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島春子的“滿洲”體驗和文學創作

柴紅梅+王瑩瑩

摘 要：侵華時期，日本國內的左翼進步作家受法西斯的迫害，他們或是發表轉向聲明，或是出于種種原因逃離本土來到中國東北尋求自由的空氣。牛島春子便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從移居“滿洲”到戰敗返遷回國，她的創作有的為“五族協和，王道樂土”高唱贊歌，有的卻又隱隱地透出了對殖民侵略的反省。本文秉著尊重歷史的態度，對牛島春子前期和后期的兩部作品進行細致的文本分析，以求分辨歷史的真偽。

關鍵詞：“滿洲” 協和 謊言 戰敗

一

隨著戰后日本國內對日本近代文學史上的異端文學——“滿洲”文學的關注，這一領域的研究逐漸變得炙手可熱，特別是日本集英社在2002年前后發行了“戰爭文學”系列，將日本的海外侵略戰爭文學進行了系統的分類，其中以中國東北為背景的文學作品占據了不可小覷的地位。

本論文選取的牛島春子前期作品《福壽草》和創作于1951年的《一次旅行》兩篇文章分別收錄在《滿洲的光和影》和《各種各樣的8·15》兩部選集中。本文將結合牛島春子個人的經歷，揭示日本左翼女作家從為殖民者高唱贊歌到戰后深刻反省的心路歷程，從而深刻批判殖民戰爭的謊言和罪惡。

二

1913年牛島春子出生于福岡縣久留米市。1931年正當妙齡的牛島春子進入一家地下襪廠成為了一名縫紉工，并開始參加工會運動。1932年2月日本軍國主義政權為了加緊推行侵華戰爭的步伐，在日本國內實行法西斯專制，在全國各地到處抓捕進步人士，牛島春子也未能幸免。然而牛島春子并未放棄自己的理想信念，在同年年底加入了日本共產黨。然而法西斯專制的魔爪再次伸向牛島春子，并脅迫包括牛島春子在內的多名進步人士在轉向聲明書上簽了字。1935年長崎檢察院判處牛島春子兩年有期徒刑，緩期五年執行。

在這種壓抑的國內環境中，牛島春子身心都受到了很大的創傷，她無法再在國內繼續創作，于1936年與在一次工會運動中結識的牛島晴男結婚，并隨丈夫一起移居“滿洲”的奉天，即今天的沈陽。1936年底，牛島晴男開始就任奉天省屬官。翌年春，名副其實的官太太牛島春子創作了短篇小說《王屬官》，該篇小說針砭了農村的不法稅收，暴露基層官吏的不作為。小說集中塑造了一個供職于鄉間，卻敢于和欺壓百姓的丑陋行徑作斗爭的王姓屬官的英姿。這篇小說最初題名為《豬》，該篇作為“滿洲建國紀念文藝獎”第二等第一席（第一等空缺）入選，也是牛島春子來“滿洲”后發表的第一部作品。此后她發表了《姓祝的男人》，成為了芥川獎候補作品，并被轉載在雜志《文藝春秋》上。此后相繼創作了《女人》、《雪空》、《福壽草》等作品。1945年，她在營口迎來了日本的戰敗，并于1946年帶著三個孩子返遷回福岡縣。

三

《福壽草》創作于1942年。彼時，“新京”作為偽滿洲國的政治中心，它與大連輕松自由的創作氛圍完全不同。在“新京”的作家大多是抱著為政治服務的態度進行有目的的創作，其中虛妄之言比比皆是。就連原為日本共產黨的牛島春子也不能幸免，寫下了歌頌建國警備的作品《福壽草》。該文章最初被刊載在1942年9月刊《中央公論》上，開篇著有題詞“僅以此拙作獻給為建國以來為治安工作效力的日系警察”。作為一個有思想的女共產黨員，牛島春子在《福壽草》中卻以一個名叫島田浩太郎的警務指揮官為主人公，謳歌日系警察官頑強抵抗共產匪進攻，守衛村落和縣城的一心奉公的精神。同時作者在文章的字里行間暗示著參與抵抗共產匪的不僅有日系的警察，還有滿系、朝鮮系、蒙古系的官員和居民。在文章中作者將島田浩太郎這個人物塑造地幾近完美，他不僅悉心呵護愛妻幼子，也全身心投入自己的工作；他不僅衷心熱愛自己的工作，對于國家的大陸開拓計劃也積極響應。

滿洲國成立之后，一開始招募警察官，他（島田浩太郎）就率先報了名。在新京接受了簡單的培訓之后，在將近三年的時間里，他幾乎走遍了治安秩序落后的村落。眼看“滿洲國”治安馬上就要恢復了。“滿洲國”進入第二期建設后，對擁有國家建設理論和縝密的有計劃性的人才需求量非常大。然而島田浩太郎卻認為哪怕有一個善良的滿洲國人民能記住自己，哪怕自己一生都在農村做治安維護工作也心甘情愿。

——《福壽草》

或許是由于作者想要迎合偽滿洲國建國十周年的意愿太過強烈，她在文章中刻意將主人公島田浩太郎神化了。在被敵人切斷電話線的情況下，在上月和小森兩個日本人一直都撥不出去救援電話的情況下，島田突發奇想，讓我來試試吧，萬一能行呢。

“天馬上就亮了”像是鼓舞二人一樣，島田浩太郎一進門就說，“我來試試吧，說不定換了人就能打通電話了呢”，島田浩太郎把椅子拉向自己，拿起了話筒……就這樣他穩穩當當地坐著，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撥著電話，突然，就好像是從天邊傳來的聲音一樣，從話筒里傳來了微弱的聲音。

就這樣，島田撥出了救援的電話，從哈爾濱特派治安維持會請求了救援的飛機，從H縣處得到了十卡車的滿軍救援隊。終于，警察隊和青少年自衛團在和共產匪的殊死搏斗中，借助滿軍的力量反敗為勝了。最后在取得勝利后，作者寫了這樣一段話：

“生命仿佛是自己的又不是自己的。個人的生命都歸結為民族的生命，民族和民族的生命在這個瞬間首次握手。日本人和滿洲人成為了真正的命運共同體。”

——《福壽草》

當時作者牛島春子作為一個名符其實的官太太，接觸的也都是殖民者官僚階層的統治者，她不可能看到偽滿洲國真正的面目。同時相對于日本國內法西斯的鎮壓，偽滿洲國對于她來說是自由的“理想之國”，所以她發自內心地去歌頌稱贊這一切，卻忽視了對于他們這些殖民者而言，偽滿洲國是天堂，而對于被殖民的民眾而言，偽滿洲國卻是水深火熱的地獄。

四

1945年8月11日，蘇聯對日宣戰，牛島春子帶著三個孩子被疏散到營口，而丈夫牛島晴男卻被臨時征兵派到沖繩附近的宮古島參戰。《一次旅行》就是基于牛島春子的這段苦難體驗創作出來的。endprint

戰敗后，滯留在中國東北的日本人嘗盡了同胞間人情的冷暖。主人公“我”也未能例外。“我”和茂子是好朋友。戰敗前，“我”在新京生活時，經常救濟茂子一家，給他們送去生活必需品。那時茂子的婆婆對“我”非常和藹熱情，然而當“我”和三個孩子被疏散到營口，不得已寄住在茂子的婆家時，茂子的婆婆卻一反常態對“我”冷淡起來。而“我”不想成為好朋友家庭不和的根源，于是排除萬難想要帶著孩子回到“新京”。

由于戰后的混亂，火車站加緊了對日本人購票的限制，必須五個日本人組團才可以發售火車票。“我”在火車站好不容易湊夠了一起到新京的同伴，然而僅僅因為一張火車票而聯系在一起的同伴關系注定只能維系到買票的時候，不能成為真正的命運共同體。

在火車上“我”看著同行的女同伴遭受幾個男人的暴行卻不發一言，甚至在女同伴跟隨一個素昧平生的男人下車時也沒有開口和她說一句話；當身邊這個穿著寒酸的男人因沒有錢給索要錢財的士兵而幾乎要被掐死時，我冷漠地看著這一切，雖然“我”身上有錢，但是我還是漠視縱容這一切的發生。在日本戰敗后，日本人的地位從高高在上的一等國民急速跌落至被國家拋棄的棄民，這種天上與地下的差別，讓日本人始料不及。就這樣，在異鄉面對背負著與日本有民族仇恨的中國人，日本人只能自保而不能顧及同伴的死活，這種單薄如紙的同胞情誼像是被扭曲了，在日本戰敗后，日本人之間再沒有了一個可以稱之為社會的團體，他們都成為了獨自的個體，各安其命，而不能顧及他人。作者在文章中這樣寫道：

“和剛才一樣，我和那個穿著寒酸但是安靜的同伴像是完全忘記了剛才發生的事情一樣，并排地坐著誰也沒有說話。就像我看著那個可憐的女同伴跟隨一個不認識的男人下車時，我默默地目送她；就像我身邊的同伴剛才被士兵粗暴揪到火車通道時，我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冷漠態度一樣，我想方設法躲避士兵們檢票的時候，同伴也毫不關心地看著。”

——《一次旅行》

從上面的文本分析，我們也可以看出日本人之間之所以變得人情冷淡就是因為他們所處的社會地位發生了急劇的變化。作者在文中感嘆到從奉天到“新京”，列車已經整整走行了二十四小時，“我”開始回憶以前乘坐特快“亞細亞”號從奉天到新京只需要八個小時就足夠了。繼而“我”又感嘆，“亞細亞號”只不過是一個虛幻的夢，再也不能重現的夢罷了。在此，作者深深體會到作為殖民者來到“滿洲”，又因為日本戰敗而四處逃竄的整個過程就像是亞細亞號一樣，只能是黃粱一夢，注定是會破碎的。

1980年，牛島春子在《一次微笑》中深刻反省到：“對于自己來說，滿洲到底是什么。準確地說，對這個問題的思考是從被遣返回日本之后開始的。滿洲國的的確確是日本為了侵略大陸而制造的虛構國家。而我們也無疑是糊里糊涂就上了賊船的庶民。”雖然這個反省規避了自我的責任，卻一語道破了偽滿洲國的虛假本質，對侵華戰爭有了一個比較清醒的認識，可以成為牛島春子從殖民者轉變到戰爭反思者的證據。從戰時為偽滿洲國搖旗吶喊到戰后批判戰爭帶給人民無窮的傷害，不同的生活體驗使得牛島春子的作品主題發生了變化，并且這種變化是由虛假到真實的轉變。日本近代文學史有著與牛島春子相似經歷的人還有許多，筆者希望通過對牛島春子兩部作品的簡單介紹，吸引廣大學者關注日本殖民地文學研究，以史為鑒，警鐘長鳴，警惕日本軍國主義死灰復燃，珍惜中日兩國人民來之不易的友誼。

（筆者參加了導師柴紅梅的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中國東北都市空間與日本作家殖民體驗的文學書寫”[13BWW020]；遼寧省高等學校創新團隊“東北亞地區比較文化研究”[WT2013009]。本文是校級創新項目“1932-1945年長春地區日本文學作品研究”的研究成果。）

參考文獻：

[1]成田龍一.敗戦の衝撃と敗戦をめぐる光景[M].集英社，2012.

[2]川村湊等.非戦闘者にとってのアジア太平洋戦爭[M].集英社，2012.

[3]牛島春子.『満洲の光と影』の『福壽草』[M].集英社，2012.

[4]牛島春子.『さまざまな8·15』の『ある旅』[M].集英社，2012.

[5]川村湊.『文學史を読みかえる 第五巻「戦後」という制度ー戦後社會の「起源」を求めて』[M].インパクト出版會，2002.

[6]多田茂治.『牛島春子の昭和史 満州·重い鎖』[M].弦書房，2009.

[7]劉春英.牛島春子與“滿洲”[J].外國問題研究，2009，（01）.

（柴紅梅，王瑩瑩 遼寧大連 大連外國語大學研究生院 116001）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