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志峰
元豐二年(1079年),因“烏臺詩案”下獄而又撿回一條老命的蘇軾來到了長江邊上一個窮苦的小鎮——黃州。在黃州的幾年里,他寫出四篇膾炙人口的作品:一首詞《赤壁懷古》,兩篇月夜泛舟的《前赤壁賦》《后赤壁賦》,還有一篇就是今天我要談到的《記承天寺夜游》。這篇短短的月下游記,所記只是剎那間一點兒飄忽之感而已,但即興偶感,隨性為之,卻頗為人所喜愛。全文抄錄如下: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 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
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
何夜無月?何處無松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這篇短文入選中學語文課本,在教學中我對“閑人”二字產生了興趣。
一“閑”之清閑之人
蘇東坡到黃州之前,基本上都為宮廷或地方行政長官,政績斐然。別人嫉妒的眼睛在這方面挑不出毛病,就只能在文字上下工夫了。于是在調任湖州后的謝恩奏章上被一群宮廷骯臟小人抓了口實,險些送命,好在皇帝本無納命之意,于元豐二年的十一月二十九日,宮廷官員發出圣諭,蘇軾貶往黃州,官位降低,充團練副使,但不準擅離該地區,并無權簽署公文。就這樣,蘇東坡開始了他的幽居生活。
團練副使并不是一個什么好差使,相當于現在的民間自衛隊副隊長或者民團什么的。蘇軾的到任真是廟小佛大,再加上其遠播的文名才情,當地官員也多有體恤而恭奉有加,可做的事情自然就更少了。再說他驚魂未定,貶謫之郁,暫時疏于政事也是人之常情。故而“閑人”蘇東坡一“閑”之清閑之人。當然,夜游承天寺已是元豐六年(1083年),四載光陰鉆隙而過。其間,由于經濟拮據,于東坡置地。在他的《東坡八首》前面的小序中說:“余至黃州二年,日以困匱,故人馬正卿哀余乏食,于郡中請故營地數十畝,使得躬耕其中。地既久荒,為茨棘瓦礫之場,而歲又大旱,墾辟之勞,筋力殆盡。釋耒而嘆,乃作是詩,自愍其勤,庶幾來歲之入,以忘其勞焉?!彼^去原想棄官歸田,沒承想卻被迫而為一農夫。無官場的蠅營狗茍,無案牘之勞形,躬事農桑就可算是一種心靈的放松了。這樣雖有“墾辟之勞,筋力殆盡”之累,可也是清閑充實,了無牽掛。當蘇軾由過去用官家俸祿養家糊口到現在真正知道五谷的香味時,更把身心交給了自然大地,清清閑閑,磊磊落落。
二“閑”之閑情雅趣之人
黃州四周丘陵起伏,樹木茂密,鄉野風光如畫。其實,風光之美一半在其地方,另一半則在于觀賞風景之人。在文人騷客面前往往是無風景處覽勝,無寂靜處探幽。因為他們有大半風景出自其內心與想象。故而“閑人”蘇東坡二“閑”之閑情雅趣之人。東坡所居臨皋亭并不見得是可多夸耀的,但在其札記里寫道:“東坡居士酒醉飯飽,倚于幾上,白云左繞,青江右回,重門洞開,林巒岔入。當是時,若有思而無所思,以受萬物之備,慚愧!慚愧!”宛似天堂勝境。承天寺之月夜,一如千千萬萬個普通平凡的夜晚,竹柏也是尋常之物,但在蘇軾眼里一切都變幻起來了。文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把庭院里月色籠罩,竹柏隨夜風搖曳,影在庭堂空地之上的現實美景加入詩人的想象幻變為水中之像,月有了水的靈性,一下讓人感到空透明澈,枯勁的竹柏賦予了水草的悠柔,意境一下開闊了。閑情逸趣不分窮達,也不論貧貴,它應是詩人骨子里的東西。所以,不管是金榜題名的春風得意,還是貶謫流浪的困頓沉郁,都遏制不住其對世界灑脫的審美情趣。用東坡居士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江水風月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秉S州的蘇東坡就是這樣的“閑者”。
三“閑”之閑定之人
清閑于月夜有了時間的準備,閑情雅趣于月夜有了情調的準備。而這些其實都基于蘇軾“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從容淡定,一種“一蓑煙雨任平生”的曠達樂觀。故而“閑人”蘇東坡三“閑”之閑定之人。蘇東坡幸而死里逃生,或者說至少是驚心動魄的經驗,讓他開始深思人生的意義,也開始沉思自己的個性,而考慮如何獲得心情的真正安寧,于是他轉向宗教。在《安國寺記》里他說:“余二月至黃舍。館粗定,衣食稍給,閉門卻掃,收召魂魄。退伏思念,求所以自新之方。反觀從來舉意動作,皆不中道,非獨今之所以得罪者也。欲新其一,恐失其二;觸類而求之,有不可勝悔者。于是喟然嘆曰:‘道不足以御氣,性不足以勝習,不鋤其本而耘其末,今雖改之,后必復作。盍歸誠佛僧,求一洗之?!狈鹄纤枷氲淖躺终媲械赜|痛了深藏于詩人內心深處的儒家圭臬,這兩種看似矛盾抵觸的思想卻渾然天成地統一于蘇東坡的身上。居廟堂之高不喜形于色而是積極用世,處江湖之遠不怨天尤人而能超然物外。閑靜淡定中又有道家的風骨,浸通了儒、道、佛三關的蘇東坡故而寵辱不驚、怡然自得。在內心純凈、通透、安寧中,《記承天寺夜游》的文字顯得寧靜欣悅,內心與文字達到了精神上的和諧。這或許也是蘇東坡生命真正的密碼。
“閑人”——“嫌人”,被嫌之人,更是被政治放逐之人。這,或許也不失為一種理解吧。
(責任編輯 陳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