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媜
住在冬山河畔的姑姑與姑丈,仍然守著上一代留下來的碾米廠,把孩子磨大、自己磨老了。
姑姑做的蘿卜干遠近馳名。以前日子艱難,鄉下女人都學會了制蘿卜干、豆腐乳、醬瓜的手藝?,F在的城里人吃膩了大魚大肉,反而分外懷念清粥小菜,所以傳統習慣仍舊保留下來。每年夏天總有人回鄉,特地載回姑姑的蘿卜干,她也非常得意:“你們這些臺北人居然愛吃。”
裝了十來只玻璃瓶,除了自食,還可以當作厚禮分贈好友。光看那鮮黃的顏色,就知道又脆又甜,忍不住煮一鍋紅心地瓜稀飯,咬得滿屋子亂響。
今年,她正在裝瓶時,一輛游覽車停在碾米廠門口,一群日本觀光客很禮貌地向她借用盥洗室,當然看到了她的蘿卜干。姑姑請他們吃,沒想到,這些日本人贊不絕口,想買幾瓶帶回去。導游用閩南語告訴姑姑:“一瓶算兩百塊,你這里有十瓶,兩千塊喲。”
姑姑說:“吃,盡量啦,但是不能賣,我答應人家了,每瓶都有主人?!?/p>
我們知道后,都罵她傻,錢到眼前也不會賺,自家人,再曬就有了嘛。她扯著嗓門兒說:“再來就臺風天嘍,怎么曬?賣了,叫我怎么變給你們?”
“年年都吃,今年不吃又不會怎么樣,何況都是吃現成的,或者送給妹妹、嫂嫂、阿姨……”
她說:“那不同啦。”
我才發現,守信的人講起話來嗓門兒真響。
(夕 夢摘自文化藝術出版社《胭脂盆地》一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