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雅娟 高霞 張麗波
(1.蘇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123;2.內蒙古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內蒙古 呼和浩特 010070)
把字句是漢語中極其常用而又復雜的句式,一直是漢語語法研究課題中的重點和難點。王力先生最早發現了漢語的這一特殊句式結構,此后多年來,學者們對表處置義的把字句進行了大量研究,并取得了許多重要成果,但是,從漢語史的角度看,把字句的來源和“把”字歷史演變等問題,仍有待于更深入的研究。
漢語中“把”字的使用,有著十分久遠的歷史,早在先秦時的《戰國策·燕策》中,就有“臣左手把其袖”的說法。“把”在這里是動詞,表“執持”義。但直到南北朝時期的《世說新語》中,也只出現了三處使用“把”字的跡象:“王先把其手曰”,“若遇七賢,必自把臂入林”,“諸人門外迎之,把臂便下”。“把”在這些地方均當“牽著、持著”講,只用作動詞。可見“把”字在早期用法意義單一,使用頻率較低。到了唐代,“把”逐漸虛化為介詞,表示“用”、“拿”義,引介動作所憑借的工具。韋莊的《雜曲歌詞·古離別》有“更把馬鞭云外指,斷腸春色在江南”之句,張祜《公子行》也有“輕將玉杖花片,旋把金鞭釣柳絲”之句。幾乎在同時,“把”字用于處置式。考察源流,可見最早的把字句只存在于韻文語境中。唐宋之間的《溫泉莊臥房寄楊炯》有“惜無載酒人,徒把涼泉掬”之句。詩句的簡約性,使其嚴重制約了把字句中的動詞形式,導致十分普遍的動詞掛單現象的產生。后世的把字句顯然延續了其原始語境特征,因而像“一個個伸出拇指把你夸”之類的語句,只有在詩詞曲中才具有存在的合法性,所以把字句是在散文里逐步走向成熟的,其標志之一就是動詞不再掛單,即其后的一半必須附以補語或助詞。這一過程大約完成于宋代。成書于宋代的《五燈會元》是記錄宋末之前禪師佛語的重要語錄。《五燈會元》的語言面貌大致能體現出“把”由動詞向介詞轉折,以及把字句初步成型的這一重要過程。
《五燈會元》的五燈指五部禪宗燈錄,分別為《景德傳燈錄》、《天圣廣燈錄》、《建中靖國續燈錄》、《聯燈會要》、《嘉泰普燈錄》。這五部燈錄先后于北宋景德元年(1004年)至南宋嘉泰二年(1202年)的近200年間分別編篡成書。《五燈會元》匯集了佛教產生至唐宋時期禪宗各派名僧的公案、語錄和軼事,是研究禪宗的重要文獻。由于禪宗崇尚“不立文字,教外別傳”,所以《五燈會元》的口語化程度較高,基本上能反映兩宋時期的語言面貌。就“把”字而言,《五燈會元》中共出現“把”字202個。“把”字在這個時期的用法已有所豐富,出現了“把”字的名詞用法和量詞用法,共13處。《五燈會元》中除去作為量詞的11個和名詞的2個,還有189處出現了“把”字。相關統計結果見表1。

表1 《五燈會元》把字句的意義演變及其語法形式
從表中可以清楚地看到,這個時代“把”字的詞性演變以及“把”字句的使用已初步成型,“把”字仍以動詞用法為主。全書共出現202個“把”字,用作動詞的有139處,所占比例為69%。作為動詞的“把”處于動態演變的過程中,從它被使用的語法結構便可看出,由最開始單純的動詞,逐漸在其后增加賓語,增加第二動詞,語用形式的變化,推動了“把”字詞性詞義的發展變革。在“把”字作動詞的背景下,它以介詞出現在話語中,是需要一個循序漸進的過渡階段的。“把”字從動詞到介詞的過渡性,體現在人們使用時的語法形式上。把+賓語+其他成分、把+賓語+來以及初現的把+賓語+動詞+賓語,這些句法形式使用頻率占全書的6%。分析對應的例句時,我們把“把”或當作動詞,或當作介詞,無法給它的詞性做一個明確的判斷。可以明確判斷為介詞的例句共有5處,典型的一句是“莫把是非來辨我,浮生穿鑿不相關”,“把”可以理解為“用、憑借”,“把”作為介引工具類賓語的介詞在此期已出現。經過前幾階段的發展,“把”字的處置義漸趨成形,全書出現的表示處置意義的“把”字,已達33處,占全書“把”字的17%。其中,把+賓語+光桿動詞這一結構類型的數量,已經少于把+O+V+其他成分類型數量,說明把字句在兩宋時期除詩歌以外的文學作品中,已有所成熟,處置意義趨于穩定。
把字句真正成熟完善的階段是明末清初時期,其中《醒世姻緣傳》頗具代表性。從時間上看,《醒世姻緣傳》作于明末清初。清初是近代漢語向現代漢語轉變的時期,該書反映的正是這段時期語言發展變化的狀況。從空間上看,小說具有山東一帶的方言背景,口語性很強,真實地記錄了當地的社會語言,為我們研究當時的語言提供了豐富真實的資料。
在《醒世姻緣傳》中,“把”字的用法及“把”字句式的變化已呈現豐富多樣的特點。除卻“把”字的介詞用法,它的名詞、量詞、動詞用法的頻率有所減少,與介詞“把”相比,其在書中所占比例大幅度降低,其中,名詞占0.8%,量詞占6.4%,尤其是“把”字用作動詞的比例下降至2.8%。這體現出“把”字在明末清初的用法結構有了大的變革。見表2。

表2 《醒世姻緣傳》把字句句法結構類型
在《醒世姻緣傳》中,絕大多數把字句都有附加成分,主要動詞為光桿動詞的“把”字句僅占1%。唐宋時期的把字句,有許多都是主要動詞前后沒有附加成分,只有一個雙音節光桿動詞,而且這些雙音節動詞也非動補型雙音節動詞。這表明,隨著把字句的不斷發展,其主要動詞部分日趨復雜,動詞很少單獨使用,動詞前后總要有其他成分,至少要帶上動態助詞或者重疊動詞等。這個時期的把字句,其主要動詞部分已經被普遍認作一個復雜的動詞結構。這類成熟的把字句共計1569個,占全書的95%,與現代漢語中的把字句用法差別不大。
《醒世姻緣傳》中把字句句法結構呈現出復雜性,見表3。

表3 《醒世姻緣傳》把字句句法結構的復雜性
從表3可以看到,明末清初時期,雖然歷史遺留的把字句復雜結構層出涌現,但是把+O+V+O2結構占主要地位,使用頻率相當高。也正是由于把字句被使用的場合過于寬泛,所以在接下來的歷史時期,把字句經歷了一個規范化的限制過程,上表中這些龐雜的把字句結構形式在現代漢語中逐漸消失。在由近代漢語向現代漢語的發展過程中,漢語別的介詞被廣泛使用,以分擔“把”的職能并不斷豐富,形成了現代漢語的介詞體系,從而使把字句在現代漢語里,從結構到語義都呈現出一種較簡約的面貌。明末清初使用的如把+NP居主語前,否定副詞在把+NP后,“把”的賓語過長、過于復雜等把字句的結構問題,得到清理整頓,把字句被規范成為穩定的表示處置意義的句式。
從《醒世姻緣傳》可以見出,明末清初,把字句賓語同謂語動詞的語義關系表現得更多樣化,見表4。

表4 《醒世姻緣傳》把字句賓語與謂語動詞的語義關系
上表所列的例句在句式結構方面,均是把+O+V+其他成分類型,但是把字句賓語與謂語動詞的語義關系卻表現出多樣性。這里所說的工具關系類把字句,是指由“把”介引實施動作的工具而成的。“把”字介引動作所憑借的工具、依據等,可以譯作“拿、用”等,動詞之后一般都帶有賓語。方位關系類把字句式指句中“把”表示方位,相當于介詞“在”。施動關系類把字句的賓語從語意上看,不是位于中心的受事,而是動作行為發出者,表示某人某事促使“把”字賓語發出某種動作或處于某種狀態。《醒世姻緣傳》中,除了致使類把字句以外,最常見的就是施動關系類把字句。由此可見,把字句在明末清初時期已經成熟。
總之,唐以前,“把”字用作動詞,使用頻率極小,唐以后,“把”字開始虛化為介詞。在《五燈會元》中,“把”作為動詞占比不到35%。這個時期的把字句呈現初步成型狀態,但表處置的意義還未完全穩定,而到《醒世姻緣傳》,“把”字作為介詞已得到廣泛使用,而“把”作為動詞只是偶爾為之了。《醒世姻緣傳》中把字句處置式占95%,全書把字句形成向處置式傾斜的格局。從《五燈會元》到《醒世姻緣傳》,就把字句的結構看,動詞使用范圍更廣泛,動詞前后的修飾成分也更多樣,句子框架相當完備,句式的變化也越來越呈現豐富多樣的特點;就把字句的語義關系來看,把字句的賓語和動詞之間,有著微妙的關系,致使、工具、方位、施動關系,都表現出把字句表義類型的多樣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