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由于語義干擾、語音干擾、重新分析、語境誤推等原因產生的對詞語的誤解誤用,會促發詞義的演變。有些錯誤的意義會固定下來,被一個語言團體接受。誤解誤用義亦為正常的語義演變結果,在教學中應持著“習性原則為主,理性原則為輔”的態度,對學生進行正確引導。
關鍵詞:誤解誤用 詞義演變 習性原則 理性原則
引發詞義引申演變的機制多種多樣,常見的有詞義感染、詞義滲透、相因生義、組合同化、類同引申等。這些轉變主要基于詞匯的組合與聚合關系,是語言內部力量引起的。除此之外,還有一種特殊的、源于語言外部的力量也會促發詞義的轉變,那就是“誤解誤用”?!罢`解”是語言使用者在看到或聽到一個詞語時對它的意義作了錯誤的理解,“誤用”則是語言使用者將詞語以錯誤的意義用在語段中進行交際。久而久之,有些錯誤的意義會固定下來,被一個語言團體接受。由誤解誤用引起的語義演變,在漢語史上并不罕見,但在漢語詞匯教學中,究竟是將它視為正常的演變還是錯誤的用法,是接受還是糾正,學者們卻沒有一致的意見和處理辦法。本文將討論漢語史上誤解誤用義的常見類型和產生原因,證明誤解誤用義亦為正常的語義演變結果,在教學中應持著“習性原則為主,理性原則為輔”的態度,對學生進行正確引導。
一、誤解誤用的類型
漢語史上,有不少詞都因為各種原因的誤解誤用,產生了新的意義。誤解誤用主要有以下幾種類型。
(一)望文生義
望文生義指語言使用者不了解詞語的準確涵義,根據字面推理出錯誤的意義。如:
【危言】來源于《論語·憲問》:“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焙侮套ⅲ骸拔?,厲也。邦有道,可以厲言行也。”該詞本義為“正直、嚴厲的言論”,如:
初,躬待詔,數危言高論,自恐遭害,著絕命辭曰……(《漢書·息夫躬傳》)
服除,為右司郎中,危言直己,以致其誠。([唐]柳宗元《柳河東集》卷九《唐故兵部郎中楊君墓碣》)
這個意義的“危言”,常與“深論、正諫、切議”等詞連用,指大臣直言進諫謗議,是褒義詞。然而“?!钡摹罢?、嚴厲”義不如“危險”義通行,如果不習典源,“危言”被理解為“危險的言論”便不足為奇。這個意義在唐宋時期便已偶爾出現,近代以來則成了“危言”的主要意義。如:
今天下僧道,不耕而食,不織而衣,廣作危言險語,以惑愚者。(《舊唐書·彭偃傳》)
諸奸又日以危言恫喝,聞者惴惴。(《明史·林公黼傳》)
“危言”與“險語”、“恫喝”連言,絕非贊美之辭?,F代漢語中,“危言”常與“聳聽”連用,義為“聳人聽聞的言論”,為貶義詞,完全排擠了本義。現代漢語中這個詞的意義,可通過組成它的兩個語素的意義推知,是望文生義的結果,而不是《論語》中“危言”的意義引申。
【漏網】來源于《史記·酷吏列傳》:“漢興,破觚而為圜,斫雕而為樸,網漏于吞舟之魚,而吏治烝烝,不至于奸,黎民艾安?!薄熬W漏于吞舟之魚”與“破觚為圜、斫雕為樸”一樣,比喻法制寬松質樸、與民休息。在原文語境中,“網漏”明顯為褒義,由此改造而成的“漏網”一詞,義為“法律寬疏”,早期也是褒義的。如:
次石頭之雙岸,究孫氏之初基。幸漢庶之漏網,恁江介以抗維。(《宋書·謝靈運傳》)
興念下車,無忘待旦,有齊禮導德,致之仁壽,弘漏網之寬,申在宥之澤。(《藝文類聚》卷五〇謝朓《為錄公拜揚州恩教》)
然而自中古時代起,“漏網”隱含的贊美意義就逐漸減少,轉而指有疏漏的法律條文,或負有罪惡而僥幸逃脫。如:
六臣犯其弱綱,七子沖其漏網,皇祖夷于黔徒,西京病于東帝。(《文選》卷五四陸機《五等諸侯論》)
永明繼運,垂心治術,杖威善斷,猶多漏網,長吏犯法,封刃行誅。(《南齊書·良政傳》)
以上二例不再著眼于法律寬松、益于民生的一面,而注重其過于寬松導致漏洞的一面,從褒義轉向了貶義?,F代漢語中,“漏網”亦多指逃脫法律制裁,習用的成語“漏網之魚”則用來比喻逃脫法律制裁的人。同樣是“網”和“魚”構成的隱喻,從“與民休息”義到“逃脫應有懲罰”義,這種變化,也是望文生義的結果。
(二)沿襲前人錯誤訓釋
有的誤解誤用,并非普通語言使用者造成的,而是承襲前代學者的訓詁錯誤而來。如:
【予取予求】來源于《左傳·僖公七年》:“唯我知女,女專利而不厭,予取予求,不女疵瑕也。”杜預注:“從我取,從我求,我不以女為罪釁。”杜預注影響深遠,故而后來者根據杜預的解釋,將“予取予求”理解為“從我取、從我求”,即“貪得無厭、任意索取”之義。如:
計歲之贏,則儲之以待族姻之不足者。予取予求不少厭,寧衣澣濯無所擇。([宋]汪藻《浮溪集》卷二八《令人施氏墓志銘》)
方其索香港之賕,要白門之撫,偪天津之潰,怙海淀之驕,予取予求,輸銀輸地。([清]夏燮《<中西紀事>后序》)
現代漢語中用例更多。如:
史部的書辦十九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積年滑吏,……一旦拿住了短處,予取予求勒索夠了,怕還是要辦他個“假冒職官”的罪名,落個充軍的下場。(高陽《紅頂商人胡雪巖》第五章)
善良有時的確不堪一擊,因為它往往是從某個自私的起點出發,且帶有某種程度的局限,并不能予取予求。(《國際金融報 》2012年7月31日《雷闖的飯局)》
裘錫圭先生提出:“把‘予取予求理解為‘從我取,從我求,跟古漢語一般句法不合?!薄皯摻忉尀椤抑蝗∥宜蟮??!盵1]這個觀點現已被普遍接受。可見杜預對該詞的理解恰恰與其本義相反,但受他錯誤訓詁影響,“予取予求”的“任意索取”義已被廣泛接受,進入了《漢語大詞典》、《現代漢語詞典》等權威的辭書。
【終風】來源于《詩經·邶風·終風》:“終風且暴,顧我則笑。”毛《傳》:“終日風為終風?!薄俄n詩》:“終風,西風也?!庇捎凇俄n詩》訓釋的影響,后世多用“終風”指西風、大風等,如:endprint
元和十年夏五月,終風駕濤,南海羨溢,南人曰:“?潮也?!保╗唐]劉禹錫《劉賓客文集》卷二七《踏潮歌引》)
霧氣疑成雨,終風亟挫春。秖驚天灑礫,寧是暮吹塵。([宋]宋庠《元憲集》卷五《次韻和西堂風霾》)
然而,釋“終風”為“終日風”或“西風”皆為誤解。直到清代,王念孫憑借《詩經》中眾多“終……且……”的例證提出:“終,猶既也。言既風且暴也。”[2]實為確詁。然而歷代文獻中將“終風”作“大風”義用的例子屢見不鮮,《漢語大詞典》等辭書都收錄了這個誤解誤用義。
(三)誤解前代口語詞
有些口語詞,在它們流行的年代,人們習以為常,不會刻意留下訓釋資料,時過境遷,當它們不再流行后,后人就很容易誤解它們的意義。如:
【莫須有】來源于《宋史·岳飛傳》:“獄之將上也,韓世忠不平,詣檜詰其實。檜曰:‘飛子云與張憲書雖不明,其事體莫須有。世忠曰:‘莫須有三字何以服天下?”“莫須”是唐宋時期口語詞,義為“大抵、或許”,如:
疏奏之明日,聞上問宰臣曰:“有諫官疏來年御含元殿事,如何?莫須罷否?”([唐]趙璘《因話錄》卷一)
兼前番臨時曾言夏稅秋賦,如碎雜豆油之類,如何搬運?設若本朝委曲從之,莫須折當,元帥與郎君皆言甚好。(《三朝北盟會編》卷一三)
“莫須”多用于測度句,也可用于陳述句,《宋史》之例“莫須有”即“恐怕有”之義。
呂叔湘先生討論過“莫須有”的誤用問題:“望文生訓的人往往以為這句話等于說‘不須有,和‘子虛、‘烏有差不多,而且就照這個意思來應用。”[3]將“莫須有”誤解為“子虛烏有、憑空捏造”,在明清即有用例,如:
申紹芳,十余年監司也,而以莫須有之鉆刺戍,何以昭抑競之典?(《明史·劉宗周傳》)
這也是莫須有之事,況阮老先生罷閑之人,國家大事也不可亂講。([清]孔尚任《桃花扇·辭院》)
至現代則更多:
梅麗,你應該常出去走走。一個人坐在家里多想,便會生出莫須有的懷疑來。(茅盾《蝕》)
實際被捕華商主要是洗錢、偷稅漏稅和組織犯罪,其他所謂的販毒、販軍火、組織賣淫、敲榨勒索等等都是莫須有的。(《人民日報海外版》2014年5月28日《復盤“帝王行動”始末》)
此皆源于后人不習唐宋口語,受《宋史》典故影響,對“莫須有”產生了誤解,并由此導致誤用。
(四)誤解典故
漢語中有很多詞的意義植根于古代典故,近代以來,隨著古典文獻在人們知識結構中所占比例縮小,語言使用者就可能會因為不習典故而誤解詞義。如:
【問鼎】來源于《左傳·宣公三年》:“楚子伐陸渾之戎,遂至于雒,觀兵于周疆。定王使王孫滿勞楚子,楚子問鼎之大小輕重焉。”鼎象征王權,楚子問鼎之大小輕重,意在覬覦王位,因此典故詞“問鼎”本義為“圖謀篡位”。如:
既素有重名,又立大功于江左,專任閫外,手控強兵,群從貴顯,威權莫貳,遂欲專制朝廷,有問鼎之心,帝畏而惡之。(《晉書·王敦傳》)
為先帝之元子,常蓄無君之禍心,信任宵人,煽為奸黨,坐圖問鼎,行將弄兵。(《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三〇)
然而在現代漢語中,“問鼎”多指在在競爭中獲得成功,典源中楚子與周王室的關系所構成的背景意義已然磨滅,因此本來的貶義色彩也不復存在。如:
這也是中國超導體研究領域繼1989年憑借“液氮溫區氧化物超導體的發現”摘得此獎后第二次問鼎該獎項。(《人民日報海外版》2014年1月24日《高溫鐵基超導的中國熱度》)
第二階段丁俊暉打得更加放松,最終以10∶5贏得比賽,繼2005年后再度問鼎中國公開賽冠軍。(《人民日報》2014年4月7日《丁俊暉問鼎賽季第五冠》)
在這些用例中,“問鼎”沒有任何僭越、篡位的隱含意義,反而是值得慶祝和贊美的。這種褒貶色彩的轉變,使它與古文獻中的原義有了相當的距離,是后人誤解典故造成的。
二、導致誤解誤用的常見原因
導致誤解的原因多種多樣,常見的有以下幾種。
(一)語義干擾
漢語中復音詞占多數。復音詞由若干語素構成,一個單音節的語素常常具備多個意義,容易對語言使用者的習得產生干擾。如上述“危言”、“終風”,即是“?!薄ⅰ敖K”語素意義干擾造成的誤解誤用。又如“資深”和“師資”二詞?!百Y深”來源于《孟子·離婁下》:“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壁w岐注:“資,取也?!薄百Y”為“取用、求取”義,引申為“積蓄、存儲”,故而“資深”本義為“積蓄深厚”?!皫熧Y”來源于《老子》:“善人者,不善人之師也;不善人者,善人之資也?!焙由瞎ⅲ骸百Y,用也?!薄皫熧Y”指“所從之師、所用之材”。但“資”還有“資歷、資格”和“資源”義,且更為后人所熟悉,于是明清以來“資深”就常被誤解為“資歷深厚”,“師資”被誤解為“教師資源”,以至于現在很少有人知道它們的出處了。
(二)語音干擾
漢語的音節結構簡單,同音字很多,同音、近音字互相干擾,也常會引起語言使用者的誤解誤用。如“桃之夭夭”來源于《詩經·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本用于比喻事物繁盛。后由于“桃”與“逃”諧音,就有人用“桃之夭夭”來表示逃跑得無影無蹤,如:
兩個商量出一條計策來,俟夜靜更深,將店中資本席卷,雙雙的桃之夭夭,不知去向。(《醒世恒言》卷三《賣油郎獨占花魁》)
這個意思后來直接被寫作“逃之夭夭”,看似是新興詞語,實則“桃之夭夭”的同音誤用。
又如唐宋時候有以“波濤”指“逃跑”的,如:
叱咤經百戰,匈奴盡波濤。(《全唐詩》卷二四李白《白馬篇》)endprint
三三五五總波濤,各自思歸營幕內。(《敦煌變文集·季布詩詠變文》)
大海之波濤與“逃跑”義相去甚遠,并非正常的引申。蔣禮鴻先生就提出,“波濤”乃“逋逃”的假借[4]。二者讀音相近,語言使用者聽音為字,用常見的“波濤”代替相對少見的“逋逃”,于是“波濤”就被誤冠上了逃跑的意義。
(三)重新分析
后人在習得一些詞語時,由于不明其內部結構,作了錯誤的分析,會使得詞義發生錯誤的演變。如“予取予求”本是主謂賓結構,指“我取我想要的”,被錯誤分析為兩個并列的主謂結構,就產生“從我取從我求”的誤解誤用義。又如“愚不可及”來源于《論語·公冶長》:“子曰:‘寧武子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边@是孔子贊美寧武子的話,“其愚不可及”指寧武子大智若愚,非常人所能及。然而后人不明其義,將它分析為“愚蠢得無人能及”,于是“愚不可及”變成了形容人愚蠢無比的貶義詞。
(四)語境誤推
詞語總是在一定的語境中被使用,人們在聽話或閱讀時,若遇到了不明意義的詞語,會根據上下文推理詞義,這種推理有時會發生偏差。如“莫須有”的“子虛烏有”義就是根據《宋史》語境錯誤推理的結果。又如“寧馨”本六朝常用的指示代詞,義近“如此”?!稌x書·王衍傳》中有“何物老媼,生寧馨兒”一句,為山濤對兒童時的王衍的贊美,當“寧馨”這個詞語在后代不再流行,人們不解其義,就會根據語境,推理出“寧馨兒”有贊美兒童的意味,于是“寧馨兒”就成了“好孩子”的代名詞,現代漢語中的用例如:
大表嫂,你真幸福,你有這樣一個寧馨兒。(巴金《家》)
“寧馨”的意義實際與“這樣”重復,但現代人越來越多將“寧馨兒”誤推為“好孩子”之義,“這樣一個寧馨兒”的說法也就應運而生了。
三、教學中對誤解誤用義的正確引導
通過以上的分析可知,詞語的誤解誤用,在漢語史上多有發生,有些由此導致的錯誤意義會被語言使用者普遍承認和接受,出現在嚴肅文學作品和報刊媒體中,甚至進入權威詞典,成為詞語的固定義項。如索緒爾所說:“我們有時會歪曲形式和意義不大熟悉的詞,而這種歪曲有時又得到慣用法的承認?!盵5]至此,它們應該被認為獲得了“合法”地位,不應再被當作錯誤來對待了。
判別語言使用是否規范的原則有兩種,一是“理性原則”,即以學理為判別依據,二是“習性原則”,即以語用實際為判別依據[6]。理性原則盡管有理論上的解釋力,但語言歸根結底是約定俗成的產物,詞義的“合法”與否,與它的產生途徑正確與否并沒有直接關系,卻與人們的接受度和理解度息息相關。一旦一個詞語的新意義被語言社團接受,聽說雙方都能準確理解,它就順利履行了作為交際工具的職能。由此可見,習性原則在指導語言規范方面起了更重要的作用。
因此,若在漢語詞匯教學中遇到誤解誤用義,應持“習性原則為主,理性原則為輔”的態度,對學生進行合理引導。
(一)對于由來已久、已進入權威辭書、甚至排擠了本義的誤解誤用義,應提醒學生在使用新義的同時了解本義。
如《漢語大詞典》“漏網”條有三個義項:1.指法律條文的疏漏之處。2.比喻僥幸逃脫法網。3.鳥獸魚蝦等從網中漏掉,多指逃過了搜查、追捕或殲滅。這都是望文生義產生的誤解義,但由于這些誤解義由來已久,人們早已習以為常,因此在教學中,反而應強調其本義,學生方不會誤讀“宏漏網之寬”一類用例。
又如揚雄《法言·問神》中有:“虞夏之《書》渾渾爾,《商書》灝灝爾,《周書》噩噩爾。”李軌注:“渾渾,深大。”“噩噩,不阿借也?!薄皽啘?、噩噩”皆為摹寫深遠渾厚狀態的聯綿詞,連用成詞后,義謂深遠峻肅,是褒義詞。而在現代漢語中,“渾渾噩噩”總是被用來形容無知無識,糊涂度日,貶義色彩十分明顯。如果只知此詞的現代義,就無法準確理解《法言》中“渾渾、噩噩”的意義,因此在古漢語教學中,須著重教授其本義。
(二)對于已廣泛使用且已進入權威辭書,但尚未排擠本義的誤解誤用義,應指導學生在習得本義時也接受新義。
如“染指”來源于《左傳·宣公四年》:“及食大夫黿,召子公而弗與也。子公怒,染指于鼎,嘗之而出。”子公(鄭公子宋)想要嘗食物而不得,于是強行以手指蘸食,從這個典故發展出的“染指”,指強行分取利益,或參與非分之事,這個意義至今仍在使用。但現代漢語的有些用例中,它僅指參與某事,未必有貶義,如:
因此,在這樣一個特殊時期接手球隊,對于已經有九年沒有染指教練員工作的宮魯鳴而言,此次“出山”,既是機遇也是挑戰。(《人民日報海外版》2014年03月28日《宮魯鳴:發起男籃新“宮”勢》)
《漢語大詞典》“染指”條下,就收有“比喻參與做某種事情”一義。上述這種用法,社會接受程度也很高,不能再以“誤用”一言以蔽之。
又如杜牧《阿房宮賦》中有:“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勢,鉤心斗角?!薄般^心斗角”亦作“勾心斗角”,本指建筑物結構復雜精巧。但人們易將“心”和“角”望文生義為“心機”和“頭角”,于是現代漢語中此詞更多指人之間的明爭暗斗,這個意義也已被《漢語大詞典》《現代漢語詞典》等收錄,獲得與本義平等的地位。因此應向學生說明,“勾心斗角”的新義盡管是誤解誤用的結果,但現在已經成為了一個固定意義,是可接受的。
(三)對于未被收入辭書、尚存爭議的誤解誤用義,應根據出處釋明本義,引導學生規范使用。但在明確其“誤”的同時,也應客觀地說明它在將來“習非成是”的可能性。
如“濫觴”來源于《荀子·子道》:“昔者江出于岷山,其始出也,其源可以濫觴。及其至江之津也,不放舟,不避風,則不可涉也?!苯影l源處水小,僅可浮起酒杯,因此“濫觴”可比喻事物的發端。然而現代漢語中,有人根據“濫”的語義,錯誤地將“濫觴”望文生義為“泛濫”之義。如:endprint
領導干部也分身乏術,權衡之下,只得缺席某個會議,或者派個“代表”去聽會。貌似情有可原,但久而成濫觴,有些領導干部不管忙不忙,“代表”依然“粉墨到場”。(《人民日報》2011年3月15日《派“代表”參會也是一種缺席》)
“濫觴”的新義,固與原義相悖,被批評為“誤用”并不為過,在寫作中,對這種錯誤的用法應及時糾正。然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與“危言、漏網、終風、問鼎、染指”等詞相比,“濫觴”的詞義演變也并無不同之處。同樣是誤解誤用,僅是出現有早晚,接受程度有高低而已。若“濫觴”后起的錯誤意義繼續流行,并持續出現在主流書刊、媒體上,或許也將有一天被詞典和大眾接納,甚至取代原義。誤解誤用初出現時常會為人詬病,但它亦不失為語義演變的一個動因。語言是人類表達和交流的工具,有一定的規則性,但根本功能在于完成交際。因此當交際效用性和規則性發生沖突時,語言必然會進行內部調整,其結局往往是效用性占據上風。詞語的本義即規則性,而更簡明直白的誤解誤用義則是突破規則的效用性,以上所舉諸例已經證明,效用性的競爭力不可小覷。
從宏觀的角度來看,誤解誤用的結果與基于語言內部理據的正常引申結果并無本質不同,不應被視為“污染語言純潔性”的洪水猛獸。事實上,對于“濫觴、流火、美輪美奐”等的誤解誤用義,盡管不斷有專家學者提出批評糾正意見,但它們的使用卻未見減少?;谶@種現象,我們認為,在漢語詞匯教學中,斷然否定誤解誤用義,反而違背了語言“約定俗成”的本質。更理性的做法應是引導學生在理論上正確理解這些“錯誤”意義的來源,厘清其與本義的關系,在嚴肅書面語言中,杜絕不規范的用法,但在實際交際中,坦然接受已經固化了的誤解誤用義,尊重社會的選擇。
注釋:
[1]裘錫圭:《一句至少被誤解了一千七百多年的常用的話——“予取予求”》,古漢語研究,1992年,第2期。
[2]王引之:《經義述聞》,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
[3]呂叔湘:《語文雜記·莫須有》,《呂叔湘全集(第6卷)》,遼寧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4]蔣禮鴻:《敦煌變文字義通釋(增補定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
[5]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
[6]鄒韶華:《論語言規范的理性原則和習性原則》,語言文字應用,2004年,第1期。
(姚堯 江蘇蘇州 蘇州大學文學院 215123)endprint
現代語文(學術綜合) 2014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