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古劍和酒

王麗慧

【摘要】當代流行歌曲作品數量巨大、形式多樣、風格各異，然而其中始終存在一種借用古代文學資源的趨勢，前幾年盛行的“中國風”即其發展的一個高潮。文章從三個方面分析了這一現象存在并且延續的原因，并指出這種創作形式有著巨大的發展潛力，另外指出其對古代資源的傳承有所裨益。

【關鍵詞】流行歌曲；古代文學資源；雅化；中國風；音樂創作

當代流行歌曲描繪的是一個完全現代化了的社會，奇異的是，傳統文學資源依然發揮著它的作用，古典詩詞意境在當代情境下，竟然出人意料的妥帖。對于20世紀上半葉的流行歌曲來說，古代文學資源的影響是非常明顯的。一方面，中國流行歌曲在草創時期缺乏同時代其他文學形式的滋養，不得不轉向古代尋求支援；另一方面，20世紀上半期的社會仍殘留著不少封建禮教的觀念。以女子地位為例，雖然婦女解放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但正如魯迅指出的那樣：娜拉出走之后又會怎樣？事實上，廣大女性的實際命運并未得到根本性的改變，所以在當時的流行歌曲中存在為數眾多的閨怨作品。這一情況在當代發生了實質性的變化，男女平等已經不再是一個需要特別指出的命題。當代流行歌曲男女歌手的比例達到史無前例的平衡狀態，歌曲中表達的情感也都是雙向的。

對于當代流行歌曲來說，不論是在語言、題材或是觀念上似乎都不再必然需要借用古代文學資源的力量。然而，在當代眾多的歌曲作品中，傳統文學的身影從未消失。典雅婉約的鄧麗君貢獻了不少具有古風的歌曲，其中不乏直接為古代詞曲譜寫新曲的作品，如李煜的《相見歡》《虞美人》《烏夜啼》，柳永的《雨霖鈴》，蘇軾的《水調歌頭》，范仲淹的《蘇幕遮》，歐陽修的《生查子》，李之儀的《卜算子》等等，都成了鄧氏名作。當代不少詞作家亦以擅長古典詞風聞名，如臺灣的瓊瑤、香港的黃霑、大陸的陳小奇。

這一現象出現的原因不外有三：

第一，傳統文學成為創新突破口。當代流行歌曲處于一個高度開放的環境之下，不論是在音樂上還是文學上都有著廣泛的素材來源。然而，在大量創作的過程中，創新危機依然是不能避免的尷尬。和當代社會的節奏一樣，如今都市人的口味異常多變，流行歌曲創作內部的競爭也日益激烈。為了滿足聽眾的審美需求和抒情需求，贏得更多的受眾，流行歌曲創作者必須不斷尋求新的創作方式，制造不同的歌曲風格。就音樂而言，除了20世紀30～40年代的爵士、探戈，80年代的迪斯科、搖滾，90年代的R&B、Rap等國際流行的音樂形式以外，中國本土傳統的民間音樂與戲曲音樂也成為當代流行歌曲重要的音樂素材，成就了《回到拉薩》《阿姐鼓》等具有鮮明民族特色的歌曲。從歌詞角度來看，現代文學和古代文學同時成為可資利用的資源，不少新詩被譜成流行歌曲，古代文學則由于時代的久遠而能夠造成“陌生化”的效果，制造“新鮮”的感覺，因此常常成為創新的突破口。如90年代中期曾經風靡一時的《濤聲依舊》就開創了作者陳小奇的創作高峰，并且奠定了其創作風格的基礎：

帶走一盞漁火，讓它溫暖我的雙眼。留下一段真情，讓它停泊在楓橋邊。無助的我，已經疏遠了那份情感，許多年以后才發覺，又回到你面前。流連的鐘聲，還在敲打我的無眠，塵封的日子，始終不會是一片云煙。久違的你，一定保存著那張笑臉，許多年以后，能不能接受彼此的改變。月落烏啼總是千年的風霜，濤聲依舊不見當年的夜晚。今天的你我，怎樣重復昨天的故事，這一張舊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濤聲依舊》，陳小奇詞曲）

這首歌曲表達的是對一段舊時情感的懷戀和珍惜以及試圖再續前緣的惶恐和猶豫。歌詞化用了唐代詩人張繼的《楓橋夜泊》一詩，力圖營造一種古典式含蓄的悵然之感，使情感的表達蘊藉更大的張力。這樣一種敘述方式在當時滿耳直白的“愛你”、“念你”的歌聲中間顯得別有風情，甚至在一段時間內掀起了歌詞古典化的熱潮。古典詩詞，尤其是詞，最適宜表達含蓄溫婉的情感，因此當情感與此契合時，古典意味的語言和意境就能達到增強表現力的效果。

在當代流行歌曲的發展過程中，古代文學常常扮演著“救生員”的角色，每次復古的潮流都能有效刺激歌壇創作力的重新煥發，而古典歌詞和新興西方流行音樂的結合往往可以獲得意想不到的藝術效果，形成流行歌壇的新風尚。2000年周杰倫推出他的第一張專輯《Jay》，從此開始了他“天王”的歷程。《Jay》在2000年的出現具有標志性的意義，這張專輯的十首歌曲融合了古今中外不同的風格和文學意象，其中由方文山作詞的一首《娘子》開創了21世紀初期的復古風，古典文學意味的歌詞和Rap、R&B、New Hip-Hop的新曲風神奇融合，改變了以往流行歌曲在利用傳統資源時盡量使音樂符合歌詞風格的慣例。藉由歌詞和音樂之間的反差，營造特殊的效果，傳統資源也因此得到新的闡釋。

娘子，娘子卻依舊每日折一枝楊柳，你在那里在小村外的溪邊河口默默等著我。娘子依舊每日折一枝楊柳，你在那里在小村外的溪邊默默等待，娘子。一壺好酒再來一碗熱粥配上幾斤的牛肉，我說店小二三兩銀夠不夠？景色入秋漫天黃沙掠過，塞北的客棧人多牧草有沒有？我馬兒有些瘦。世事看透江湖上潮起潮落什么恩怨過錯，在多年以后還是讓人難過心傷透。娘子她人在江南等我，淚不休、語沉默，娘子卻依舊每日折一枝楊柳，在小村外的溪邊河口，默默地在等著我。家鄉的爹娘早已蒼老了輪廓，娘子我欠你太多。……（《娘子》方文山詞，周杰倫曲）

從歌詞上看，“折楊柳”、“漫天黃沙”、“相思寄紅豆”、“江南”等都是具有鮮明古典意味的意象，而“一壺好酒再來一碗熱粥配上幾斤牛肉”又讓人聯想到以《水滸傳》為代表的古代通俗小說。總體上說，不論是折柳的江南還是漫天黃沙的塞北，歌詞描繪出的都是古代社會的人物風景圖。而從音樂上來說，Rap（即說唱）語速快、節奏強，迥異于古典詩詞的淺吟低唱。兩者的結合造就了奇特的風格，思鄉浪子的情懷以一種非傳統的方式傳遞出來，傳統的意象由此得到了新的闡釋、引起新的聯想。此種新方式為傳統文學資源和當代流行歌曲的結合開辟了新的空間，至今還是流行音樂界一種常用的創作手法。

第二，古典意味的歌詞往往能滿足人們懷舊的需求。瞬息萬變的社會、直截了當的表達方式，在某種程度上滋生了人們懷舊的情緒。除了淳樸簡單的民歌之外，古代文學溫婉含蓄的情感和空靈寧靜的意境恰恰契合了聽眾的需求，由此也可以解釋，為什么在古代資源中，最常被當代流行歌曲利用的是婉轉曲折的宋詞，而不是自然酣暢的元曲或者淺露直白的時調。陳小奇的《煙花三月》和《九九女兒紅》等都反映出這樣一種懷舊的傾向。

波濤萬里長江水送你下揚州，真情伴你走，春色為你留。二十四橋明月夜，牽掛在揚州。揚州城有沒有我這樣的好朋友，揚州城有沒有人為你分擔憂和愁？揚州城有沒有我這樣的知心人，揚州城有沒有人和你風雨同舟？煙花三月是折不斷的柳，夢里江南是喝不完的酒，等到那孤帆遠影碧空盡，才知道思念總比那西湖瘦。（《煙花三月》，陳小奇詞曲）

“二十四橋明月夜”、“煙花三月”、“夢里江南”，歌里所有的景色都充滿著浪漫的古典氣息，如同一幅水墨畫，疏朗雅致，令人神往。更沁人心脾的是春色之中友人的那份牽掛，雖然是思念的惆悵，但其中蘊藉著無限的溫情，這正是當代人最渴望的真情，并不濃烈卻貼心而悠長。

另有一些歌曲更加直接地表達了對古代社會的神往：

菊花、古劍和酒，被咖啡泡入喧囂的庭院。異族人在日壇膜拜古人月亮，開元盛世令人神往。風吹不散長恨，花染不透鄉愁，雪映不出山河，月圓不了古夢。沿著掌紋烙著宿命，今宵酒醒無夢。沿著宿命走入迷思，夢里回到唐朝。……憶昔開元喧盛日，天下朋友結交情。眼界無窮世界寬，安得廣廈千萬間。沿著掌紋烙著宿命，今宵酒醒無夢。沿著宿命走入迷思，夢里回到唐朝。（《夢回唐朝》，唐朝樂隊詞曲）

這首《夢回唐朝》從縱向的維度表達了一種廣義的“鄉愁”，對開元盛世的向往是對民族之根的懷念。盛唐是中國歷史上最令人神往，也是最令人驕傲的盛世，不僅富庶強大，還充滿了仗劍的豪情和兼濟天下的夢想。當代社會固然發達強盛，卻仍然缺少盛唐的爽朗和氣概，在當今“喧囂的庭院”里，只能在酒后結一個“古劍”、“天下朋友結交情”、“安得廣廈千萬間”的迷夢，而夢的背后實際是對現實世界的不滿、對淡漠的人際關系的無奈和個人壯志不得酬的黯然。隔著悠遠的歷史，古代社會遠遠地閃耀著溫暖的光芒，成為當代人逃離現實喧囂的精神家園，也正因為這是一個永遠回不去的所在，才會讓人如此魂牽夢縈。

第三，傳統詩詞的表達方式成為當代流行歌曲雅化的一種嘗試。當代流行歌曲固然以口語為主要的表達方式，但隨著人們文化水平的普遍提高，“雅化”成為一種必然的趨勢。雅化不僅指語言的詩化和雅致，更重要的是結構方式的嚴整圓融和情感表達的豐富與含蓄。除了吸取新詩的創作方法和意象構建之外，古代文學優美的文字、雅致的意象以及凝煉的句式結構也都是當代流行歌曲雅化過程中值得借鑒的內容，這在上引幾例中都已經有所體現，在此不再另行舉例。

在一個開放的文化環境下，古代文學資源顯示出歷久彌新的魅力，吸引創作者頻頻回頭觀望，當代流行歌曲因此受益良多。除了現代流行歌曲已經進行的種種嘗試之外，秉承一致的屬性和功能，當代流行歌曲對古代流行歌曲的借鑒依然有著諸多的可能性，等待著后來人的開發和實驗，而每一次的嘗試也總能帶來令人驚奇的效果。從另一個角度看，當代流行歌曲在利用古代資源的同時，實質上“也或隱或顯地充當起古典詩詞的傳承者的角色，并使古典詩詞以接近原生態的形式悄悄綿延下來”（李劍亮，2006）。這里所謂的“原生態”就是指合樂歌唱的方式，古典詩詞被寫進當代流行歌曲的時候，重新找回了和音樂的紐帶，回歸其最初的藝術形態。盡管此樂非彼樂，但插上音樂的翅膀，古典詩詞可以飛得更遠。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流行歌曲的此種創作方式或許有著更為廣闊的發展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