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來得及

王子

1

此時已是深夜。

“叮咚”，急救室的門伴隨著清脆的響鈴聲緩緩打開，方華急步走了過去，急切的眼神中帶著血絲，顫抖的雙手緊緊地抓住醫(yī)生。

“大夫，我丈夫怎么樣了？”

“病人情況良好，手術(shù)后好好保養(yǎng)，恢復(fù)不難。”醫(yī)生一邊摘下口罩，一邊安慰地說。

“哦！”直到這時，方華心中才松了一口氣，那緊張慌亂的神情，也慢慢平和下來，心痛的同時不免又生出些許責(zé)備。家里人勸告了他那么多次，他總是不聽，這下災(zāi)難終于降臨到自己頭上了。

2

方華的丈夫，也就是剛剛在手術(shù)中的病人，叫李林，是個公務(wù)員。

李林每天應(yīng)酬不斷。每一次接到有飯局的電話時，妻子就會用略帶哀求的眼光，詢問是否能將飯局推掉。而這時換來的，卻總是李林的白眼。他說她一個婦道人家什么也不懂；他說這次一起吃飯的，是一個多么重要的領(lǐng)導(dǎo)；他總是找到很多無法推掉飯局的理由。結(jié)果就是，李林在妻子為他拿過擦干凈的皮鞋并親手整理好他褶皺衣領(lǐng)后的哀怨擔(dān)憂的目光中，走出家門。

她將他送到門口，獨獨站在那兒，卻沒有等到他回頭。

3

夜已深，天地間的萬物經(jīng)過一天的操勞，都沉沉地睡下了。整個城市只剩下星星點點的燈光，仿佛也要在黑暗的安撫下慢慢睡去。

這時，樓道里的燈在陣陣雜亂的踩踏聲中亮起，連樓道也像是要承受不住那踩踏的重力，不住地伴隨著腳步聲陣陣顫抖。

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自弱變強。家中的方華知道是丈夫回來了，便伸展開蜷縮的身子，從沙發(fā)上跳下，急忙去給李林開門。

門一打開，便見到了不出意料的已經(jīng)喝醉的李林。還未來得及抱怨，李林就將他那一百好幾十斤的身體一股腦兒壓在方華身上，嘴里還念念有詞，好像是還沒從酒桌上的亢奮中平復(fù)下來。方華實在拿李林沒有辦法，她知道即使自己的怨氣現(xiàn)在朝他發(fā)了出來也無濟于事，因而只好耐下心來，用自己瘦弱的身子半攙半扛著，半哄半騙著好不容易才將李林弄回房間。但因為是醉酒的緣故，即便是躺在床上，李林也很不老實，難以安然入睡。渴了，她就得去給他拿水；想吃水果，她就得去給他削蘋果。有時候喝得再高點，回來還會吐一地。這時方華在將李林哄睡后，還要花費大量時間，一點點將地面打掃干凈。

總之，這樣的夜晚，方華已經(jīng)習(xí)慣了。

4

清晨，天亮得很早。鳥兒們已耐不住寂寞，在枝頭上嘰嘰喳喳地叫了起來。受到清晨出來散步人的驚嚇，又倏地飛走，只留下樹枝還在那里不停搖晃。

病床上的李林睜開眼睛，看到趴在床邊緊緊握著自己的手，還在熟睡的妻子，心中惆悵不已。回想起昨天的驚險，冷汗又不住地從身上冒出。他記得昨天是在和王科長喝酒，酩酊大醉。酒席散后，一個人就晃晃悠悠地走到車前，拉開車門，將身子挪到駕駛座上，順便帶上車門，將鑰匙好不容易對準(zhǔn)鑰匙孔插下后，便踩著油門向自己家中駛?cè)ァ?/p>

本以為憑借自己十幾年的駕齡和高超的車技，回到家不難，何況這種情況以前也不是沒有過。可誰知后來便沒了知覺，只在與另一輛車相撞后，那震蕩感和疼痛感才使自己稍微清醒，連忙用手機通知自己的妻子。然后——然后，就到了這里。

“唉”，李林深深地嘆了口氣，以前因為自己喝酒的事沒少與家里人吵架，尤其和父母吵得最兇。想想看，自己陪著喝酒的全是領(lǐng)導(dǎo)，這對自己的前途可是有好處的啊，家里人怎么就不理解呢！因為與父母有矛盾，所以李林經(jīng)常有脾氣就對自己的妻子發(fā)。而她，只是擠出一張干凈的笑臉，沒有半點怨言。

李林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中，不覺間，看到了妻子頭上已悄然生出的白發(fā)。雖不多，確在周圍濃密的黑發(fā)映襯下，格外刺眼。

啊？是何時，是何事，使尚處于青春美貌的妻子生出了白發(fā)？一時間萬般情緒涌上心頭，他那握著妻子的手，也不自覺地緊了緊。

5

“唔……你醒了？”仿佛是感覺到了手上的疼痛，方華從本來就不怎么安穩(wěn)的睡眠中醒了過來，緊緊地盯著李林。

“嗯。”李林也抬起頭來，與方華投過來的目光對視。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兩人就這么對視著，一陣沉默。

許久，方華咬了咬嘴唇，像是下了大決心似的說：“李林，我們…嗯…你…以后……可不可以不要再喝酒了？”

還未等到回答，方華又急忙道：“喝酒可以，但能不能別開車啊？”

頭上還纏著繃帶的李林，看著紅著眼，帶著哀求卻又期望得到肯定答復(fù)的方華，濃濃的愧疚感涌上心頭。是啊，平時自己總說，這個和自己吃飯的領(lǐng)導(dǎo)重視自己，那個和自己吃飯的領(lǐng)導(dǎo)重視自己，可自己出事后，他們在哪里呢？最重視自己的，還是自己的家人啊！平時自己總說這個領(lǐng)導(dǎo)重要，那個領(lǐng)導(dǎo)重要，其實最重要的還是家人啊！

去他的領(lǐng)導(dǎo)！去他的事業(yè)！

李林再次緊緊握住妻子的手，心中的千言萬語也只匯成了一句話：“好，這酒，我戒！”

得到肯定回答的方華，雙肩不住顫抖，咬著牙，捂著嘴，但終于沒有忍住，任淚水肆意地落下。這淚水，是喜悅的淚水，為丈夫的大難不死而喜悅；這淚水，是感動的淚水，為丈夫的改變而感動；這淚水，也是幸福的淚水，為家庭一定會有個美好的未來而幸福。

許久，許久。

待方華心情平復(fù)，李林又問：“和我相撞的人怎么樣了？這是我的錯，多少錢，咱們賠；多少責(zé)任，咱們負(fù)。在事情還沒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時，一切都還來得及。”

“是啊，還來得及。”

6

三個月后，李林康復(fù)出院，并且已下決心要戒酒了。

而被撞的人，身體并無大礙，只是他的車徹底報廢，這車錢需要李林來賠償。

不過不管賠償多少，人沒事，那便好。

今天，是妻子方華的生日，雖然那賠款已將自己的積蓄耗盡，但李林還是決定奢侈一下。

他早早請假到了超市，買了蛋糕、鮮花、海鮮，如果是以前，他一定會再加一瓶紅酒，可既然決定要戒酒，那就戒得徹底，所以他只買了兩瓶果汁。

今天，是他在婚后第一次給她過一個像樣的生日。以前不是將她的生日忘記，就是有事不能相陪。

幸好，現(xiàn)在補過還來得及。所以，今天的這個生日，他覺得格外珍貴。

李林開著滿載禮物的車子向家的方向駛?cè)ァＴ谲嚿希萑肓讼胂笾小?/p>

他想凝視著她，深情地對她說一聲我愛你；他想要跟她生一個孩子，這是她一直以來的愿望，孩子是男孩女孩不要緊，像她就好。他還想帶她去黃山看迎客松，帶她去云南欣賞瀘沽湖，帶她去陜西看兵馬俑……

他還想……他想不下去了，因為這時他看到前方迎面駛來了一輛汽車，這汽車軌跡歪歪扭扭，橫沖直撞。他暗道不妙，急忙打轉(zhuǎn)方向盤，想要避免與之相撞，可是，那汽車越開越快，越來越近，來不及了！汽車影像在李林眼中無限放大……

“砰！”

……

當(dāng)晚，該市播報一條新聞：今日下午XX時XX街發(fā)生嚴(yán)重交通事故，一醉酒男子駕車逆行，與另一車相撞。雙方當(dāng)場車毀人亡。

只是，那其中一名死者閉上眼睛后，嘴角竟掛著一絲笑意。那笑意，在血泊中不顯猙獰，反而愈發(fā)溫馨。

李林，他在生命的最后時刻，眼中、心中、腦海中，浮現(xiàn)的竟然是在自己出門時妻子親手為他整理衣領(lǐng)的溫馨畫面。只是，自己還沒來得及捧著她的臉頰，叫著她的小名，再說一次我愛你啊！

閉上眼，在恍惚中，他仿佛看到了那蜷縮在沙發(fā)上，苦苦等待自己歸來的妻子。

這次，來不及了……

7

夜幕降臨，黑暗一點點籠罩住了這個喧囂的世界。偌大個城市只剩下汽車的笛聲，還在閃爍的霓虹燈下，無休止地長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