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析《南遷》與《一個世紀兒的懺悔》

摘 要：《南遷》與《一個世紀兒的懺悔》，一個描寫了20世紀上半葉的中國，一個反映了19世紀中期的法國，兩者在時間上相隔近一個世紀，但是兩者描寫的內容卻有諸多相似之處。本文將運用平行研究的方法，從人物與結構和藝術手法這兩方面，對郁達夫的《南遷》與繆塞的《一個世紀兒的懺悔》進行比較，來論述他們之間的相同之處、相異之處以及為什么相異。

關鍵詞：《南遷》 《一個世紀兒的懺悔》 比較

筆者在閱讀繆塞的《一個世紀兒的懺悔》時，發現這部小說中有不少地方與郁達夫的《南遷》相似。在查閱了相關資料后，未發現將以上兩篇小說進行比較研究的資料，覺得該課題比較新穎，于是決定以此為課題，試圖對此進行研究。

如果絕對地說，《一個世紀兒的懺悔》影響了《南遷》，這并不科學，因為影響研究一定要有證據。在找了大量資料之后，筆者并沒有找到《一個世紀兒的懺悔》對《南遷》影響的證據。既然找不到影響的證據，筆者便決定運用平行研究的方法，不考慮影響和被影響的問題，只論述它們之間的相同、相異和為什么相異。本文主要從小說內容和藝術形式這兩方面來進行具體論述，這其中內容又包括主要人物形象和部分情節安排，藝術形式主要從濃郁的抒情色彩和細膩的心理描寫這兩個角度來分析。

一、人物與結構

先來概述一下《一個世紀兒的懺悔》和《南遷》的主要情節。《一個世紀兒的懺悔》這部小說共分五部，第一部寫花花公子沃達夫在一次宴會上發現他的情婦和自己的一位摯友有奸情，于是精神受到極大的打擊，從此對一切都持以懷疑的態度。為了彌合心靈的創傷，他開始了放蕩不羈的生活，從此染上“世紀病”；第二部寫染上“世紀病” 后，沃達夫和他的朋友們整日縱欲，精神萎靡；第三部到第五部，寫了沃達夫認識了美麗的比莉斯，以及與比莉斯的愛情悲劇。

《南遷》主要寫了主人公伊人被一位日本婦人欺騙了感情后，精神上也受到了極大的創傷，導致其身體每況愈下；之后經朋友介紹南遷至鄉下靜養，在住處邂逅并戀上一位美麗的日本女學生，后來女學生和伊人先后生病了，小說最后以伊人和女學生病情加重而結束。可以說《南遷》也描寫了一個悲劇。

（一）相似的人物形象

郁達夫和繆塞都是東西方浪漫主義文學思潮中的代表人物，兩篇小說的主人公也都是浪漫主義者、理想主義者——渴望美好的愛情與和平安樂的生活，但是現實是殘酷的——《一個世紀兒的懺悔》以拿破侖對德國的帝國戰爭為背景，而《南遷》是以軍閥和官僚的壓迫統治為時代背景的。現實與理想的巨大落差，導致他們心中產生了難以調和的矛盾，尤其是在愛情方面。他們都渴望最真摯、永久的愛情；但是，他們都沒有得到，都因為情人的背叛，而在內心深處留下了難以愈合的傷口。

在“世紀兒”沃達夫身上，存在著一種“雙重人格”。沃達夫自己承認，在他身上，除了他自己以外，還有另一個他自己。這兩個“他”是絕對對立的。他不信上帝，卻愿意俯身去吻比莉絲胸前的耶穌像；他厭惡整天耽溺于聲色犬馬，卻又沉湎其中不能自拔；他一方面發瘋似地愛著比莉絲，一方面又折磨她；他剛剛辱罵了她，又馬上匍匐在她腳下向她懺悔……《南遷》中伊人的性格也體現了多種性格元素的組合，他既激昂慷慨又軟弱無能——“可惡的這有權勢的人，可惡的這有權勢的階級，總要使他們斬草除根的消滅盡了才好”，面對窮困的日本勞動者，他激昂慷慨，“不問是不是你的結發妻小，若那些軍長師長委員長縣長等類要她去作一房第八九的小妾，你能拒絕么？”想到祖國正受苦受難的同胞，他又感到軟弱無能。此外，“他熱愛生活又逃避生活，積極向上又消極退隱，憤世嫉俗又隨波逐流，富有正義感又缺乏反抗精神，追求美好的愛情又渴望滿足卑鄙的性欲，仇恨一切又富有同情心，自喻多才又自輕自賤，希望人的理解，又害怕被人理解，敏感多疑又麻木不仁，容易滿足又不安于現狀”[1]。通過比較，我們可以發現，《南遷》中主人公的種種矛盾的心理和行為都與《一個世紀兒的懺悔》中的十分相似。

此外，兩部小說中主人公不是狹隘地只考慮到自己的個人矛盾與痛苦，還想到了眾多的勞苦大眾，乃至整個國家的命運。兩篇小說的主人公——世紀兒和伊人都不是個別的現象，而是具有時代性和世界性的。繆塞在《一個世紀兒的懺悔》的第一部第一章寫道：“假如只是我個人害過這種病，我就不用再來饒舌了；但是，正因為有許多別的人，也同我一樣吃過這種虧，那么，我就算是為這些人來寫這本書吧……”郁達夫也在《零余者》中說：“我的這種感情決不僅是個人的，或者是時代的、全民族的，甚至是世界人類所共有的。”而這種感情在他的小說里一以貫之，當然《南遷》也不例外。這些都具體地體現了兩篇小說在主要人物形象的塑造上極其相似。

（二）相異的情節安排

這部分前人的研究幾乎沒有，主要是筆者自己的觀點。《南遷》的故事情節有不少與《一個世紀兒的懺悔》是極其相似的。在兩篇小說的開頭，兩位主人公都住在城里；后來都由于情人的背叛而身心嚴重受損；故事中都有一條隱形的線索，即作者的朋友，在《一個世紀兒的懺悔》中，這個朋友是戴尚奈，而在《南遷》中，這個朋友是小說開頭與伊人一起出現的那個西洋人；無論在鄉下做了什么，主人公到鄉下的目的都是為了治愈內心的創傷；在鄉下，主人公又都遇到了一個自己喜歡的人，并陷入了戀愛，此時的戀人不同于之前的情人，對于之前的情人，主人公對其主要，甚至可以說，只是肉欲的愛，而對于鄉下的這個戀人，主人公更多的側重于精神上的戀愛，因此，筆者在這里改用了“戀人”這個稱謂；最后小說都是以悲劇收尾……

但由于《一個世紀兒的懺悔》是長篇小說，而《南遷》則是短篇小說，因此，前者的故事情節在數量上更為豐富，即使是相似的故事情節，也是前者更為詳盡。此外，兩篇小說主要的不同之處還體現在結局上，《一個世紀兒的懺悔》的結局，悲劇的痛苦由主人公一個人來承擔；而《南遷》的結局，主人公伊人奄奄一息，而伊人暗戀的對象也已病入膏肓。結局為什么會有這樣的不同呢？筆者認為《一個世紀兒的懺悔》這部小說重在主人公的自我懺悔，于是悲劇的痛苦由主人公一人主動承擔。小說最后寫道，“他對他出生的城市最后回顧了一次，并且感謝上帝的賜福，使得因他的過失而造成三個人的痛苦，現在只剩下一個不幸的人了。”而《南遷》這部小說則不是，《南遷》重在描寫主人公所受的痛苦。小說中多次出現的迷娘曲包含了三重主題：對異國的浪漫渴望，流放，以及對天國的向往。“他自家好像是變了迷娘”，迷娘渴望異國的浪漫而不得，之后產生了對天國的向往，其實這也是小說主人公的寫照。試想，一個在現實中看不到希望的人，其所受的痛苦是多么地巨大。這是小說反復出現的，也是小說的側重點所在。endprint

二、藝術手法

（一）濃郁的抒情色彩

濃烈抒情之處，在小說《一個世紀兒的懺悔》中俯拾皆是。如：主人公對愛情的激情歌詠：“ 啊，‘戀愛的王國！啊，‘情場的得意！是你們使得有情人終成眷屬。而你，‘真正的王冠！你，‘歡暢的幸福！是你們使戀人第一次對人生加以注意，使幸福的人們對一切不相干的事物第一次予以關懷，從此他們就只以快樂的心情去看待一切，還有，和愛人一起第一次在大自然中的漫步！這一切有誰能夠把你們描繪出來？又有什么人類的語言能夠表達出哪怕是最輕微的愛撫所包含的深意！”

在小說《南遷》中，濃郁的抒情色彩也是其不得不說的一大藝術特色。郁達夫的小說極其注重抒情，或者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注重“情調”。他說：“我雖不是小說家，我雖不懂得‘真正的文藝是什么？但是歷來我持以批評作品的好壞的標準，是‘情調二字。只教一篇作品，能夠釀出一種‘情調來，使讀者受到這‘情調的感染，能夠很切實的感著這作品的‘氛圍氣的時候，那么不管它的文字美不美，前后的意思連續不連續，我就能承認這是一個好作品。”此外，郁達夫有一個文學公式： 文學=F + f，F 是指自我，f 是指情緒，即人物和情兩者的結合是小說釀造“情調”的重要因素。以上這些實例都有力地證明了“情調”，或者說抒情，在郁達夫小說中的重要地位。而《南遷》作為郁達夫具有代表性的小說之一，其抒情色彩自然也不會淡。《南遷》中郁達夫的“情調”主要體現在歌德的《迷娘曲》上，《迷娘曲》中唱道：“……我親愛的情人，你去也，我亦愿去南方，與你終老！……”語言充滿了浪漫與抒情的意味。雖然迷娘是個女性，但是小說中寫道“他自家好像是變了迷娘”，由此，我們可以這樣理解：主人公將自己的心聲通過迷娘之歌表達了出來，同時也充滿了濃郁的浪漫情調。

筆者還進一步發現，《一個世紀兒的懺悔》濃烈抒情之處只是數量上比較多，小說的主體還是故事情節；而《南遷》中小說的主線則變成了主人公的情感，向來被稱為小說三大要素的人物、情節和環境，在郁達夫的抒情小說中，看起來都不突出。因而，有人甚至不承認它是小說，劃之為散文類。事實上，不過是兩種不同的美學風格追求罷了，筆者認為，郁達夫的這類作品在本質上還是小說。

但是，郁達夫的小說為什么會形成這樣的美學風格呢？這大概與郁達夫曾經的一位崇拜者——佐藤春夫有關。有的朋友當面對他說：“達夫，你在中國的地位，同佐藤在日本的地位一樣。”郁達夫聽到這一評價后，一方面謙虛地說著“慚愧慚愧，我何敢望佐藤的肩背”；另一方面卻于言談舉止中，情不自禁地流露出驕傲與自豪，可見郁達夫對佐藤的崇拜之深。以佐藤春夫的成名作《田園的憂郁》為例，該小說無連貫的情節，無完整的人物形象，主要表現人物的頹廢心境。對于該文，郁達夫還專門寫了一篇模仿之作——《沉淪》。由此可見，在郁達夫小說濃郁的抒情風格形成的過程中，佐藤春夫的影響很大。

（二）細膩的心理描寫

雨果說過：“人心是藝術的基礎”。對人物心理活動的細膩分析，是《一個世紀兒的懺悔》和《南遷》又一大共同特色，首先兩篇小說都將大量的筆墨用于心理描寫。

然而，雖然同屬于心理描寫，兩篇小說還是存在一些差異。繆塞在《一個世紀兒的懺悔》中的心理描寫側重于直接心理描寫，“我對做事的厭惡心理始終無法克服”，“我愛上帝所做的一切，卻很少喜歡人所做的一切。對生活我所認識的只有愛情，對世界我所認識的只是我的情婦，除此以外我也不想認識其它事物。所以從中學出來開始戀愛之后，我衷心地相信這便是我的全部生活，而其它一切思想都煙消云散了。”（第一部第四章）這段心理獨白，用簡潔的筆墨揭示出主人公的心理狀態和他的人生觀。而郁達夫則喜歡大段地描寫風景——包括自然和社會，在風景描寫上滲透著情緒，這樣情緒就很容易渲染到背景上，使得情緒變得無邊無際，很像畫水粉畫，在宣紙上輕點一滴，頓時就渲染開去，這一點在《南遷》中十分突出。

郁達夫為什么會使用這樣的心理描寫手法呢？西方作家的心理描寫手法都比較大膽直接，看了大量西方文學作品的郁達夫自然會受其影響；而中國傳統的心理描寫手法則偏向于委婉，大多喜歡使用借景抒情，寓情于景，受中國傳統文學的影響，“情景交融的自然描寫在郁達夫的作品中隨處可見”[2]。筆者認為，郁達夫大膽的心理描寫是借鑒西方的，但同時又將西方的心理描寫手法巧妙地東方化，即用風景加以點染。 如在《南遷》中：“月亮又低了一段，光線更灰白起來，海面上好像有一只怪獸似得一個黑影在海上微動，他忽覺得害怕起來。”這里有景有情，卻又不純粹是中國傳統的寓情于景，這里的心理描寫既有東方的輪廓，又添上了西方的色彩。

注釋：

[1]劉久明：《郁達夫與繆塞》，湖北：華中科技大學學報，2001年，第2期。

[2]方志平：《中國傳統文化對郁達夫的影響》，湖北：武漢大學學報，2004年，第4期。

參考文獻：

[1]龍懷珠.濃烈的抒情風味 精確的心理分析——《一個世紀兒的懺悔》賞析[J].陜西：寶雞師院學報，1987，（2）.

[2]閻建濱.從“主題人物”和“體裁樣式”看郁達夫小說特征及其外來源淵[J].陜西：寶雞師院學報，1987，（2）.

[3]黃嬋娟.郁達夫小說的敘事特色[D].湖南師范大學，2009.

[4]王志鵬.郁達夫小說的敘事藝術[D].山東師范大學，2006.

[5]任蘇民.試論郁達夫小說人物塑造的浪漫主義特點[J].南京師大學報，1982，（2）.

[6]胡永康.追求而軟弱 憧憬而痛苦——試論郁達夫小說中的男性形象[J].四川：川北教育學院學報，1993，（2）.

[7]侯萬平.身與心的雙重追求與矛盾[D].貴州師范大學，2007.

[8]李寧.《一個世紀兒的懺悔》中刻劃的世紀病[J].湖南科技學院學報，2011，（6）.

[9]李怡.“世紀病”、“多余人”與“孤獨者”——中西近現代文學一個基本精神之比較[J].南京社會科學，1993，（3）.

（吳甜田 浙江杭州 浙江工業大學 310023）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