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玲
你們給我滾,走了一半,我也不怕,媽的、媽的
這天,省發改委某副主任給省哲學社會科學教學科研骨干研修班作全省發展戰略專題報告。發改委地位特殊,報告是用數據說話,偶爾批評一下時弊,效果不錯。比以前的某些報告,聽眾情緒和課堂秩序都要好。
因為中間不休息,有學員出去解決自然之需,也有個別學員就感興趣的話題與鄰座偶有交流,但絕對沒有影響報告秩序。正聆聽時,不知何故,這位副主任突然發飆,怒聲斥責下面近百位高校教師:“你們都是老師,你們不想聽,可以走……我在這里講過十幾次了,從沒見過你們這樣的。我才不怕你們呢,你們給我滾,走了一半,我也不怕,媽的、媽的……”
震驚,瞬間會場鴉雀無聲。臺上那位還在作憤憤狀,下面一片死寂。終于,我邊上的張老師發話,而且非常平靜地說:“你這樣是不對的,你怎么能罵人呢?”接著,又有一人發出類似反應,臺上那位似乎有所觸動,但暴怒仍未平復,極不情愿地囁嚅道,“不對是不對,但是……”
面對這一變故,我剛開始是不知所措,腦子一片空白,所有的智商和反應似乎都停滯了;在隨后那難堪的死寂中,似乎覺得應該說些什么,但終究一言未發。報告還在繼續,沒有人因臺上的暴怒和責罵離開會場。
作報告的領導離開后,學員開始議論。有人自我解嘲:
“還有比我官大的也在聽呢,市委宣傳部長也在,黨校領導也在。”
“別看他在我們面前橫,在上級面前比我們還孫子。”
“他是不是之前被調查了,受刺激了?”
有人搞笑,“每人發條尿不濕,這樣就沒人走動了。”還有人揶揄:“你們師大怎么培養出這種學生。”有人贊道:“張老師做得對、做得對。”
一位教中文的老師說:“我們都是犬儒,如果再來一次“文革”,知識分子仍然會被打倒;也有不是犬儒的,比如張老師,是我們的希望。”
眾人附和:“是呀,我們真的要感謝張老師啊!”教中文的老師又說:“我的心里很痛苦。”眾人又附和道:“是的,我的心里也很痛很痛。”
沒有發聲的真正原因,是潛意識里的恐懼
至于我的痛苦,不僅源于受辱。挨罵受辱還可以解脫:他又不是獨獨罵你,不是還有那么多人嗎?不是還有比你官位高的人也聽著嗎?干嗎自找不快、自我折磨呢?我的痛苦更多是源于深深的自責,在面對尊嚴受到挑戰、受到羞辱時的無為。尊嚴不是知識分子一直追求的嗎?在尊嚴受到挑戰時,竟像什么都沒有發生。唯有痛苦,是我這個犬儒的全部所為。
還有一層痛苦,是有學員還試圖向作報告的領導解釋,是因為你報告作得好,我們才議論。報告會結束后,仍然有掌聲,盡管不熱烈;還有學員熱情地去拷貝報告課件;甚至有同學善解人意地替那位領導解釋:他是沒有把自己當成官員,只是老師對學生的不滿,所以才發火、罵人……
面對上述種種,我的痛苦是不是來源于少見多怪?
我一直糾結于那段難堪的死寂。我為何一言不發,一無所為?似乎有理由,但不知如何表達,當時腦子似乎短路了,似乎是能力低弱讓我無所作為。凡此種種,一言以蔽之,都是客觀造成的,不是我主觀不為。
但是,為何平時偶爾的小機靈,此時沒有奏效?是什么導致思維短路?真的是能力所限嗎?不,都不是,沒有發聲的真正原因,是潛意識里的恐懼——對在位者的恐懼,對權力的恐懼,害怕槍打出頭鳥。是恐懼抑制了正常思維和應有的反應。如果還有原因,那就是心理學上所說的旁觀者效應,別人都不說,我為何要說?我為何要做那個出頭的椽子呢?
平日批評別人犬儒時,我們義正詞嚴;當自我和群體尊嚴受到挑戰,卻退縮避讓。讓我稍微釋然的是,我還能感到痛苦,還沒有完全麻木。
當他們要追殺我,再也沒有人為我說話了
結業典禮那天,我被要求代表班級發言,在做了簡略總結和形式要件的感謝后,我說:“最后,我還想感謝張承業老師,在周三那場不愉快的報告上,是他第一個發聲,讓我們所有同學保住了尊嚴的底線……”
這時,臺下突然爆發出始未料及的熱烈掌聲,打斷了我的發言。我相信,他們的掌聲絕不是因為我的發言言辭華麗,話語動人。那是一個對個體尊嚴尚有追求、羞恥感尚存的群體,在親歷尊嚴受損,壓抑了不得宣泄的憤懣后,終于借著對他人的鼓勵,有了一個公開的、高調的表達。
掌聲過后,我接著講道:“中國夢是每個中國人的夢想,不僅是經濟繁榮,物質豐沛,更包括人的尊嚴和價值得到尊重。張老師就是踐行者。”
走下主席臺,另外一個發言代表悄悄握了一下我的手,“謝謝你,把那天的事情說出來了!”我有些詫異。他是某職業技術學院的常務副院長,也是在位者,那天肯定也坐在臺下,當然,肯定也是和我一樣的犬儒。
結業典禮結束后,很多同學對我的發言表示贊賞。我由衷感謝他們的鼓勵。但是,我的心情并沒有大好,更沒有洋洋自得,相反,卻突地想起德國牧師馬丁·尼莫拉批評德國知識分子在納粹興起過程中毫無作為的那段話:“當納粹追殺共產主義者,我保持沉默:我不是共產主義者;當他們追殺社會民主主義者,我保持沉默:我不是社會民主主義者;當他們追殺工會成員,我沒站出來說話:我不是工會成員;當他們追殺猶太人,我保持沉默:我不是猶太人;當他們要追殺我,再也沒有人為我說話了。”
我剛才的發言,只是對自己過去一個犬儒行為的彌補,這與我們期望中的,在維護尊嚴時無意識的、自覺的行為還相差很遠、很遠。W責編/永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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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再思
一個廳局級領導,在省委黨校舉辦的省哲學社會科學骨干研修班上放肆開罵,哪來的這般脾氣,何來的這般蠻橫?想來可能有以下原因:
學員的表現挑戰了他的權威。省發改委掌握全省經濟資源分配權。這位副主任大人每天不知被多少書記、市長、區長們追逐和巴結著。他作報告,底下人應該逐句記錄,不這樣已是不敬,居然還有人說話走動,這顯然是沒把他這個領導放在眼里。如此一來,他怎能不震怒、不爆粗?
國罵能脫口而出,若不是平日“訓練有素”,對位居要職的人而言,真不是件容易事。可以想象,這位副主任用國罵對下屬呵來斥去,應是家常便飯。久而久之,罵人成了領導的特點,甚至是一種個人魅力。
如今一些官場,江湖氣盛行,行走中人痞氣豪邁、匪氣十足;儒雅酸腐,教養蒙羞。稱兄道弟、國罵不斷,方顯英雄本色、關系到位。
這位領導之所以在報告會上公然爆粗,可能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討厭書生。書生雖百無一用,卻不甘寂寞,總愛品評時事,對官員指手畫腳,甚至唱反調。這個場合正好,人多,不殺殺你們威風才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