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軍
核心提示:政府是扶貧的主體,市場只是“潤滑劑”。失去政府支持,純粹的“幫助窮人”只可能是一紙空談;小額貸款過度商業化,將會偏離扶貧的公益初衷。
貧困人口和弱勢群體貸款難,一直是個世界性的難題。二十國峰會、瑪雅宣言等均把“普惠金融”提到關系20多億貧困人口的重要高度。
“普惠金融”概念由聯合國于2005年宣傳小額信貸年時提出,后被聯合國和世界銀行大力推行,旨在能有效、全方位為社會所有階層和群體提供服務的金融體系,實際上就是讓老百姓都能享受更多的金融服務。
目前,隨著我國金融改革的推進,“普惠金融”的話題再次升溫,由于小額貸款被理解為“普惠金融的拳頭產品”,已有多個省宣布把扶持小額貸款作為發展普惠金融的政策舉措。
不過,要推廣“小額貸款模式”,不妨把目光投向鄰國——孟加拉國和印度,作為早期開展“小額信貸”的兩個國家,他們的成敗經驗或許對我們會有所啟示。
將貧窮送進博物館
孟加拉國位于孟加拉灣之北,東南與緬甸為鄰,其他地區都與印度接壤,人口總量1.61億,是世界50個最不發達國家之一,2013年GDP總量為1412.75億美元。據世界銀行統計,該國尚有約50%的人口生活在貧困線以下。這里孕育出小額貸款金融機構——格萊珉銀行,即“窮人銀行”,激發了全球“小額信貸革命”。
提到“窮人銀行”,就不能不提他的創始人穆罕默德·尤努斯。1940年,尤努斯出生于孟加拉吉大港一個富庶的家庭,他最初的夢想是當一名教師,在21歲從吉大港大學畢業時,母校為其提供了一個經濟學教師的職位,尤努斯一待便是5年。
在這段歲月里,他用教書的業余時間,創辦了一家主營包裝與印刷的私人企業,雇用了100名工人,項目很快取得了成功,每年都有良好的利潤。包裝印刷廠的成功使他的家人都相信,如果他愿意的話,他便可以在商界出人頭地。但尤努斯選擇繼續學習和教書,1965年他得到一份富布賴特獎學金,到美國范德比爾特大學攻讀經濟學博士學位。
在范德比爾特大學,尤努斯遇到了影響他未來生活軌跡的人,他的導師尼古拉斯·杰奧杰斯庫·勒根,這位羅馬尼亞教授傳授于尤努斯的經濟學模式,為其后來建立“格萊珉銀行”提供了理論依據。
1971年12月,孟加拉國以沉重的代價贏得了獨立戰爭。在孟加拉國獨立的第二年,尤努斯回到他的家鄉吉大港大學任經濟學教授。
1974年,孟加拉國發生嚴重的饑荒。瘦骨嶙峋的人們開始出現在大城市的火車站和汽車站,很快,這些人流就像洪水一般蔓延至全國。“饑民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以至于無法確定他們是死是活。”隨著饑荒不斷惡化,大約150萬人在這次饑荒中死去,尤努斯的內心也愈發不安。
現實深深地觸動了尤努斯,并永遠地改變了他的人生道路。“當人們正在我課堂對面的門廊里餓死的時候,我的那些優雅的經濟學理論又有什么用呢?我講述的那些課程就像那些總是好人獲勝的美國電影,當我走出舒適的教室,面對的是城市街道上的現實。在這里,好人遭受命運無情的毒打與踐踏。生活每況愈下,窮人更加貧窮。”面對這個國家的民不聊生、滿目瘡痍,尤努斯開始以極大的熱情投入到對貧困與饑餓的研究中,決心盡己所能去幫助窮人,“將貧窮送進博物館”。
“不務正業”的經濟學家
在1975年和1976年的大部分時間里,尤努斯帶領著學生去附近的喬布拉村調研。他向那些農民們推廣改良的大米種植技術,在干旱季節組建農民合作社修建水利設施。但他意識到,這并不能幫助真正窮困的底層階級——那些沒房沒產、生活在農村里的窮人。
1976年,尤努斯走訪一些最貧困的家庭時,遇到了一個名叫蘇菲亞的婦女。這個年輕的農婦有3個孩子,她靠制作并售賣竹椅謀生。她告訴尤努斯,自己辛苦勞作一天的收入只有2美分。尤努斯大為震驚:這么一位勤勞的、能制作這么漂亮的竹椅的婦女,一天只能賺2美分?蘇菲亞解釋說,由于沒錢去購買制作竹椅的原材料,她每天只能從高利貸者手中貸款25美分購買竹子,并且編織好的竹凳只能低價賣給高利貸者以還貸,這使她的家庭陷入一種難以擺脫的貧困循環。
“我的天啊,僅僅為25美分就要遭受這種罪,難道就沒有人能對此做些什么嗎?”他與學生找出村里另外42位有著類似困境的村民,在把這些村民們的資金需求匯總后,尤努斯經歷了他有生以來最大的一次震動:他們的資金需求一共只有27美元。
生平第一次,尤努斯“為自己竟是這樣社會的一分子感到羞愧”,這個社會竟然不能向幾十個赤貧的農婦提供總額區區幾十美元的貸款!尤努斯當即從他的口袋里掏出了27美元,借給了這些窮人。令他感到不可思議的是,他們居然按時足額地將借貸還給了他,這區區27美元的借貸讓42個制作竹凳的農婦擺脫了貧困。
“造成他們窮困的根源并非是懶惰或缺乏智慧,而是一個結構性問題:缺少資本。這種狀況使得窮人們不能攢錢去做進一步的投資。我們需要做的是在他們的工作與所需的資本之間提供一個緩沖,讓他們能盡快地獲得收入。”尤努斯總結道。于是,他東奔西跑試圖勸說銀行借錢給窮人,但銀行家們都表示“貸富不貸貧”。無奈之下,尤努斯決定以自己的信用作擔保,讓銀行借錢給窮人。雖然所有借錢的人都按時足額償還了貸款,但這仍然沒有改變銀行家們對窮人的成見。
理想濫觴于27美元的信貸試驗,尤努斯開始考慮建立一家專為窮人提供小額貸款的銀行。他向政府提出申請并四處游說,終于在1983年,世界上第一家小額貸款銀行——格萊珉銀行在孟加拉國成立,尤努斯與他的“窮人銀行”正式營業。
改變機制埋葬貧窮
尤努斯創辦的格萊珉銀行是對傳統銀行的徹底顛覆。在格萊珉銀行里,員工們都主動下到田間地頭去拜訪借款者,你看不到電話和打字機,他們之間也不簽署借款合同,因為大多借款人目不識丁。
格萊珉銀行為什么敢把錢借給沒有抵押物品的窮人呢?這要從“格萊珉模式”說起。為了保證小額信貸人有能力還款,格萊珉銀行要求每個貸款申請人都必須加入一個由相同的社會背景、具有相似目的的人組成的互助小組,并建立起相應的激勵機制,以保證支持小組的成員之間建立相互支持的關系。每五人組成一個小組,絕大部分是女性,若干個貸款小組組成一個貸款“中心”。“中心”每周按時在約定的地點與銀行的工作人員開會,幫助解決任何單個小組無法獨立解決的問題,并與銀行指派到這個中心的工作人員密切合作。正是格萊珉銀行這種公開透明而富有智慧的金融創新,有效降低了由腐敗與無效率帶來的金融風險。endprint
依靠無抵押的小額貸款,格萊珉銀行幫助數以百萬計的家庭成功脫離貧窮線,在隨后的30年中,“窮人銀行”累計放貸57億美元,還款率高達98.89%。尤努斯和他的鄉村銀行完全顛覆了傳統商業銀行的信貸哲學,創造了一種嶄新的關注貧困階層的金融文化。
但在尤努斯眼里,這場與貧窮的戰爭還遠未結束。1989年,尤努斯創建了格萊珉信托基金,募集資金為亞、非、歐、拉丁美洲等30多個國家100多個組織在復制格萊珉銀行時提供支援。
1998年,一場世紀洪水肆虐孟加拉國長達2個多月之久,給大量窮人家庭造成了毀滅性的打擊。為此,尤努斯也再次對格萊珉銀行20多年的運作進行反思,最后,他做出了大膽的改革,提出了“格萊珉二代”銀行發展體系,取消了原有的一些貸款種類、借款約束以及貸款小組,取而代之提供住房、高等教育等貸款項目,并根據借款者的情況量身定制,提供更為靈活寬松的貸款方式以及年金儲蓄計劃,新的銀行運作方式吸引了更多的借貸者加入。
2006年,“為表彰他們從社會底層推動經濟和社會發展的努力”,尤努斯與格萊珉鄉村銀行共同獲得諾貝爾和平獎。正如諾貝爾和平獎委員會頒獎公告所言:“持久的和平只有在大量的人找到擺脫貧困的方法才成為可能,小額貸款就是這樣一種方法。”
印度樣本的潰敗
尤努斯的成功引起了全球金融界的反思,經聯合國及世界銀行大力推廣,“窮人銀行”成為全球治理貧窮的主要藥方。亞洲、非洲和拉丁美洲一些國家仿效孟加拉國“窮人銀行”模式,建立起自己的農村信貸體系,甚至一些發達國家也開始嘗試小額信貸的做法。
安得拉邦位于南印度,面積27.5萬平方公里,人口達8500萬,是印度的傳統農業區,自然條件與孟加拉國相似,因此成為印度首先推行“小額信貸運動”之地。
“通往地獄的道路,是用善意鋪成的。”盡管尤努斯的本意是善良的,并且制定了嚴格的貸款原則,比如利息一般要控制在10%以內,可是當這一模式被帶到鄰邦印度后不久就變了味兒。
杜爾加碼·達普是安德拉邦的一名貧困婦女,當初為了蓋間房子,她從當地一家“窮人銀行”借了200美元。達普沒有銀行賬號,也沒有固定收入,為了還貸她想盡了一切辦法。最后,她只好從第二家“窮人銀行”借錢去還第一家,然后又從第三家借錢還第二家……債務越滾越大,最后她的債務滾到2000美元。還不起錢的達普跑了,而她的家人為了償還債務不得不賣掉田地,本來生活貧困的家庭更加潦倒不堪。
達普的故事可以說是印度“窮人銀行”問題的縮影。2010年10月,安得拉邦爆發小額信貸重大危機。由于無力償還高達36%的貸款利率,在“催款員”的逼迫下,安德拉邦9個月內就有14364人選擇自殺。當時的安得拉邦政府緊急出臺命令,慫恿負債人停止還款,并規定騷擾貸款人的話,最高可判3年徒刑并處2000美元罰金。雖然這一命令隨即被法院推翻,但在一個月內,安得拉邦九成借款人都停止了還款。
隨后,安德拉邦議會不得不緊急叫停部分“窮人銀行”業務,并通過一項法律限制“窮人銀行”籌措資金的渠道,還要求它們提高發放貸款的門檻。類似的情況還出現在印度南部其他地區。
曾經被奉為幫助窮人創業致富的小額貸款模式,何以淪落為桎梏貧民的嚴酷枷鎖?資本天生是逐利的,從2005年到2009年,印度的“窮人銀行”放款額從2.52億美元增加到25億美元,吸引了大量國際資本的參與,情形一如美國次貸危機當年的盛況,他們主要目的不是幫助窮人,而是謀取利潤。
為此,很多印度的“窮人銀行”不再審查借貸者是否具有還款能力,只是一味放貸、再放貸,貸款利率甚至高達100%,小額信貸成為印度最賺錢的暴利行業。僅2009年一年,借款人就增加了59%,達到2200萬人,借款額也增加了56個百分點。如果再加上政府支持的小額信貸項目,總共有超過7000萬借款人,借款總額達到75億美元。
“窮人銀行”發源地孟加拉國也碰到了同樣的麻煩。孟加拉國約有4000萬人從“窮人銀行”貸款,利率在20%到40%之間,有的高于50%。孟加拉國小額信貸管理局后來規定:從2011年7月開始,把小額貸款利率限制在27%以內;小額貸款機構允許收取的最高費用要設限;小額貸款機構要給予借款人15天的償還寬限期。
這令尤努斯開創的小額信貸模式在國際上遭到嚴重質疑,因為這種微金融泡沫也在摩洛哥、墨西哥和巴基斯坦發生了。
2010年11月底,丹麥調查記者湯姆·海內曼為挪威廣播公司(NRK)拍攝的紀錄片《深陷小額債務》進一步讓尤努斯模式深陷危局,紀錄片揭露了上世紀90年代時,尤努斯創辦的格萊珉銀行未經許可,將挪威發展合作署捐贈的1億美元轉移到了下屬的一個非營利機構,引來孟加拉國政府對尤努斯的調查。
雖然格萊珉銀行已經公開否認尤努斯有任何不當行為,挪威發展合作署也發布報告表示此事已于1998年解決,但是尤努斯及其小額貸款的神話光環就此黯淡。尤努斯也在2011年3月被孟加拉國央行罷免了格萊珉銀行總經理一職。
扶貧切勿過度商業化
孟加拉國、印度的成敗經驗,對我國發展小額貸款又有何啟示呢?
自2008年小額貸款公司在我國全面試點以來,民營資本熱情高漲,規模迅速擴大。據統計,截至2014年6月底,我國共有小額貸款公司8394家,貸款余額8811億元。雖然中印在貸款對象、利率政策以及監管等方面各有不同,但印度小額貸款危機對我國發展普惠金融仍有些許前車之鑒。
政府是扶貧的主體,市場只是“潤滑劑”。任何扶貧的主體都應該是政府,小額信貸也是如此。過度的市場化,只會讓扶貧的初衷南轅北轍。據印度央行在1999年出臺的小額信貸法規,小額信貸機構分三種,但沒有提到政府的支持和參與。特別是當投機資本進入行業后,印度監管當局沒有及時針對這個風險調整監管制度。一大批原本資金充裕、準備按時還本付息的借款人紛紛選擇停止歸還貸款,小額貸款公司資金鏈斷裂而誘發危機。
真正的大規模扶貧還是應該依賴國家政策的整體規劃,特別是像“窮人銀行”這樣的新興且脆弱的模式,無論在任何國家都需要政府的支持和規范。失去政府支持,純粹的“幫助窮人”只可能是一紙空談。同時,政府還需要出臺相關法律規范以及設立一個國家層面的協調機構,來監管小額貸款公司。
必須避免小額貸款公司過度商業化。印度小額貸款危機的問題就在于小額貸款被過度商業化,完全被放到市場中。當小額貸款業務變得越來越成功并為人所知之后,其他金融機構會發現這是一個有利可圖的生意,特別是國際資本的參與,資本的本性使得小額信貸逐漸偏離初衷。
實際上尤努斯背后的國際資本身影也顯而易見,尤努斯的小額貸款項目之所以能從上世紀80年代初起不斷壯大,首先得益于美國福特基金會與美國芝加哥一家名為Shore Bank的銀行支持。在印度安得拉邦的商業性小額貸款機構名單中,也能看到各大國際金融集團的身影。它們可以用6%-8%的利率從商業銀行系統獲得貸款,再以30%以上的利率貸給窮人。印度最大的小額貸款機構SKS小額信貸,通常的貸款利率為25%-100%,2010年其年收益高達19%。印度、孟加拉國這種金融體系開放,對國際資本流動“不設防”的國家,對國際資本大進大出帶來的“風暴”、“海嘯”毫無抵御之力,很容易被國際資本洪流“倒灌”。
最后,就是要為窮人創業提供公平的競爭體制。只有窮人得到的貸款化作創業資本,他們才能真正地脫貧。這就要政府放開創業的門檻,構建公平競爭的體制,引導貧困人口創業脫貧。(支點雜志2014年10月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