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陌生女兒的微博來信

南在南方

他有微博，在那里寫寫平常的日子，偶爾也寫家庭生活片段。她點擊那個網址，素凈的微博頁面里，1關注，0粉絲，只有15篇微博，持續4天時間。她關注了他，但他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他也不知道她是誰。

晚飯之后，他要上一會兒網。

輸入密碼，他打開電子信箱，刪那些雜七雜八的廣告團購信息，他的眼腈在一個信件上停留了半秒，然后點了刪除，他回頭看了書架，茨威格的那本書安靜地豎在那里。

等他回過頭時，卻突然打了一個激靈，立刻從回收站把這封信找了回來，不是《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而是《一個陌生女兒的來信》。

他打開，果然是大女兒的信，信里空空如也，除了一個微博網址。

書房的窗子比以前亮，那棵老的梧桐讓人鋸了。小白跑丟一星期，回來了，好像懷了狗寶寶，我媽指著罵它不要臉，它用腦袋蹭我，可憐巴巴的。我想哭，抹了一下眼睛，我媽又把我罵了一頓，她有點變態，像是更年期提前了。應該不是啦，她才40歲，沒魚尾紋，還窈窕淑女，不像我，好多青春痘，像豆芽菜。

她看我的眼睛像勺子，就像我是冰淇淋一樣，左一勺子，右一勺子，挺嚇人的。她說，我得跟你談談。一般這樣的開頭，表示她要找茬，自從我升上中學，她說多年母女成姐妹，有話好好說。可她剛剛說，得跟我談談。她說，談一百個事情。我說，你怎么不十萬個為什么呀？她說，可我沒有那么多為什么啊……

錢！她把幾個存折和銀行卡擺在桌子上，她讓我看。這個待遇太高了，我的手直抖，我看清了數目，竟然有40來萬。她說，你爸給的生活費，一分也沒用。接著，她把密碼說了。再接著，她把兩張保險單子拿出來，讓我看上面的受益人。這嚇著我了，她說，看著高鐵出了事情……她說，反正都是你的，我也是你的。

這回例假來得突然，弄臟了褲子。我怕她罵我，就自己洗，沒想到還是讓她罵了，怪我14歲了還不記日子，不準備衛生巾，又說這時手沾冷水，回頭要頭痛。我問她為什么她在經期生冷不忌，她大吼：“我是你媽！”等她洗完，拉我進臥室談話，這個藏著掖著的女人，竟然談起了性，難以啟齒，不過她豁出去了。她說，初潮，你以為流血會死，那是排卵的結果，在此之前，遇到精子，會懷孕的。性，遲早都會面對。記住你衣服上的第三顆扣子，是解開，還是扣上，要慎重。要有底線，18歲之前嘗試，那是找死。要有安全措施，懷孕，是要當媽的。要是不是，那是愚蠢。身體是自己的。這些話，讓我低下了頭，她像是瘋了。

她最近老是喝粥，吃止痛片，臉色暗。我讓她請年假休息，她說能堅持。我說，媽，你是不是戀愛了，是不是要住到別人家里？她笑說，丫頭真傻。我說，你發神經，像是不要我了！她嘆氣說，其實，有個男人喜歡她，小她6歲。她說，我瞞著你，和他來往，我偶爾回來晚了說加班，我騙你。我說知道，她臉紅撲撲的。

男人。她說，戀愛中的男人最好，好得像媽。一門心思地為女人著想。天晴，他想著你會不會曬著；天黑，會不會嚇著；天涼，會不會凍著；下雨，會不會淋著。但結婚后，男人會回到常態，不要因為這個怪他以前的那么好是手段，要學會給他當媽。初戀，初吻，初夜能和同一個男人完成，并且到死都在一起，要感恩。如果沒有，也不要用力去恨。

生死。她說人總是要死的，死按著順序來就是好的，比如父母死在兒女前面，這是自然規律，雖說命是自己的。但父母在，自殺卻是殘忍的。海子是個好的詩人，“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是多好的句子，可惜他臥軌了。每次看到他白發的母親在他的墳前，心里就像被捅了一刀。人來到世上非常不易，如果沒有意外，你要活成個老太太！

她說，你爸不是在別人家里，他在他自己家里。我眼里容不進沙子，一定要跟他離。他不同意，說要看在你的份兒上，給他機會。我性子硬，想著我可以養大你。你爸不在，你少了好多安全感和撒嬌的機會。以前他要來看你，我不讓他來。以后想來，就來吧。初中擇校是他給跑下來的，費力費錢，你得知道。

你爸后來的女人，我叫她賤人是我的事，但你得叫阿姨。她說，以前特別恨那個賤人，覺得如果不是她……現在，不那么恨了。她說，我不恨了，你更別恨了。你爸后來又有了一個姑娘，我遠遠看過的，就像你小時候，那是你的妹妹。有個妹妹，也是福氣呀。她臉上有很多笑意，看上去，很美。

她說，你媽我呀，挺自戀的。有個女人說，下輩子我要變成一個男人，娶個像我這樣好的女人，這話深得我心。雖然我現在看著像個棄婦，可人家都說棄婦長壽咧……我有天想著你的婚禮啦，我想到時候還是讓你爸來，挽著你的手，這樣莊重點兒，你要穿婚紗，別像我，讓你爸哄著去旅游結婚，沒人見證，缺少監督……

爸爸，我好久沒這樣叫你了。這兩天，我媽太啰唆了，好煩呀。今天晚上，她又要談談，我說還有作業要寫。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我回頭，她的眼神又像挖冰淇淋的勺子，這讓我如坐針氈。于是，我起身關了門。她垂了眼瞼，有淚光。好瓊瑤！

爸，我媽好像出了什么問題，不像失戀，也不像工作出了問題。我想給你打電話……我曾經抱著你的腿哭著要你別走，這一幕像烙畫。雖然，我知道你時常在我左右，可我不想走近你。在我心里，每次都想喊你爸爸，可我連一個唇音都不想發出，我不想讓你高興。其實，我也曾悄悄站在你家樓下看你亮著的窗子，想你。

放學回家，我媽沖出來，抱起了我，先是哈哈大笑，接著又哭了，還把眼淚鼻涕朝我身上蹭！我不停地問她怎么了，她不說。等她哭夠了，卻將一疊病歷扔給我，啪的一響。病歷上有如下字樣：胃鏡黏膜突起，質瘤，活檢陰性。她說，我怕死啊，我以為是胃癌，你差點都沒媽了，你知道不？我愣愣地看著她，眼淚冒了出來。

爸爸，我想著，還是把這些給你看看。現在沒事了。

他像一袋土豆一樣地待在那里，感覺眼睛有些朦朧，取下眼鏡抹眼睛，左邊抹一下，右邊抹一下，弄得手背也是濕的。

小女兒嗲聲嗲氣地說：“爸爸，你怎么哭啦？”他想笑一個，結果卻哭出了聲。哭聲引來了妻子，妻子站在她身后，看著屏幕，也抽泣起來。

編輯/王一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