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忠
1
晚上下工,忠強跟著老孟和三臭回工棚洗了一回,又一起去伙房吃飯。從午后三點起,他們就吊上了二十幾層高的腳手架,雖說早習慣了這種強體力的活兒,可頂著那么毒的日頭,半天做下來,仍覺得骨頭都快散架了。飯菜不比豬食強多少,餓癟了的他們卻顧不了這些,呼嚕嘩啦,好一陣狼吞虎咽。喂過了肚子,也沒什么好地方可去走走,幾個人就又回了工棚,像往常一樣趕蒼蠅,滅蚊子,折騰了好一會兒,這才安靜下來。
“誰跑個腿提捆啤酒去?”
平日里滅過蚊子,老孟就會倒在床上,用不了多久便呼嚕山響,今天也不知他擰住了哪根筋,偏不上床,背著手在地上走來走去的。
“幾天沒喝了,嘴寡得能吐出只鳥來。”
宿舍鴿籠似的,卻塞了兩架上下鋪的床。忠強跟老孟睡一架,他在上,老孟在下。另一架歸三臭跟個河北人,幾天前那人回老家給兒子辦婚事去了,剩下了他們三個。忠強沒別的愛好,也是一倒頭就睡,可近段時間,或者是離家久了,閉上眼腦海里就會跳出個噴香的肉身,像是四花,又不像是,身體的情勢因此會變得緊張起來,一觸即發。這會兒,他本又深陷其中,老孟卻突然咋呼著要喝酒,他不想湊這個熱鬧,一來不好這一口,二來也是不舍得花這個錢,這種事不管誰最先張羅,費用末了肯定得平攤。他想把掙得的每一分錢都攢下來,將來也好體體面面在村子里起幾間新房。可老孟是大工,得罪不起,他大氣不出假裝睡著了,希望能逃過這一劫。
“蛋迎天躺那兒又想女人了吧?”對面床上圓頭杏腦的三臭偏不放過他,“沒聽見老孟的話?還不去跑一趟?!”又嘟嘟囔囔說:“我是肚子有點不好受,要不這么好的差事也輪不到他。”這話顯然是討好老孟的。
忠強一看裝不住了,坐起身,揉著眼窩看那溜溝賊。
“快去吧,”老孟擺擺手,“喝上一壺啥也不想了。”
忠強臉上擠出一絲笑,下了床,卻立在那里不動。
“?毛鬼!”老孟哼了一聲,一探手從團在床角的工服里掏出幾張皺巴巴的票子。“都拿去,瞧你那樣兒,等著一輩子當小工吧。”
忠強一縮脖子,想說什么,終于什么也沒說。老孟罵得好,他是小工,每天的營生無非是和灰搬磚,聽人吆喝。出來三年多了,因為不會來事,在工頭眼里他就總也是個笨手笨腳的貨色,每天受個死敗興也只能拿一百來塊錢,老孟他們就不一樣了,一天可以拿個二三百。對此他也不是沒埋怨過,慢慢想通了,人不就活個熬嗎?總有一天他會熬出來的。
“四花咋找了這么個窩囊廢。”老孟又補了一句。
忠強不由得沉下臉來,“這跟四花有啥關系?”
“知道你把她當寶了。”老孟搖搖頭笑出了聲,“要我說,老滕那幾個姑娘,就數四花差。”
四花是忠強的媳婦,跟老孟一個村。也是因為老孟的引薦,忠強才到了這個工地。
“跟你有啥關系?我就覺得四花好。”忠強沒好氣地說。
四花姓滕,她上面還有大花二花三花三個姐姐,因為家里沒個“帶把的”,滕家便被村人恥笑為“絕戶”。四花的父親因此在村人面前抬不起頭來,總覺著自己上輩子干了什么缺德事,否則也不會受這報應。因了這個,他說話老那么吞吞吐吐的,生怕沖撞了誰,走路也總是輕手輕腳的,螞蟻都怕踩死的樣子。三個姐姐都長得花也似的,唯獨四花卻好像不是一母所生,不光瘦,還黑。有次夜里鉆進被窩,忠強開玩笑說,我要把你三姐娶上就好了,白白胖胖的。四花一下從他懷里掙了出來,說,你連我大姐二姐一并娶了多好。忠強見她惱了,趕緊賠不是,說了一大堆好話,才把那張臉說柔軟了。自然,夫妻間會乘興溫習一下功課。忠強年輕,對這事總也吃不飽的樣子,惹得四花老罵他饞,饞貓一個。
“也就隨便說說嘛,”老孟哄孩子似的擺擺手,“你說四花好就四花好。”
忠強也沒搭理他,騰騰騰往外面走。
小賣部其實沒多遠,一根煙的工夫就到了,老孟他們懶得出來,不過是擺臭架子罷了。人就這樣,一旦占了某個位子,心里一些東西就會膨脹,把別人當螞蟻踩了。比如他們村書記二拐子,仗著手里有點小權,老打四花主意。二拐子倒是有點手段,給某個女人弄個低保,對方可能就把褲帶交給了他。他因此成了村里的土皇帝,把幾個稍微好看點的女人當作三宮六院,想什么時候去就什么時候去。四花卻瞧不起他,有一次在電話里說,就他那一瘸一拐的惡心樣兒,想讓我跟他,沒門!
小賣部也就屁股簾那么大一間房子,卻叫了個麗蓉超市。老板娘四十來歲,一堆肥肉,操一口這個城市的土話,因為常給老孟打發來買東西,忠強慢慢跟她熟了,再土的話他也聽得懂。現在,他看到老板娘正坐在柜臺后刷微信。他進來時,她頭都沒抬一下。他忍不住咳了一聲。
“來了?”老板娘看了他一眼,順手把手機屏端給他,“快看,這些貪官的野女人一個比一個模樣好,一個比一個年輕。”
忠強只是掃了一眼,心想這個世界真是爛透了。
“要點啥?”老板娘見他沒興致,擱了手機問。
“一捆啤酒,四袋花生米。”
老板娘哦了一聲,先從貨架上取了花生米,又彎下腰提啤酒,因為上衣的領口開得低,一彎腰,兩只大白奶子就跳了出來。
忠強的目光轟地給撞疼了。
“看啥看,”老板娘將啤酒放到柜臺上,也將他的目光撥開了。“想看回家看你老婆去。”
忠強臉騰一下紅了,付了錢,拎了東西匆匆出門。
等他回了工棚,老孟一瞪眼說:“咋老半天才回來?又跟那個騷貨磨嘰了吧?”
忠強搖搖頭,沒理他。
三臭早將桌子移到了兩張床中間,又用牙齒一瓶一瓶撬開幾個蓋子,將酒擺在了上面。三個人坐下來,老孟坐一面,忠強和三臭坐一面。也不找杯子,嘴對了瓶口直接往肚子里灌。老孟是大工,有話語權,喝酒時就總是他在說話。最近這段時間,老孟一喝酒就會說起他在西安打工時跟老板的女人好上的事,說得他們耳朵都起繭子了,老孟還是一次次說。那人不過開了個裝潢材料門市部,讓老孟一吹,好像就成了個國際商城的大老板。老孟說,他每次和老板女人辦完事,她就張羅著給錢,一掏就是一沓。他死活不肯要,都把人家睡了,怎么能拿錢呢?可是他不要錢,慢慢人家就不跟他好了。
“真是邪門了,”老孟不解地說,“不要錢她咋就不跟我好了。”
“她肯定把你當鴨子了,”三臭嘎嘎嘎地笑出聲來,“你使一份勁,人家出一份錢。”
“懂個球!”老孟一瞪眼,“她沒你想的那么下流。”
三臭一吐舌頭,不再吭聲了。
總共十個瓶子,每人面前三瓶,忠強喝了兩瓶頭就大了。他酒量一直不行,多少次也沒練出來。
“干點啥好呢。”喝過酒,老孟有些不安分了,“要不耍個女人去?你兩個看好不好?”
“當然好了。”三臭聽了差點沒蹦起來。
忠強不吱聲。
老孟就把目光轉向他,“誰不去誰他媽是孫子。”
忠強聽出了老孟的意思,酒花兒一頂,說了句什么,跟著往外面走。
2
再回了工棚,老孟和三臭有說有笑的,好像不過是出去撒了泡尿,完就完了。忠強則無精打采的,悶著頭一聲不吭,似乎被掏了個空,耗了個盡。那兩個人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一邊抽煙,一邊說著剛才的事,嘴巴膏了油似的飛快地動。忠強想找幾個棉球把耳朵眼塞上,他不想聽這些,他本就覺得自己陷進了陰溝,怎么掙扎都爬不上來。沒錯,就是那種骯臟感,皮膚似的,怎么也擺不脫。
“我那個胖胖的,舒服啊,真像掉進了棉花堆。”
“真的嗎?老孟你真艷福不淺。我那個不行,不比找個木板床受罪,都把我硌疼了。”
“得了便宜賣乖,聲音搞得那么大,當我沒聽見?”
“真聽見了?嘿嘿,她沒別的好,就是能叫,一股勁叫。”
停頓了一下,兩個人又憋不住大笑起來。
“哎,你咋一回來就蔫了,說說你那個。”忠強聽得老孟喊他。
“惡心!”他本想這樣說,又把話咽回去了。他真的不想扯這些,又不是多正大的事,他們竟說得那么有滋有味。
忠強覺得自己臟,那兩個人也臟。
一進了那屋子,他便像陷入了夢境。是離工地不遠的城中村的一處院子,看上去破破爛爛的,他們被分頭安排到不同的小屋里。里面散布著含混的氣息,除了一張簡單的鐵架床和一個床頭柜,再沒其他擺設。他正盯著床發愣,門一響,輕手輕腳進來一個女的。女的似乎沖他笑了笑,說了句什么,或者什么也沒說,坐到床上開始脫衣服。衣服也簡單,不過是件連衣裙。他聽得那件裙子被她扔到了床頭柜上,不知為什么,他竟沒一點反應。女人伸出手幫他,可他還是木木的,無動于衷。他不明白自己這是怎么了,他其實很想很想,都幾個月沒碰女人了。女人催他快一點。他低下頭,顯得很不好意思。隔壁有了動靜,女人指著墻讓他聽,你聽聽你的同伴多厲害,快點吧。他不知隔壁是老孟還是三臭。或許是受了刺激,他覺得自己終于行了,可上去沒多久,便垮塌了下來。女人笑笑,問他要了錢,走了。
“你狗的裝死呀!”老孟的聲音從黑暗里升起來。
忠強依然不吭聲。
“這家伙是被窩里放屁,獨享!”三臭嘎嘎一笑。
忠強想罵一句,到底將火氣壓住了,任他們怎么說也不吭聲。
他想睡卻睡不著,總覺得渾身臟膩膩的,似是灌進了每一個毛孔,又像是從毛孔里爬出來,蟲子般在身上蠕動。那兩個人終于不說話了。他跳下床,拎起墻角的一只水桶向外面走。黑暗中,他聽得他們身子動了動,四道目光撞向他的腰背。他頭也沒回,倔倔地出了工棚。門口不遠處有一口井,井邊有一截探上來的水管,他擰開閥門,待水桶被注滿,用力一舉,嘩地澆向自己。他只穿了條短褲,水從頭頂一直流到了下體,他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快意。然而沒多久,他又被那種臟膩感攫住了,看來是根本沖不走的。他真想將皮膚扯起一層來,或者將它們從毛孔里摳出來,然而,他沒一點辦法。他又提了桶水,往身上嘩地澆去,水在腳下明晃晃漫了一片。
這時,移過來一個人影,是看工地的那個猴瘦猴瘦的老頭。
“深更半夜的,你小子不睡跑出來折騰啥?”老頭認出他來了。
忠強支吾了一句,提了桶掉轉身往工棚里走。
“神經病。”他聽得老頭罵了一句。
忠強一愣,加快步子回了工棚。
“你狗的跑出去干啥了?”是老孟的聲音。
“不干啥。”忠強哼了一聲。
“那你提了桶干啥?”
“啥也沒干!”
燈驀地開了,忠強感到老孟的目光落到了他濕淋淋的短褲上。“你狗的犯啥神經呢,折騰了那么久,火還沒下去?”
“你管得著嗎?”忠強惡狠狠地說。
“就管你咋啦?”老孟騰地跳下床,“好心好意領你去舒服一回,你倒好,一回來就跟死了親爹似的,哭喪個臉給誰看?”
“是,好心讓你當了驢肝肺,你到底給誰臉看?”三臭幫腔。
“我給我自個看。”忠強說。
“給自個看?媽的你啥意思?”
“沒啥意思。”
“你狗的癢癢了,想他媽的挨揍啦?”老孟眼瞪得牛蛋似的。
“你打!”忠強抬起頭,盯著老孟。
“當爺不敢揍你?”老孟真舉起了挙頭。
“算啦算啦,”三臭也跳下來,將老孟推到了一邊,“少跟那死狗扶不上墻的東西一般見識。”
“一起出來混,有難同當,有福同享,這死狗倒好,哭喪個臉給我們看,這不是成心不讓我們睡覺嗎?”老孟也不看忠強,對著三臭越罵越上火,“四花咋找了這么條死狗?我要是四花,早一腳蹬了他。”
“說得對。”忠強說,“蹬了好,我他媽的臟。”
“我明白了。”老孟把臉轉向他,“你狗的跟我尥蹶子,是怕你家四花不要你了對吧?你肯定在心里罵我領你出去耍女人了吧?罵我把你帶壞了,是吧?媽的,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你說遠天遠地的,四花能知道嗎?你就是把那個女人搞死了,四花也不會知道,懂嗎?”
“沒有不透風的墻。”忠強忽然蹲在了地上,兩只手捂住了淚濕的眼,“總有一天她會知道的。”
“瞧你這點出息,”老孟冷冷一笑,“這么多年我走南闖北,睡過的女人比你見過的都多,可我老婆知道嗎?啥都不知道。”
“你能睡,我不能!”忠強說,“我跟你不一樣。”
“你狗的說啥?你咋跟我不一樣了?”
這時候,不知從哪里飛進來一只蚊子,像電影里的敵機在宿舍的領空四處沖撞。蚊子可能也覺得老孟太霸道了,罵了句“龜孫子”,翅膀一扇,開足馬力,轟地朝向那張大板臉撞去。老孟兩只眼睛本來盯著忠強,不提防敵機沖過來,肯定在心里覺得這廝比面前這個自稱跟他不一樣的家伙都可恨,兩只磨盤大的手立刻高射炮似的舉起來——敵機早感到了危險,在他臉上撞了一下便飛走了。老孟哪里肯放過它,全身每個細胞都睜大了眼睛,四處搜尋著,驀地,他發現目標降在了門板上,整個身體慢慢移過去,一只手啪地一扇,張開時,掌心里便是一攤黏稠的暗紅的血。
忠強只看了一眼,便覺得胃一陣翻騰,想吐。
老孟將手掌在床沿上擦拭了一下,又把目光轉向他,“說,你狗的咋就跟我不一樣了?你是三頭六臂,還是能頭迎下走路?”
“我就是跟你不一樣!”忠強霍地彈起來,“知道為啥不一樣嗎?我比你懂得啥叫臟!”
“喲喲喲,”老孟兩只眼睜成了電燈泡,唾沫星四濺,“嫌臟你早他媽的干啥去了,沒人綁著你去吧?啊?”
“我不怪你們,”忠強說,“是我自個不爭氣,我臟。”
“裝吧,你狗的就裝逼吧!”老孟哼了一聲。
“想不到這狗的真會裝。”三臭搖著頭對老孟說,“倒要看看他能裝多久,明天一早,看他還吃飯不,還上工不?我敢打賭,明早一起,這狗的比誰都能吃,比誰都能干活。老孟你信不信?等著明天看吧。”
“那你們就等著吧!”忠強看了他們一眼,心里對自己說。
老孟和三臭相互看了看,忽然大笑起來。
3
幾縷刺眼的陽光從窗口射進來,就落在忠強右側這面墻上。
因為一夜沒合眼,他覺得自己的腦袋和身體都生了銹,成了一個植物人,一具僵尸。那兩個人出門時,好像喊了他一聲,也可能一聲沒吭。他木然地看著他們離開,似乎與自己沒一點瓜葛。整整一夜,他承受著他們的呼嚕聲,老孟的聲音就像工地上的挖掘機切入了堅硬的地層,一個勁地嘶吼,吼上一陣子忽然會沉下去,似乎是發動機出了故障,沒多久,那聲音又亢奮起來,要將一切碾碎似的。三臭的聲音細細弱弱的,像是水管擰細了,有一下沒一下地淌著。他被他們聒噪著,無法入睡,當然即便能睡著,他也不想給自己享受的機會了。他不能跟頭豬似的,吃過了就睡。他得好好想想,想明白一些什么。
但是,他一夜沒想通。
他無法原諒自己。
那種臟膩感并沒有隨著時間的推進而離去,反而更緊地抓住了他。整個夜晚,他感到有個人一直站在那里盯著他,那是四花審視的眼睛,她木樁似的戳在他們的呼嚕聲中,像窗外的月光揮之不去。他感受著她鄙視的目光,恨不能鉆到地縫里去。有一會兒他好像睡著了,他感到四花就躺在自己身邊,不由把手伸過去,然而,剛觸到她的一點肌膚,就被她一使勁推下了床。他轟一下驚醒了,發現自己真掉到了兩架床中間的空地上,那兩個人卻沒一點覺察,依然是呼嚕聲山響。
忠強知道自己不能再這么躺下去了,他要么像老孟三臭一樣沒事人似的出去吃飯干活,要么就得給自己一個懲罰。但他無法做到什么事也不曾發生,既如此,那就該選擇懲罰,也讓心里稍為好受一些。可是用什么辦法呢?他想不出來,只知道現在該做的事就是下床。他跳下地,臉都懶得去洗,就那么木木地出了門。整個世界一如既往地運轉著,他看到不遠處的樓上已經有了忙碌的身影,黃色的安全帽反射著陽光。——沒有人關注他,更沒有人想到他遇上了事。他覺得自己不過是一只螞蟻,被這個世界徹底遺忘了。
他在工棚前的空地上走了很久,最終又返回了工棚——他找不到懲罰自己的辦法。他只能把自己關起來好好想了。他沒上自己的床,怕躺下后會舒服地睡去。河北人走時卷起了行李,大半個床板光禿禿的,他半個屁股坐了上去。他驀地想起了牢房,那里的床可能就這樣,沒有行李,只有硬硬的床板。忽然,他感到衣袋里的手機一顫,摸出來一看,是四花發來的短信。手機還是來工地時,四花給他買的,國產的中興牌,直板,大屏,花了一千來塊錢。這款手機當時還不是很落伍,能使用流量上網,看八卦,聊天,但他不喜歡玩這些,隔些天能給四花報個平安就行了。三臭因此總嘲笑他,說他徹頭徹尾一個土鱉,什么都不懂,白白浪費了每月那點流量。那家伙每天從工地上回來,再累也要上網聊會天,有幾次竟和一個女人視頻,烏七八糟說些什么。
“你沒事吧?從昨晚到現在,我的眼皮一直突突突地跳。”四花在短信里說,“我真怕你出啥問題,這兩天干活切記小心。”
忠強看過后,一下愣住了。
他不知該怎么回答。
沒多久,手機微微一顫,又是一條短信。
“你一定要好好的。”
忠強再也控制不住了,淚水嘩地決堤而出。他忽然明白了,這就是自己要找的懲罰。他做了對不起四花的事,她卻在關心他,這不是懲罰又是什么?但是該怎么回答她呢?就說自己好好的,一點事都沒有,讓她放心好了?可這樣的回答未免太簡單,連他自己這一關都過不了。那怎么辦?他忽然覺得該把事情說出來,否則,就沒法驅走壓迫在心頭和身上的骯臟感。說出來,可能他就會輕松一點。
“可真要把一切都告訴她嗎?”忠強心里問自己,“說出后,她會原諒你嗎?會嗎?”
他盯著那兩條短信,覺得遇上了一個天大的難題。他要真把一切說出來,四花會怎么想?又會怎么看他?他想不出來。這時候,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他其實并不了解自己的女人。把她娶過門后,他就拋下她不管了。他每天要考慮的是,怎么掙錢糊口,怎么養家。這幾年村子里越來越沒人氣了,地,他是一點都不想種了,種了也掙不了幾個錢。他像村子里別的人一樣出去打工。他在超市當過搬運工,跟人去車站倒過票,還當過酒店的保安,但沒有一個工作留得住他,最終他選擇了去建筑工地當小工,這營生苦累一些,可賺錢還行。他幾乎很少去陪她,也就她坐月子時守了一個月,以后給她的時間就零敲碎打了。即便在家,他也很少和她說話,他最喜歡的事就是做那個,以至她老罵他,你怎么成了個牲口啊,就知道干這個?他不去管她怎么說,該怎么的時候就怎么,牲口就牲口了,需要的時候誰不牲口?換誰,一年不讓他碰女人能安分呢。但是現在,他卻覺得自己很有些對不住她了,他是該好好跟她說說話啊,不能老惦著那點事。那么,四花會怎么想他做下的事?他說了后,她會不會破口大罵,甚至哭哭啼啼找到工地上來?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她會有什么反應。
然而,四花的短信又來了。
“看到我給你的話了嗎?看了,回一下好不好?”
忠強知道那頭的四花肯定挺著急,不然,也不會這么接二連三地給他發短信。她很少這樣,大多數時候她就那么沉默著,一年也打不來幾個電話,有時連他也暗暗佩服她那股韌勁。他忽然覺得該說了,豁出去也得說了。不然,他心里就不得安寧,那種臟膩的感覺也不會離開他。他開始給她寫短信,寫了幾個字刪了,又寫了幾個字刪了——這事他怎么說得出口呢。說他憋不住去找那些不干凈的女人去了?
“呸!”他在心里唾了自己一口,“你真他媽的渾啊。”
忠強心里正煎熬著,三臭一推門進來了。
“你家伙真不去上工了?”三臭拿眼瞪著他,“老孟正日罵你呢。”
“不了。”忠強看了他一眼,木木地搖搖頭。
“你他媽到底哪根筋擰住了?還在想昨晚的事?那點事值得你這么傷腦筋?”
忠強沒吭聲。
“老孟不是說了嗎,你不說四花就不知道。”三臭急了,“走吧,跟我去工地。”
“你咋就知道她一定不知道了?”忠強冷冷地看著他,“這種事有感應,她肯定會知道的。”
“倔驢!”三臭搖搖頭,“你不去,那邊就缺人手,老孟就會跟頭兒反映,頭兒知道了,肯定得開除你!”
“開就開吧。”忠強頭也沒抬地說。
三臭嘴張得有多大,看了他一眼,一跺腳走了。臨走時撂下一句話,“真是個一根筋!”
看著三臭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忠強想,不能再拖了,無論如何也得跟四花說了。
他遲疑著,終于撥通了她的手機。
“你個笨家伙咋回電話呀?”那頭的四花吃驚地說,“回個短信就行了,大老遠的,不覺著打長途費錢?”
“這,這個。”忠強結結巴巴地說。
“你不會真遇上事了吧?”
“我,四花。”
“有啥事你直說,說呀。”
忠強遲疑了一下,“那我就說了啊。”
“說吧,聽著呢。”
“算了,”忠強覺得自己說不出口,“其實也沒啥。”
“你這是要急死我嗎?說吧,我知道你在那邊也沒個說處,就是出了天大的事,我也會跟你分擔。”電話那頭的四花說。
“沒啥,真沒啥。”
“你不說,那我去工地找你啦,反正在家也心不安。”
“大老遠你跑來干嗎?”忠強急了,他怕她真的跑來,“那得多少盤纏路費啊。”
“那你就說吧。”
忠強嘆了口氣,開始硬著頭皮講昨晚的事。
他說得很艱難,磕磕絆絆,丟三落四的,但事情的來龍去脈還是擺了出來。他還說了自己的困惑,他被那種臟膩的感覺抓得死死的,一夜未眠,連工地都不想去了。他沒心思干任何事。他能感覺出她那頭的沉默,偶爾“嗯”一聲,意思是她在聽。他害怕她突然掛了電話,或者不分青紅皂白地罵起來,但是她卻什么都沒說,一直在默默地聽。這反而讓他心里更忐忑了。
“我做下了骯臟事,”忠強囁嚅地說,“你想罵就罵吧,咋罵都行。”
那頭沒吭聲。
“說話呀你。”他急了。
她還是不吭聲,他有些后悔說了那件事。他真是個蠢驢!
老半天,她終于出了聲。“你都做下了,再罵還有用嗎?其實我早該想到會有這事了,出去那么久,你咋能憋得住?”
“我,我真他媽不是東西!”
“說這些沒用了。”她嘆了口氣,“對了,你說你今天沒去工地?”
“沒,我沒去。”
“還是去吧,丟了飯碗,你還咋養活我和孩子?”
“你,真沒往心里去?”
她沒吭聲。
“我真沒臉皮,你咋會不往心里去呢?哪個女人能受得了這事?再好的女人也受不了呀。”他啰啰唆唆地說。
“你真一夜沒睡?”
“沒。”
“真沒去上工?”
“沒。”
“好了,別說了,這次不跟你計較了。”
“真的?”
“還有假的嗎?去上工吧。”
忠強還想說什么,那頭早掛了。
他愣愣地握著手機,感覺像在夢里一樣,事情這就算完了?會有這么簡單?可聽她那口氣,好像真的原諒他了。可能,她是考慮他在工地,怕他心里有了疙瘩,會惹出別的事來?
多好的女人呀。
想著,他心里越發內疚了。
4
忠強到底還是去了工地。
這棟樓有六十層,據說是這個城市的最高建筑,春天骨架就搭起來了,眼下留了一部分人做里外的細活兒。這幾天,老孟帶著他和三臭給外墻打水泥面,他的活兒自然是和水泥了,他把水泥和沙子拌好,鏟進料斗,再提到老孟和三臭身邊。三臭現在都成大工了,這家伙會巴結,自然也被另眼相看,跟著打墻面了。
忠強到了樓下,他本可以跟老孟打個招呼,讓他們把腳手架降下,再升到工作面的。但是他不好意思麻煩他們,在樓前停了一會兒,他便進去從樓梯上爬,等他呼哧呼哧爬上來后,已是滿身臭汗了。他站到工作點的樓層里,聽得外面窗前,三臭正跟老孟嘮叨他。
“真沒想那狗的那么怕老婆,你開導了他老半天,他還是怕。天下咋會有這樣的窩囊廢?”
“他原本就是個扶不上墻的東西。”
忠強咳了一聲,騰地從窗口跳進了腳手架,把那兩個人嚇了一跳。
“你咋又來了?”老孟半天泛上話來。
忠強沒吭聲。
三臭看了他一眼,又把臉轉向老孟。“你還信他的話?他是那種說了算的人嗎?丟了飯碗,他咋養活四花?一家人喝西北風去呀。我料他死也會來的,瞧瞧,我沒說錯吧?他這種人,就他媽的會裝逼!”
“你說啥?”忠強把臉轉向他。
“說啥?”三臭冷冷一笑,“說你就會裝!”
“你再說一句!”忠強心里的火騰地升了起來。
“說你咋啦?”三臭又說了一句。
忠強攥緊了拳頭,他真想照著三臭那張油膩膩的臉砸下去,可最終還是將心頭的怒火壓住了。每次回了家,四花總是說,在外面嘴禿點,少跟人斗氣。他覺得四花說得沒錯,出來是掙錢的,不是跟別人斗氣的,有些事就得忍耐。他看了三臭一眼,不再搭理他,低下頭去和水泥。三臭見他服了軟,哼了一聲,拿起泥鏟子去當大工了。
“狗眼看人低的東西。”忠強心里罵了一句。
一個人要供兩個大工,忠強不敢歇一下,彎著腰吭哧吭哧地死受。老孟有時會停下來靠著腳手架抽根煙,三臭也能偷會兒懶,忠強卻不能停,他一停老孟就會斜著眼看他。抹完這一層的外墻面,老孟朝下面喊了一嗓子,揮了揮手,腳手架便又降下一層。忠強緊著手做活,不去看別處,更不敢看下面的虛空處了,這是高層作業的常識,看久了,人就會膽怯,頭暈目眩。這還是在樓的半腿處,若是靠近了樓頂,往下看一眼會心跳半天。
“媽的渴死了。”三臭本來想喝口水,礦泉水瓶卻空了,他把它扔到腳下,踩了一腳。“有瓶啤酒解解渴就好了。”
“美得你!”老孟哼了一聲。
“不美還不想呢。”三臭說。
“美事多著呢,你小子還想啥?”老孟笑了笑。
“想得多著呢。”三臭諂媚地看著老孟,“晚上下了工,咱再好好喝一頓,喝過了再去耍一回。”
“那你問他去不去?他去,我就去。”
忠強感到老孟掃了他一眼。
“他肯定去。”三臭說。
“你又不是他,咋知道他肯定去?人家不是說了嗎,他跟我們不一樣。”
忠強感到老孟又掃了他一眼。
“有啥不一樣?他那是裝逼!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裝逼貨!”
忠強心里的火又騰地升起來。
“你咋知道他裝?他不是差點就不來了嘛。瞧瞧他的眼睛,熬得都是血絲,肯定一夜沒睡。不能再拉他了,他比我們干凈。”老孟說著,又把臉扭過來,“哎,忠強,我說得對嗎?”
忠強停下手里的活兒,沒出聲。
“說話呀,啞了?”老孟又緊著聲問。
“老孟你少跟他啰唆。”三臭眼一瞪一瞪地說,“我算看透他了,就會裝,你好心給他塊肥肉,他吃也吃了,香也香了,完了抹抹嘴對我們說,不好吃,臟,惡心。你說他還有點良心嗎?”
忠強再也憋不住了。“我就是覺得臟,惡心!”
“裝逼貨!”三臭說。
“罵誰?”
“當然罵你,裝逼貨!”
忠強覺得心里起了風暴,一把攥住了三臭的工服領子。
“你,你想干啥?”三臭臉一下灰了。
“老子想把你扔下去!”忠強吼也似的說。
下面好不虛空!
二十幾層高,扔下去,鐵打的也會摔個癟。高空作業,盡管身體外側有護網兜著,可是以他的力氣,擋得住嗎?人要是決心去做某件事,誰又攔得住?大前年,有個四川兄弟,村里留守的妻子讓人拐跑了,他覺得生活一下黑到底了,想尋死,活生生地從腳手架上跳了下去,摔了個腦瓤四濺。這還不說,又讓樓腳下的鋼管戳破了肚子,腸腸肚肚的流了一地。
“忠強你可不敢亂來啊,”老孟也慌了,“快松開他!”
忠強并不收手,甚至往護網那邊搡了一下三臭,“你說,老子裝了嗎?”
“我,我沒說!”三臭嘴唇一顫,“你是爺,是大英雄!”
忠強冷冷一笑,這才松開了他。
“咋開這樣的玩笑呢,”三臭仍哆嗦地,“嚇死我了。”
“誰跟你開玩笑了?”忠強手又動了動。
三臭一縮脖子,閉上了嘴巴。
忠強不再去理他,低下頭做自己的活兒。
“忠強,你,不如下去歇歇吧。”老孟忽然出了聲。
“我不累。”忠強說。
“可是,”老孟小心地看著他,“我覺著你有點不正常,還是下去歇歇好。”
忠強停下來,回過臉看向老孟。“你啥意思?”
“也沒啥意思,我想放你幾天假。”老孟賠著笑臉說,同時身子往三臭那邊移了移。“等你歇好了,再上工也不遲。”
“放我假?”忠強一下愣住了,“為啥?”
“這還不明白嗎?”三臭幾乎是從老孟腋窩里探出頭來,“老孟他是為你好,說到底他是你媳婦娘家人,心疼你呢,是不是?等你歇上幾天,覺著正常了,再上工也不遲。”
“我不正常?我咋就不正常了?”
忠強看看老孟,又看看三臭,看得他們都快把頭扎進褲襠里去了。
“我明白了,你們是嫌我不順眼,不想讓我干了吧。”忠強冷冷一笑,“不讓我干,好啊,老子也不想伺候你們了。”
“你……”老孟想說什么,又把話咽回去了。
忠強又看了那兩個人一眼,爬上窗戶,往樓里鉆。站到里面后,他發現那兩個人正大睜著眼看他。
“看啥看?”忠強吼也似的說,“你們才不正常呢,你們是兩頭豬!骯臟的豬!”
說完,他穿過房間,往樓梯那邊走去。
或許是里面的活兒做完了,忠強走去時聽不到一點人聲。樓梯的扶手也裝上了,還沒有來得及油漆,看上去銹跡斑斑的,有點臟。下了一層,又下了一層,他忽然停下來,想進去看看。他知道,今天下了樓,明天或許他就上不來了。老孟的意思很明白,他不想讓他在這里干活了,他認為他不正常。看來,他得離開工地,離開這個城市了。這棟樓從去年冬天起就開始預售,據說每平方米的價錢是一萬五,這對他來說自然是個天價,想都不敢想。這樣的樓房,他就是再活五百年,怕也買不起一個角。
忠強進了右側的戶室,一進門這個房間顯得很寬大,他想將來這里肯定是做會客廳用的,他在各個房間走了一圈,最后又回到了那個大房間,在它的中心位置停下了。他環視著整個房間,想起了一個問題,假如,假如自己將來真有了這么一套房子,該怎么裝修呢?他費力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來,在這方面他可憐得沒一點經驗。是的,他在村子里連處新院子都沒有,又怎么想得起樓房的裝修呢。可有一點他知道,得給兒子留一個學習的房間,然后給他和四花留一個大臥室,客廳呢,當然要買一個大沙發,可以讓他們一家三口都坐下。別的,他就再什么也想不起來了。
他忽然覺得自己很可笑,原來他什么都不懂啊。
透過還沒裝玻璃的窗口,他看到外面的天那么藍,那么潔凈,沒有一絲半點雜質。
他遲疑了一下,忍不住朝陽臺那邊走去。
房子大,陽臺就也顯得寬大,他停下來,深深吸了口氣,像是要將那一片藍也吸進肺腑里。這時,一只鳥兒忽然從他背后的某個房間飛出來,幾乎是擦著了他的頭頂,他一愣,抬頭看去時,它早撲棱著翅膀飛出了窗口。它剛才藏在哪里,他怎么沒有看見呢?或者,它是剛剛飛進來的?這是個什么鳥呢?他覺得好像在哪里見過,在哪里見過呢?驀地記起來了,小時候,在村子的河邊,他見到過它的影子,嘴巴粗短,羽毛灰綠,眨眼間就飛到了高處。對,應該是這種鳥。他記得,它從某個隱蔽的地方飛起時,喉嚨里會發出好聽的聲音,脆生生的,像笛子在吹奏。它的嗓子、聲音,純得像藍天。對,是這樣的,那一刻,他為自己腦子里蹦出這個比喻變得興奮起來。他立在窗前回憶著那只鳥。它一邊唱一邊向高空飛去,像箭,箭也似的射到幽深的藍里,一會兒就沒了影兒。然而過不了多久,它又驀地出現了,一個小黑點慢慢放大,它是在俯沖,在直刺下來,帶了一種急迫的心情。刺下時,它依然會發出好聽的聲音,清脆,婉轉,潔凈,對,藍天一樣的潔凈。他曾問大人,那只鳥怎么唱得那么好聽呢。人家告訴他,它是在為自個的媳婦唱歌,跳舞,耍雜技,它這么做,就為了讓它媳婦高興啊。他問,那它媳婦又在哪里,看得見嗎?人家指著河邊的灌木叢說,看到了嗎,就在那里,它們在那里有個窩,有個家,它媳婦就在那里看著它,等著它。
想著那些事,他驀地記起了四花,他的媳婦。她不也在家等著他嗎?他盯著那只鳥飛去的方向,忽然記起了它的名字,云雀,對,它叫云雀。應該沒錯,小時候村子里的人都這么叫它。也許,不是一種鳥?然而現在,是不是已經不重要了。現在,最要緊的事是飛起來,對,飛起來。四花,他親愛的媳婦,就在這藍色天宇下的某個地方等著他啊。他繼續朝著那只鳥飛去的方向看去,似乎又看到了它的影子,也聽到了它好聽的聲音。他學著它的樣子張了張翅膀,不,是抬了抬兩只胳膊。飛吧,就這樣飛吧。他說了句什么,也許是唱了句什么,然后,他就看見自己飛了出去,像那只云雀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