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格尼絲·賽壬(Agnès+Sire)
流浪的沖動與濟世的渴望,讓塞爾吉奧·拉萊(Sergio Larrain,1931~2012)
成為了攝影師。然而在一生的大多數時間里,拉萊選擇了避世隱居,冥想沉思,瑜伽、寫作和繪畫。拉萊給世人留下精彩的攝影作品,自己卻如一顆流星,當軌跡不再呈現他期許的模樣,便明智地選擇終止了這道劃過天際的美麗弧線。長期的內省之后,拉萊終于在放逐中找到了自我。
緣起,順利轉折的人生
拉萊出生在智利一個富裕的家庭,但很快便逃離了家中紛繁的社交活動。拉萊的父親是著名的建筑師和收藏家,盡管父子間關系緊張,但正是父親豐富的藏書讓他開闊了眼界,接觸到了攝影。
拉萊第一次拍攝的重要作品是圣地亞哥的流浪兒童。這組照片,既是拉萊本人個性的寫照,也是他對美好社會的期望。在街上,在橋下,在馬波丘河畔,他將自己視為流浪兒童的一員。同一時期,拉萊給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的愛德華·史泰欽(Edward Steichen,美國著名攝影師)寄去了幾幅作品,得到了積極的回應。史泰欽評價這些照片“簡直就是圣母瑪利亞顯靈”。拉萊后來回憶到,正是這種肯定,堅定了他成為一名職業攝影師的抱負。
拉萊熱衷于混跡圣地亞哥的文化圈,結識了不少重要人物。1957年,拉萊與北美著名的藝術家希拉·希克斯(Sheila Hicks)進行了一次穿越智利南部的長途旅行。歸來后,兩人在圣地亞哥的智利國家美術館藝術宮(Palacio de Bel las Artes)和布宜諾斯艾利斯展出了旅行中創作的藝術作品,這次展覽對拉萊具有重要意義。迫于生計,拉萊成了一名自由攝影師,為巴西著名雜志《O克魯塞羅》(O Cruzerio)周刊供稿。
為了得到父母的認可,也為擺脫壓抑的家庭環境,拉萊申請了英國文化協會提供的獎學金前往倫敦,并得以追隨他崇拜的攝影師—— 比爾·布蘭特(Bill Brandt)。旅歐期間,拉萊的夢想得以實現:偶像亨利·卡蒂埃-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看到他的作品后對他十分賞識,盛情邀其加入馬格南圖片社。拉萊很快就產生了疑惑:為了滿足雜志的用稿需求,不得不拍攝大量的圖片。他向兩位好朋友——畫家卡門·席爾瓦(Carmen Silva)和布列松吐露煩惱,他想做好拍攝工作,卻感到當記者恐怕并不契合自己的本性。事實上,拉萊在馬格南的工作僅從1959年持續到了1963年。那段時間,被“超驗”的感覺所吸引,拉萊嘗試過服用迷幻劑,體驗了各種超驗主義的冥想方法,還沉迷于神秘的東方哲學。最后,拉萊決定回到智利,成為馬格南的“通訊員”——這可令他逃離繁復的日常工作。
1969年,拉萊加入阿里卡學院(Arica community),師從玻利維亞哲學家奧斯卡·伊察索(?scar Ichazo),在兩年后離開。1970年代,薩爾瓦多·阿連德(Salvador Allende,1908~1973,前智利總統)的下臺和軍事獨裁者的當權迫使拉萊選擇了“自我放逐”,這種狀態從1978年持續到他離世。拉萊在距離奧瓦耶(Ovalle)不遠的小鎮圖拉約恩(Tulahuén)定居下來。從那時起,拉萊開始為自己的文章配照片,他喜歡把自己那些攝影小品稱作俳句或禪悟,把它們(有時還附上畫作)夾入寫給友人的信中。拉萊始終堅持定期將自己的負片和小樣寄給馬格南,還不忘注明,不要公開這些照片。
職業生涯,誘惑的考驗
“我感受到新聞報道的壓力——這要求你必須隨時做好準備,跳入故事中,這完全摧毀了我在攝影時的全神貫注和我對攝影的熱愛。”
他曾寫道:“好的攝影作品,或任何其他的人類表現形式,源于一種優雅。”為此,要學會通過超脫成規,集中精力,細致觀察來表達一幅照片。”
在馬格南期間,拉萊在長達兩年的時間里馬不停蹄,足跡遍布阿爾及利亞、伊朗、意大利等地,其職業生涯的巔峰之作無疑是拍攝意大利西西里島的黑手黨。那是一次不可思議的冒險經歷,一篇難以置信的報道。誠然,以一名智利旅行者的身份刺探黑手黨老大的私人生活絕非易事,據說拉萊還遭到黑手黨的追殺。拉萊說過:“完成那次報道,是一次困難而漫長的旅程,不過它給我帶來了極大的滿足感。” 但后來,拉萊也意識到這個故事有多瘋狂,毀掉了其中不少底片。
太平洋和安第斯山脈之間,最美的詩
1965年,拉萊在一封從玻利維亞波托西省寄給布列松的信中透露:“我正進行著一個大的拍攝項目,它完全基于個人興趣,我將全部精力投諸于此,毫不吝惜時間與金錢。我已經在瓦爾帕萊索(Va lpara íso)工作了兩年,那是一座殘破不堪,頹敗卻散發浪漫氣息的港口城市。我拍到一批十分震撼的照片。” 同一年,拉萊在寫給馬克·呂布(Marc Riboud)的信中提到,他對這個拍攝項目已竭盡全力,“無法做得更好了”。顯然,這批照片可以被看作是拉萊的“封筆之作”。
拉萊在瓦爾帕萊索拍攝的作品極為出色,這朵“骯臟的玫瑰”深深吸引著他的鏡頭。1952年前后,拉萊在山城起伏的街道中游蕩,那張著名的兩個女孩在巴韋斯特雷略廊(Pasaje Bavestrello)下樓梯的照片就拍攝于這一階段。
后來,拉萊又回到瓦爾帕萊索為巴西《O克魯賽羅》周刊拍攝,作品刊登在1959年1月號上。這篇報道由拉萊執筆,題為《浮在山上的城市》,也展現了他不俗的文學天賦。
不受報道任務的支配后,拉萊在瓦爾帕萊索停留了更長時間,他的妻子帕基塔·特呂埃爾(Paquita Truel)和好友巴勃羅·聶魯達(Pablo Neruda)也常常陪伴在他身邊。此時的拉萊,就如同離船登岸的水手,對這個城市有了“如同孩子第一次好奇地探索世界”的感受。在攝影師勒內·伯里(René Burri)的推薦下,拉萊開始給《亞特蘭蒂斯》(Du Atlantis)雜志供稿。這本瑞士評論雜志于1966年刊登了他的作品,拉萊對其評價很高。endprint
拉萊在1960年就曾對何塞·多諾索表示,媒體都在說謊:“我曾經見識過所謂大刊的工作方式,我意識到在這些小報上發表的絕大多數照片都是謬誤。”為了維持生計而出售照片,拉萊對這種妥協充滿質疑。一開始,拉萊對待攝影作品的態度就更像是藝術家和詩人,他總是會追尋正確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感受,與其所見融為一體。
作品重現,延續傳奇
拉萊的作品始終籠罩著濃郁的神秘色彩,直到今天依然不為大多數人所知。
1980年代早期,攝影藝術蓬勃發展,照片開始出現在博物館中。就在那時,我在馬格南發現了一批精心收藏的印相小樣。其中出現“神秘的”“大師”(guru,指印度教的宗師或領袖)和“天才”等字眼,我百思不得其解。拍下這些作品的攝影師拉萊,環繞在各種無法言說的重重迷霧之中。
于是,我決定給這位神秘人物寫信,希望解答自己的疑惑。拉萊在馬格南留下的唯一聯絡方式,是他在奧瓦耶的郵箱地址。我們之間漫長的通信持續到他辭世,雖然每隔一個月才能收到回信,但是這種交流方式讓我能夠更好地理解他,更加輕松地研究他在馬格南留下的檔案。在尊重拉萊觀點的同時,我不得不與他推倒一切重來的意愿和對攝影界的悲觀看法“針鋒相對”。他的作品將帶給觀眾極大愉悅——這是唯一能夠說服他發表《瓦爾帕萊索》和《倫敦》兩套作品的方法。
但是,在西班牙巴倫西亞現代藝術學院(IVAM)舉辦大型展覽過后,有媒體已找到了他在圖拉約恩的家,擾亂了他耗時數年才獲得的寧靜。
我與拉萊的通信持續了30年,手中擁有他寫給我的數百封信件。拉萊會在信中不經意地流露出對于攝影的感悟,例如在某封信的結尾,他寫下了這樣一段話:“純粹的攝影,比如韋斯頓(Edward Weston)或者斯特蘭德(Paul Strand)的作品,都是另一種形式的禪悟,并沒有什么遙遠的、隱秘不明的動機,而是直接能夠體察到現實的本來模樣。布拉塞(Brassa?)的作品感情充沛,猶如詩歌。布蘭特心懷夢想,如同寇德卡;埃文斯(Walker Evans)非常直接,具有典型的美國人風格,展現出嶄新的觀察角度。”
拉萊回信內容豐富,信中常會夾帶繪畫和詩歌,還有他分享的“禪悟”照片。拉萊還會隨信寄來小冊子,指導大家如何冥想、拯救世界和自我。撰寫這些精神指南,占據了拉萊大部分的時間。但是,每當人們就拉萊獨具慧眼的珍貴攝影實踐提出問題時,總能從回復中獲得啟發:拉萊對于攝影的視野和觀感,依然敏銳且精準。
石頭的宇宙進化論
攝影,是意識的高度集中。拉萊經常使用的詞匯包括“擺脫常規束縛”“純粹”“集中”和“奇跡”,這些詞匯與通常用于攝影的專業語言相去甚遠,它們更接近于一種“個人神秘主義”。在他看來,攝影師不過是一個中介,他們所拍攝的畫面早已存在于宇宙間。拉萊在介紹他的第一本書《手中的取景框》(Elrectángulo en la mano,一本小詩集)的一段文字中寫道:“當感到神性與我產生共鳴的時候,我能夠給予這個世界一個形狀。”拉萊作為攝影師這一媒介,擔當了在精神世界和現實世界之間擺渡的船夫角色。其后,“贊美我主”(Alham du Lilah)如同禱語般被反復吟誦,滲透貫穿在他的作品之中。
在這里,我們直接遭遇了拉萊個人的宇宙進化論,也是他的攝影作品難以闡釋之處。解讀他的作品,首先要理解他的世界觀。在他看來,攝影并非通過精湛技巧,而要通過真切的洞察;并非與拍攝對象保持距離,而是微妙的融入。拉萊試圖進行一種“純粹攝影”,一種擺脫信息傳播負擔的攝影。“通過剝離主觀因素,愿我的作品終能達到完全的現實主義。”
拉萊常常被稱為“拉丁美洲的羅伯特·弗蘭克(Robert Frank)”,兩人的確都致力于在整合經典紀實攝影傳統的同時,為內心世界留下空間。兩人也都同樣在十分年輕的時候就放棄了新聞攝影,大步向前追尋心中認定更重要的東西,并都認為世俗的成功極其危險。他們采用同樣的方式拍攝倫敦,雖然兩人的拍攝時間相差7年,但是據我所知,當拉萊于1958年前往倫敦的時候,并不曾看過弗蘭克的攝影作品。那一年,弗蘭克的《美國人》(The Americans)首次出版,也許拉萊于1959年在巴黎居留時曾經看過這本書,不過拉萊本人從未提及。
拉萊是否從新聞攝影的工作中構筑了自己的攝影視野?是否一定采用激進的方式才能達到“禪悟”?為馬格南工作期間的高產,是否歸因于壓力?價值觀的沖突?還是某種需要?最終,拉萊選擇放棄攝影,投入繪畫和瑜伽。布列松曾經將繪畫與攝影進行對比,稱繪畫為一種冥想和沉思,而攝影則是踩著獨特步點兒的舞蹈。對拉萊而言,攝影更安靜。“決定性的瞬間”既依靠眼睛,又來自氣息。攝影不是“斷頭臺上瞬間落下的鍘刀”,而是一種呼吸。布列松長于操縱光影,捕捉轉瞬即逝的時機,而呈現在拉萊作品中的,則是石塊兒、人行道、古印加的圍墻、路邊的石基、碼頭,是流浪人露宿的街道。
拉萊將現實切割成片段,從不擔心有什么落在了取景框之外,更不懼怕大膽的對角線構圖,不懼怕圖像模糊,也不懼怕烈日直射或者光線暗淡。在他的作品中,石頭是重要并且一再出現的主題,是畫面中最堅實的基調。但是,拉萊的繪畫卻轉向了天空,那天空來自拉萊的窗口,也來自拉萊的內心。歷經流浪,名聲對拉萊而言已觸手可及,但他卻選擇歸根于深愛的故鄉,傳其所學,記其所思,并向人類破壞地球的行為提出強烈警告。愿這位平和的流浪者所慮,能引起世人的覺醒。
(本文作者阿格尼絲·塞壬,曾任馬格南圖片社藝術總監。本文由北京美術攝影出版社提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