弄人命,法依附于皇權,喪失了獨立性,人民靠法律無法維護自己利益,人身安全沒有保障,只能謹言慎行。統治者恰恰利用他們的恐慌,借刑法的威懾性抹殺人民的自由思想和獨立意識,使人民始終圍繞在皇權周圍,達到完全的統治,因此趙甲是統治者罪惡面的表現者。由于錢丁不敢違抗強權,只能把對大清自甘墮落的怒火轉投到法律執行的傀儡身上,形成趙甲與錢丁的對頭關系。長期的酷刑壓制下,人民沒有主見和創新思維,預示著朝代終結,外國入侵殖民的必然結局。
孫丙、孫眉娘是“民間敘事”的代表。自身語言直白粗鄙,通篇使用“俺”自稱,但時而又摻雜戲文語言,極富音律性,作者善于利用情景的推演和矛盾的深化來刻畫出人物性格的轉變。大量使用貓腔表達心情,既把民間元素拉入到小說中,拓寬閱讀視野,又能夠借此渲染悲涼凄慘的氣氛,表達人物內心悲痛。孫丙具有農民自身的局限性,視野狹隘,封建愚昧。他沒有民族興旺的情懷,看不到德國人入侵對中國經濟、政治造成的破壞。土地征召用來給德國人修鐵路,他在乎的僅僅是風水問題和被克扣的銀兩,堅信男人的辮子是靈魂的象征,德國把辮子放在鐵軌下,火車才能運動……孫丙只是因為自己家破人亡才起義反抗,若沒有他的家庭破裂為前提,孫丙還只是個茶館老板。而且他受農民意識局限,弄來弄去都是野戲臺上的玩意兒,反抗列強求助于封建神教,以封建手段救封建王朝,昭示著他的起義必然失敗的結局。
在以男人為主的故事中,孫眉娘所代表的女性視角尤為引人注目。孫丙抗德,在別人看來是民族英雄為國犧牲,而眉娘只心系父親生死,無關大義。孫丙被抓待死,她反復夢見父親被殺,夢醒后心有余悸,孫丙不肯被救,她滿懷疑惑和憤怒,孫丙即將受刑,她內心悲痛,眉娘展現出女性視角感性、多思的一面。
莫言在《檀香刑》創作中力求將民間文化拉入讀者視野,大大削減魔幻現實主義內容,但趙小甲的兒童視角依然是一大亮點。趙小甲是生理發育完全但智商卻停留在兒童時期的異常人,他憑借一根虎須可以看見人的本相,作者適時使用兒童視角不僅讓人物形象更加豐滿,特點更突出,而且在檀香刑的暴力化展示中加入輕松詼諧的成分,使文章情節張弛有度。
綜上所述,《檀香刑》一書中,作者憑借高超的寫作技巧,碎片化與復調手法相結合,使小說的敘事結構具有極大的靈活性,獨特而新穎。這種敘事手段不僅讓讀者深切的感受到故事情節的時近時遠、時真時幻,而且強化了人物形象的豐富性和立體感,在事件展開過程中加劇了人物之間的矛盾,為中國未來小說發展提供可效仿的范本。
注釋:
[1]俞昳麗:《碎片里的記憶——賈平凹《秦腔》的碎片化敘事》,青春歲月,2012年,第14期。
[2]徐岱:《小說敘事學》,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
[3]莫言:《檀香刑》,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年版。
[4]馬新國:《西方文論史(第三版)》,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
(孫瑩,江南 江蘇徐州 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 221116)endprint
現代語文(學術綜合) 2014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