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你們即將遠去的身影,我們的心緒其實很復雜。女孩出嫁時,母親往往哭得淚流滿面,在今天快樂的掌聲中也伴隨著淡淡的離愁。作為老師,在這個喜慶的場合,不得不說,我有很多的擔憂與不舍。
我不擔心別人與你談起柏拉圖、霍布斯、洛克、霍姆斯時,你茫然無知,一臉呆萌。因為我知道你們曾經在蘇力老師、賀衛方老師、強世功老師的逼迫之下,痛苦萬分地閱讀法學經典,但也從此理解了什么才是真正的閱讀。我不擔心你們遇到疑難復雜案件時抓耳撓腮,無從下手。因為我知道你們學習過包治百病的請求權基礎分析方法,上過葛云松老師、車浩老師的案例研習課。你們已經習慣了做個案例分析,寫了一萬字才開了個頭的節奏。我不擔心你們能夠根據客戶的要求,設計出復雜的合同交易模式。因為我知道很多同學上過鄧峰老師的合同法實務課,得到中國最頂尖的商務律師手把手的經驗傳授。
我究竟擔心什么?我擔憂你們日益熟練法律的操作,卻逐漸失去了對法律的忠誠和敬畏。俗話說,仆人服里無偉人。以法律為業的人,很容易滋生出對法律的怠慢與輕視。嫻熟的法律解釋能力,往往會催生出“法律完全處于我的操控之下”,“一切都取決于我怎么來說”的錯覺。正是這種錯覺,使得許多優秀的法律人步入歧途。
我擔憂你們為了現實的利益,去擁抱所謂的真理,但卻遠離了常識。在我們這個時代。真理與常識并不在同一個平臺上運行,二者很難相遇。如果不信,你可以嘗試一邊看新聞聯播,一邊刷刷微博。我很擔憂你們迅速轉型為一批精神和人格分裂的人,一輩子說著自己都很難相信的話,做著連自己也認為毫無意義的事情,還認為自己特別smart(也稱“殺馬特”)。
說一千,道一萬,我最大的擔憂是你們過快地適應這個社會,但忘卻了自己所肩負的改造社會的使命。不久前,我讀到一篇文章,題目是《大學改變社會而不是社會改變大學》。說得很有道理,但問題是,大學如何來改變社會?不就是依靠一批又一批,接受了大學教育,在社會中仍然能夠秉持大學培養的人格風范和行為模式的大學畢業生嗎,不就是依賴在座的各位年輕的學生嗎,我們的畢業生走出校園,迅速被社會同化,大學怎么可能去改變社會呢,如果北大的畢業生,都沒有改造社會的氣度和胸懷,這個社會還有什么希望呢?
我對你們的擔憂,其實也包含著對你們的期望:我希望畢業若干年后,在你們的身上還帶有未消逝的北大風骨;我希望名利的誘惑沒有使你放棄經世濟民的理想;我希望職場的勞煩沒有使你放棄懷中的琴瑟;我希望你回到校園,看到未名湖水依舊怦然心動,而不是在博雅酒店吃得肥頭大耳,然后坐在百年大講堂里打著飽嗝。至少,至少,我希望你們在扣上禮服紐扣之前,先拉好褲子的拉鏈,在使自已成為人物之前先使自己成為人。
也許我的擔憂是多余的。一代又一代,一年又一年,從這里走出去的學子,以自己的言行,闡釋了北大法律人的優秀素養,非同尋常的精神境界和道德勇氣。你們的一些前輩學長,在這方面做得非常好,為我們這個群體掙得了榮譽,我們應該在心中默默感謝他們。具體的名字我就不說了。你們懂的。
同學們,看著你們稍顯稚嫩的臉龐,我又有許多不舍。此次出發,別樣的人生。未來的生活中,你們要吃很多苦,受很多委屈,面對很多挫折,對此,你們一定要有思想準備,因為這就是真正的人生。雖然你們很聰明,但不要太高估自己的能力。我們所處的這個社會的復雜程度,遠遠超過你們的想象。因此,沒有其他送別的話語,只能再次囑咐你們在以后的日子里,守住底線,認真做事,磊落做人。
(本文摘自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薛軍在2014年北京大學法學院畢業典禮上的致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