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如鵬
葛劍雄從不掩飾自己的觀點。作為最具知名度的全國政協委員之一,他的話在哪似乎都能引起足夠的關注。
去年3月,在上海虹橋機場候機前往北京出席“兩會”的間隙,他突然對“抗日劇的泛濫”大發議論。“把歷史搞成了神話,八年抗戰不是八年游戲”,“我真想問問相關管理部門,是怎么允許這些胡說八道的電視劇拍攝、播放的?”越說越起勁,葛劍雄幾乎把候機室赴京采訪“兩會”的媒體記者都吸引過來。
幾天后,教育界別的委員正召開聯組會,他突然起立向在場的教育部長袁貴仁發問:“我要求教育部對2012年考研泄題事件做出答復,并向全體考生道歉。這樣的事情不止發生一次,怎樣彌補考生的損失,究竟在教育部考試中心內部存不存在腐敗犯罪行為?”
這個突如其來的“兩會”插曲后來被在場的記者記錄下來,成為當年“最為轟動的公共事件之一”。葛劍雄本人也被媒體詼諧地稱為“葛大炮”。
對這個稱號,葛劍雄不以為然。“我不是一個鋒芒畢露的人”,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說,“我僅僅是在依法講真話。”
我是一件“公共產品”
很多記者一直在追問:你當時有沒有顧慮?言下之意,作為一名大學教授,你當眾向教育部長發難,不怕日后“穿小鞋”?
葛劍雄總是回答,“部長也是人,有什么顧慮?而且我不是代表我自己提問,而是代表考生,代表公眾。”不過,他也不忘補充:“我針對的是教育部,不是部長。”
有記者事后了解到,“葛大炮”發難部長并不是毫無征兆。此前,教育界別的委員曾就泄題一事有過討論,認為有必要向教育部反映,并推舉葛劍雄在聯組會上發言。然而開會當天主持人忘了此事,以為發言結束,準備請領導講話。于是就有了前面的一幕。
一年后,泄題案被偵破,四名涉案人員均以非法獲取國家秘密罪獲刑9個月至6年不等。
事實上,現實生活中的很多變化也與葛劍雄的提案密切相關。比如,2012年各地陸續開始實施的節假日高速免費政策,最早是葛劍雄2009年的提案;十八屆三中全會通過的60條改革措施中的教育均衡發展,也可在他的提案中看到影子;他還提出過設立國家旅游日,現在這一想法也已試點實施,今年已經是第三年。
有人因此評價葛劍雄:他每年的提案或建議要么引領公眾話題,要么推動相關制度法規的出臺,要么兼而有之。
作為復旦大學歷史地理學家,葛劍雄在學術領域成就斐然。但人們真正認識他,還是他在公共領域里的作為。他的提案涉及領域廣泛,大部分超越了他的研究領域。葛劍雄說,這得益于其豐富的見聞,且多有思考請教,更重要的是“政協委員的提案本就沒必要太多束縛”,“我認為正確的、提了又能對社會起到積極作用的,那我就提”。
葛劍雄不拒絕媒體,69歲的他時常和記者聊到深夜一兩點。他說自己是“公共產品”。盡管有時候他也抱怨記者“過度地使用了這件(公共)產品,或者不夠愛護”,“往往為了一個能夠吸引人的標題,讓我處于十分尷尬的地位”。有一次,他正在體檢,有記者打電話采訪,他就在醫院和對方聊了一個多小時。“說話就是我履職的主要途徑。”作為政協委員,葛劍雄常說“你坐上了這個位置,就不是個普通人”。
“如果沒有任何妥協,那就不是協商”
2008年,葛劍雄第一次開“兩會”,正趕上當年鬧得沸沸揚揚的陜西周老虎事件。他的第一份提案直指當地政府,認為處理不當,怒斥“周老虎就是紙老虎”。
之后便一發不可收拾:要求明示公車車牌推進“公車改革”;批評“90分鐵道部”;建議制訂“退休官員待遇規定”以便公眾監督……但讓很多人沒料到的是,批評不僅沒使葛劍雄失去話語權,反而讓他在這個舞臺獲得更大的發言空間。五年后,他高票連任全國政協常委。
有朋友曾私下問他:你又是批評教育部,又是批評政協,會不會有領導私下跟你打招呼,讓你口下留情?葛劍雄說,事實恰恰相反,上面對他的提案不僅不反感,反而很推崇,“我與領導實際上是良性互動”。他舉例說,關于制定離任國家領導人禮遇條例的提案,既反映了民意的需求,也是替領導人考慮,“實際上,他們很多人的待遇并沒有那么好,公開了反而可以讓他們贏得更多的尊敬”。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有位退休的國家領導人為此還專門打電話給他,感謝他提了一個好提案。
對于提案,葛劍雄一直有自己的“紅線”:憲法和政協章程。“比如計劃生育這一基本國策就不能硬碰。”他說,“要利用這個平臺,就要知道自己的范圍。”
“要執政黨采納你的意見,你也要給他留下余地。”身為民革中央委員的葛劍雄曾對媒體說,“如果沒有任何妥協,那就不是協商。協商就意味著有一方要妥協。比如說有些提案,如果根據我的理念和實際需要,可以提得更大膽一點,但我一般提得都比較中肯。這本身就是一種妥協。”
“要在體制內起作用,就要先進入體制”
出生于1945年的葛劍雄,整個少年時期都是在浙江紹興一個小鎮度過的。12歲那年,隨父母移居上海。不幸的是,高中畢業因患有肺結核,他沒能參加高考,之后被安排到中學教書。
1977年恢復高考和研究生招生,葛劍雄以高中學歷,直接跳過大學本科,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復旦大學歷史系的研究生,師從著名歷史地理學家譚其驤。
他的參政議政之路也得以延續。1999年,葛劍雄加入民革,2000年底進入上海市政協,這期間,他還在媒體上開設專欄,定期發表對公共事件的見解。
作為上海市政協委員,葛劍雄提的提案五花八門。上海火車站地下停車收費、出租車司機入廁難都成為他關注的內容。“上海政協委員的權力很有限。”葛劍雄說,“大的解決不了,太小的意義不大。這些不大不小的事情,正好推動解決。”有人也質疑他,身為大學教授,怎么管這些?他回答:我不是住在書袋子里。
在公共領域持續不斷的發聲,為葛劍雄贏得了聲譽,也積累了人氣,僅在新浪微博上,他的粉絲就接近百萬。也有人對“葛大炮”不以為然,認為他的批評是“小罵大幫忙”。
“小罵大罵,終歸還是罵,總比阿諛奉承要強。”葛劍雄回應說,有些人對“參政議政”的“政”有誤解,認為“政”就是國家制度、路線方針。而在他看來,“政”是指政府的行政職能,“政協最好不要去過度關注具體的問題,而是應該監督政府怎么去處理這些具體問題。”
有評論認為,葛劍雄所言內容大多是常識,被視為“大炮”是誤讀,他的批評更像是一把手術刀,尖銳但不莽撞,有力但不失目標。之所以形成這種誤讀,是因為他參與政治的話語方式與周圍多數人不一樣:不拐彎抹角,直面問題,用最簡潔明了的方式把它擺到眾人面前。
很多人對“兩會”以及與會的代表委員寄予厚望。不過,在他看來,“兩會”的作用,一個是在“兩會”期間形成輿論;另一個就是按照原計劃通過一些例行的政府預算和工作報告等,“這是一次例會,有它既定的程序”。
(摘自《中國新聞周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