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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博未遂記

2014-10-29 15:56:37白琳
山西文學 2014年10期

白琳

1

我在微信上發了第一張圖片。然后,幾個平日不怎么來往的朋友就接上了頭。

那天是小年夜,考試倒計時的第108天。我把自己堵在書桌前努力謅一篇論文開題報告。論文題目是《中國畫論的文體學研究》。窗外噼噼啪啪開始放炮,吵得人不得安生。我的桌子上散了四五十本書,每一本都扭曲不安地癱瘓著。那一刻我們相看兩厭。

這個工作我整整干了差不多兩個月,死了大把腦細胞。我的頭上開始突然密集地長出白發,拔掉幾根長幾根,循環往復,還往最顯眼的地方一擁而上。頭發是我平庸的軀體上勉強可以為人稱贊的地方,它們潔身自好,鮮少與電卷棒染發劑往來,所以在開始考博這么個耗人心血的事情之前,我喜滋滋頂著一頭滑亮的烏發。但是現在,除了開始變白,它們還漸漸掉得豪爽起來,一抓就是一大把,還不時絲絲縷縷掛在肩頭背后,掉在書頁上飯碗里。于是我開始大量吞食核桃仁黑芝麻何首烏補腦營養品。

其實我掉頭發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好久不洗頭。那一段時間,我曾經一連幾天不洗臉不洗頭去上班,保暖秋衣穿了一個月也沒有脫下來,更不用說洗澡了。我自己往那一坐,都能聞到身上散發的腐敗味,我一邊頂著腐敗味看書,一邊胡亂走神:其實坐月子也沒那么夸張,不就是一個月不洗澡嘛,認認真真算下來,到小年夜這天我也有二十來天沒洗澡了,而且我還不打算洗,我準備攢到年三十再說。

就在這天,我一個下午都在糾結開題報告的結構,搞了好幾種都被我溺斃在不斷淌著的鼻水里。高強度的生活狀態下我持續流鼻涕已經一段時間了,我哪里還顧得上管它,只是一天洗兩次手絹卻讓我很郁悶,當然也不排除我用被鼻水染得濕漉漉的手絹繼續擦鼻子,我也確實這么做了。但是這一天傍晚,污濁散漫的家庭環境突然使一直神經大條的我不再坦然,卻生出一點前所未有的煩躁,幾個月來被我忽略的體味問題也突然很鮮明起來。我對著一堆書發呆,回頭掃了一眼烏七八糟的家,心煩意亂。已經有不止一只小蜘蛛從房頂落到我的肩膀上了。開始我還像個女孩子一樣驚懼大叫,后來也就習以為常。掛著銀絲落下的蜘蛛很小很小,身體還微微地發著一點灰白,有點營養不良的模樣。我想大概我家已經淪為盤絲洞。好歹我還按時洗內衣褲,并且每次都小心翼翼地晾好折好,我很注意檢查上面的情況,因為有一個惡搞的笑話始終在腦海中揮之不去:一個女孩子晾衣服的時候把內褲里朝外晾,某天一不小心,一只蜘蛛從上面爬過。然后的然后,這個女孩子就懷孕了,再然后,就生了……一窩小蜘蛛。

其實每一次看到從天花板降落的小蜘蛛,我更多的是想到Charlotte's Net,我還是個少女的時候,曾經為這個童話流過幾滴眼淚,但是這些個灰敗的夜晚,我被論文和書籍折磨得失去任何關于童真與美好的性情,變得邋遢又煩悶。又一只蜘蛛掉下來,它沒長眼睛掉在了我的脖頸里。我的脖頸因為急躁正黏糊糊散著熱浪,蜘蛛一動不動,似乎被熏暈了,我的右臂因為肩周炎根本抬不起來,只好把左臂折向腦后用手摸索一陣才把它揪出來,不管它伸胳膊蹬腿就推開窗子扔了出去。

接著,我在整個家打轉幾圈,出于自嘲,以及對自己的懲戒與警示,就拍了張亂七八糟的照片,順便配了幾句打油詩:滿頭油光,神經緊張。字字便秘,心里發慌。顧不得丑,能上了墻。非李莫愁,偏要學樣??疾簧喜?,就太荒唐。想了想,還是不能完全表達我的愿望與苦衷,所以又寫道:人人都在吃餃子,我在案前啃書本。炮仗吵得火三丈,扭大音量聽Leessang。小年沒吃芝麻糖,就要神仙去告狀。聽聽苦逼的模樣,興許明年能考上。

剛發到朋友圈,評論就一個個來了,搞得手機相當忙碌,不堪負荷。這些消息我看了一個小時也沒看完,看著看著我就意識到一個問題:其實大家并不關心我家怎么臟我怎么凌亂,而都被“考博”兩個字緊緊拽住了視網膜。

2

朋友圈是個很有意思的地方,其實若要坦白一點,里面大概至少有一半人算不得朋友。此前我從未發動態情況上去,我不樂意生活被不相干的人窺探。況且,自己的生活情況,是朋友的話總會多少知道一點,再加上,我沒有小孩要去曬,也對轉發各種養生時政資訊沒興趣,必看……你不知道的……平時也能看到。

說是這么說,我自己也有時忍不住偷窺一下別人。比如說邱品瑞。邱品瑞是我的大學同學,有那么一兩年還可以算作是好友。但是現在,我們已經有至少七八年沒見過面了。我隱隱約約從她的微信中可以看到她老公開了家公司,最近換了輛好車,她后來念了上外的研究生,女兒參加了幼兒園的戶外親子活動等等。邱品瑞的微信上全是老公孩子和上外,沒有她自己,略微留了一點懸念。在我印象中,她是個穿花上衣的女孩。這么說是因為邱品瑞上大學的時候柜子里的衣服都是碎花,顏色偏藍。墨藍、湖藍、海藍、天藍,似乎能搜刮到的藍色她都會買。但是,現在從她女兒的裝束上看,這個強迫癥并沒有帶出來。

我集中惡補邱品瑞的信息是因為她不斷地在我的微信上留言:考博?考哪?導師是誰?什么時候上?她的追問簡潔有力。我其實對別人過于熱情的打探有一點抗拒,所以當天晚上沒有回復,誰知道第二天她就打來電話約我見面。

我有時連上廁所的時間都要省,哪里還顧得上和別人打什么哈哈,所以我拒絕了她的要求,不過人情世故我也未必完全不懂,終究還是在電話里把她想要的信息一股腦潑了過去。反正見面的原因不就是為了互通消息,哪里還有花時間洗頭洗臉抹點BB霜涂點蠟筆小胖的必要。

我講了半個鐘才完成和她的寒暄,突然她問我,你有沒有去求什么算什么?我在電話這邊呆了半天,仿佛疑惑該不該進入邱品瑞的異世界。想當年我們大學畢業時多洋氣,接觸到的只有基色斯克瑞思特和瑪利亞,釋迦牟尼的世界真的遠之又遠,現在我還不知道求神拜佛時究竟要干些什么,就被邱品瑞忽悠著去看一個大師。

老實講我有那么一點心動,尤其是,邱品瑞說她當年考研究生的時候就是問過這個大師所以很靈驗,接著我又想到一個當年研究生同學在五臺山請神的邪門事,所以也有一點心癢的意思。但是緊接著我就又想到,自己假裝洋派了那么多年,遇到事就說上帝保佑,好像也真有那么幾次就保佑了,這下子又要去求別人,是不是不太好呢?而且佛祖也不是好惹的。當年我的研究生同學就是因為如愿進了高校卻一再拖著沒有去五臺山還愿,如期生了一場大病,現在還落有病根。雖然是徹底信了這么一回事,但她此后再沒敢問佛祖要過啥,怕自己擔不起。

所以我想了又想,拒絕了邱品瑞的好意,我想我大概還是去問問金學者門下的那個女博士比較靠譜。邱品娟似乎有點失望,但是也不強求。我不知道她現在那么發達是不是跟找了個大師有關,就像我不確定那么多人說安利紐崔萊能減肥一樣,我心有戚戚,卻不敢嘗試,我骨子里就是一個無底線的膽小鬼。

3

2008年,我研究生畢業。說實在的,我真適合穿那件碩士服,我把帽子戴得服服帖帖,簡直艷壓群芳。那會兒我們和一群博士生一起畢業,他們穿著一身大紅袍子,各個老態龍鐘。想起來當時我還真有點兒瞧不上這些人。

研究生剛入學那會兒,我們和體育系哲學系的博士生在一起拼了個口語課。那一陣子恐怕是我接觸博士最密集的一段時間。當然,也不排除×大博士含金量之低,所以我很篤定自己應該是不會繼續念下去。在中國,似乎越讀書就會越笨拙,我還想保持在一般笨的狀態。

體育系的博士多數是壯漢,孔武有力卻總覺得有一點尼安德特人的模糊輪廓。他們看到藝術系來了十幾個小姑娘簡直要擺出飛蛾撲火的作態。我們中間的大多數,都被各種搭訕與吹捧,這些壯漢簡直使出全身解數參與進入相親大會,可謂饑不擇食。有一天我正在無所事事地往口語課本上畫一個我自己都認不出什么玩意的糟糕一團,突然一個細脖子男人從我的身后探出他扁平的頭部,他呼著氣說,哎呀,你畫的真好呢。他的口腔里蘊含著濃厚的濕氣,還有一點點綠箭口香糖和韭菜盒子混合的味道,令我毛骨悚然。他大大方方在我身邊坐下,表現得十分自信——雖然我并不知道他的自信來自何處。這是我第一次和尼安德特人近距離接觸,我對于他的夸獎啞口無言,翻著眼睛想要不要道聲謝,誰知道他下一步的動作就是把手臂撐在桌上,支著頭看我,說,教教我怎么畫好吧?大哥,拜托你泡妞再多點招!我看著他細長的脖子,很擔心它撐不住那頭顱的重量,我慶幸他很明智地用手幫它撐住了它。

尼安德特人的進攻辦法就是這樣,他們找準各自的目標就那么自自然然大大方方地坐下,然后沒頭沒腦地開始布拉布拉。他們并不太能夠揣摩你的心理活動,哪怕你翻白眼翻暈過去他們都熟視無睹,不過,至少這表明他們內心單純。至于哲學系——簡直是最死氣沉沉的一群代表,他們倒是對明晃晃的衛生眼感受力很強,常常繞著它走開,不過我幾乎并不用翻白眼,他們有本事用自身發射的僵沉氣場直接拽下我的眼皮。大多數時間他們沉默蜷縮在教室東邊的那個角落,彼此之間也不交談,仿佛語言是把利刃,一出喉就見血。他們總是把書攤開在某一頁,佯裝與其對視,其實凝固在一點。他們扭扭捏捏的樣子,與其說是沉著,不如說是悶騷。

我的一個非常美麗的雕塑專業的好友,生得纖細柔弱,軟軟的頭發燙得相當蓬松,走起路也十分的筆直,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被兩個哲學系的大叔看上了。哲學大叔追求女生的辦法就是一毛不拔追求利益。不知道他們的馬哲經濟怎么學習的,光知道背書,不曉得運用到實踐中來。他們不會像尼安德特人那樣動輒請雪糕請飲料請各種牛肉干巧克力雪花梅,他們也不會大大方方坐下來沖你噴出奇異的口氣,而是時常半倚著你身邊的課桌,幽幽地說:你在干什么呢?或者,哦,你的字寫得真不錯。

每當聽到這樣的開場白,我的胃都要抽搐到脖頸上,對于跳出口腔躍躍欲試!而這個時候,我的女朋友就尷尬地、禮節性地起身往衛生間跑。我覺得她的逃避是一種友好并鮮明的拒絕,但是這兩個四十歲左右的老處男(我不那么確定,但貌似是這么回事)似乎總也看不出來,還是扭捏、執著地黏上來與她搭話。我始終不明白的是,這兩個男人為什么總也要一起上陣,就算是他們要一齊攻陷我美麗的女朋友,難道一開始就要玩三人行?要不要這么重口味啊……這個時候我又覺得他們的腦子還不如尼安德特人好使。

有一天我們要幫外教搬一批新進的教材去教室,那是一個大紙箱子,我這個美麗的朋友搬得輕松自在。當年雕塑系就她這么一朵花,體質瘦弱的妹子是上不了雕塑專業的,摔泥巴都摔不動還怎么塑呢?這姑娘是一朵奇葩,幾十斤的泥巴摔一摔就是小case。等到大概還有一層就搬到教室的時候,好死不死碰上哲學雙姝,硬生生非要從她手上接過紙箱,一二三,一二三,吭哧吭哧抬到樓上一臉志得意滿等待表揚。有一個還故作幽默說出長久以來自認為最俏皮的一句話:小妹,不請哥喝瓶水?我的女朋友是個善人,抬手不打笑臉人,要真打的話,那力道可能哲學雙姝也受不住。但,她還是好修養地笑著給他們買了兩瓶飲料。哲學雙姝問:你怎么不喝?她還是笑著說:我現在在奶孩子,不能亂喝東西……

4

關于奶孩子一說,倒也不是她信口開河。在一個大約三十多位博士的教室里,有不到十人的女博士。在這七八位女博士里,一個挺著幾近臨盆的大肚子,一個時常在課堂上就發出疑似干嘔的聲響——大家對此心知肚明。學校里傳這么一句話:博士研究生,就是博士,研究,生。一個名詞變成一個名詞加兩個動詞。

那一陣子,我所受教的就是,念碩士是結婚的大好時機,而念博士之時,倘若你還沒有完成生育大事,也不失為一個良機,至于發現研究神馬東西,在文科而言簡直是操蛋又操蛋的話題,用不著那么正正經經聊開來。

大齡女青年真的過得非常不容易。要努力鉆營一份自己的事業,也要想辦法經營自己的人生家庭。在沒有考上博士之前,把所有的時間都投入到書本中去,根本也沒有要小孩的時間和精力。博士畢業之際,又會面臨工作選擇或是轉換的問題,屆時懷孕更是不明智的行為。想來想去,念博士期間帶裝備上陣似乎也不失為兩全其美的選擇。既對得起婆家,也對得起自己。就是,我不知道她們的哺乳期是怎么度過的。有好幾次,我在衛生間看到擠奶的女人,她是另外一個專業的女博士,剛生沒多久,漲奶漲得難過,可是還得來學校修學分。

我真數不清女孩子到了一把年紀還來念書的苦衷有多少條,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堅信女人最好的職業就是待在家里。這并不是站在男權的角度看問題,而是我人生的理想就是做一個米蟲,無憂無慮的米蟲。我幻想著自己每天早晨醒來都可以輕輕松松喝杯茶,然后一邊打掃一邊聽音樂或者看電視,鉆研一下菜譜,烘焙一些小點心,有了小朋友也可以花費大把時間和他們待在一起……不曉得漲奶的女博士心里有沒有對白白擠掉的奶水感到可惜,每次看到她的那個樣子,我的腦海中就閃現出“嗷嗷待哺”四個金光大字,她的這種行為真是慘無人道滅絕人寰,是在剝奪一個小鮮肉的生存權。天知道現在母乳是怎么一個稀罕重要啊。你生了孩子大家來慰問,不出三句就會問到你奶水怎么樣,這是證明自己健康孩子未來也健康的大好時機,要知道多少人因為干蔫的乳房尋醫問藥,盱眙而望。

這廂擠奶的女博士已經幸福多了,無非就是耗散點口糧。念著博士還沒結婚的老處男老處女看著才叫人窩心。一讀博士深似海,從此××是路人。憑你想象,××代表的意思太多了。它剝奪了你的時間金錢,甚至愛情和容貌,或者,還有尊嚴與智慧。代替導師做科研已經不是什么新鮮事,被克扣科研經費也不是什么新鮮事,這些都應該做好心理準備。但是因為金錢丟棄的愛情,因為時間磨毀的容貌,都更令人嘆息。

長相頗似都教授的一個學長,大學的時候有一個女朋友,好到談婚論嫁,但是他家境不好,正好當時有一個碩博連讀的機會,以為從此可以走一條改變人生的光明大道,所以選擇繼續念下去。后來那姑娘去銀行工作,他就繼續讀書,一個月拿200元的津貼。女孩等不及他博士畢業,要嫁他,而彼時他手中無錢無房沒有一切可給人結婚沖動的物質條件,想到彼此家境懸殊,于是畏怯地提出分手,讓她不要在自己身上耗費時間。

待到真的分手了,其實學長心里沒有這么坦然,他總是旁敲側擊打聽那女孩的消息,無法忘懷。后來有一次,同學讓他參加一個酒會,說是可以免費吃自助餐,他就去了。他說當時沒有錢,能吃頓免費的都搶著去。他穿得很寒酸地站在西裝革履的人群中,發現她也在,很光鮮。后來才知道她已經升到部門主管。他看見她,沒辦法去打招呼,沒吃飽就偷偷走了,覺得自己特別猥瑣。

學長熬了好多年終于畢業,現實和他當初的想法有了根本的不同,他并沒有因為自己念了個博士有更好的機會。當年本科畢業的同學,已經在職場磨礪得逐漸閃光,而他則像個刑滿釋放的囚徒。他最后還是選擇留在了一所高校,沒有人脈和錢,當然不可能待在一線城市,他回到自己家鄉任教,每個月拿幾千元的工資,出人頭地已成為遙想當年自己給自己開的一劑春藥。

至于讀博催人老,也不是什么夸張的調侃,我不知道我所見過的博士是不是有曾經美好的那一面,但是現在,除了鳳毛麟角的少數人,他們的臉上寫滿滄桑。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網站上博士生學生照,讀博前,王力宏+周渝民+李智楠+城田優+柏原崇+瀧澤秀明……讀博后?。。?!所謂科研窮三代,讀博毀一生。

5

我從2010年開始準備考博。我考博的起端是因為另一個學長。

我的這個學長,真的長我很多歲。我念本科的時候他正在名校讀博士,據他說是那個系年齡最大的同學。那時候他年近四十,所以到2010年左右也有五十上下的歲月從他指縫中奔流而去。

我的這位學長一直未婚,相識的這些年來,也沒有一絲一掛的緋聞。與他交游最近的一位師長說,他照著“鐵壁男”的模式活了大約也有二十年。鐵壁男也是最近才叫出來的,大概意思和純情男木訥男有點靠近。從字面上來看,是指難以攻破的那種男人。其實,也沒有什么攻破一說,他個性比較龜毛,有潔癖,喜歡掉書袋,極愛指摘他人學術上的漏洞以顯示自己的淵博,所以研究院里幾乎無人與他交好。他雖是良民,卻聲名不善。

因為生活無聊,我決定堅持去他的美學課打發時間。那時候他在給某校中文系上古典美學課程,打電話來的時候我正在家里看電視劇。我在研究生畢業之后玩了好幾年,終于過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每天睡到自己不想睡,沒事就研究一下怎么吃,再沒事就看看電視劇,美劇英劇韓劇泰劇港臺劇,苦情戲激情戲小白戲天雷戲裹腳戲,古裝時裝現代裝,PPS上幾乎所有的電視劇都被我瀏覽了一遍。我原本覺得的樂趣,在兩年之后被空虛深深覆蓋,我突然開始害怕面對現實,因為我兩手空空,彷徨無助,不知道該做些什么。但即便是這樣的恐懼,也同我的個性一樣,吊兒郎當從腦后冒出來晃一陣子,然后無聲無息地走掉。而我則回過頭繼續把眼睛掛在電視屏幕上。

學長打電話來是要問我借一套書,一套關于古代畫論方面的論著。那著作我只聽過卻完全沒有看過,更別說買。我的這個龜毛學長于是在電話里就很屌地教育我:你上了這么個專業究竟學了點啥?我仔細想了想,研究生時期除了公共課還真沒有什么印象深刻的內容。電話那頭的人估計很失望,掛電話時說了句:有空干點正經事!

正經事……我乜著眼睛想了半天,發現他自己也沒怎么干。除了因著年齡虛長有了一點業內名聲,身外之物他幾乎全部沒能弄齊全。這齊全其實就是大家給他介紹對象時可以表述的那些東西,比如房產,汽車,存款……五十歲的他,住在父母留下的那套小單元里,蜷縮于烏煙瘴氣的城中極老舊的一片角落;移動工具是一輛二八自行車,從它飽經滄桑的模樣上看來似乎和我同歲。2013年有了公共自行車,他簡直開心壞了,樂呵呵地說真方便真好騎;至于存款,更是沒有余裕,兩袖清風,酸腐一生。

在生活上,他當真是一件正經事都沒干好。他跟我說的正經事,大概就是搞學術。他臨了說可以去他的課上玩玩,我想這樣也好,不至于我總閑晃著,至少學校有學校的規矩,按時到點去上課也能把我從懶惰癥里強行拖出去那么一會兒。

我開始每個周六早晨五六點鐘起床,七點四十五準時坐進教室。我把自己當個外人,遠遠坐在角落里,第二節課他就要求我坐中間認真聽。我把自己當社會人隨手亂畫筆記,下一節課他就查筆記挨個打分。我把自己當透明人對課堂上他的提問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他卻點名讓我出糗。我知道他家里要讀的論文目錄打印紙疊起來也有一人多高,聊天都聊什么墓葬品……我對他眾多的聊天內容都提不起什么興趣,卻唯獨記得他說了這么一句:你這么聰明,這么有想法,不搞這個可惜了。

6

我這輩子大概很少聽到別人夸我聰明,所以學長這句話簡直像一條小蛇,在我心里穿行游走,弄得癢癢的,時不時就回憶起來,搞得我好像對學長有什么意思一樣。

我這輩子都希望自己又優雅又有學問,雖然目前我仍然又懶惰又無知。

女人的理想大概總是會從另外一個女人的身上幻化而來,也就是說,我們總是抬眼去看別的女人的好,以刺激自己的嫉妒羨慕。

讀本科的時候,一個給我們上課的女博士就總是提及她導師的絲巾,她帶著崇拜回憶,那女導師年近花甲卻從容優雅,絲巾是必備物件,多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哪怕多十天八天都不會重復。我從我的老師時時圍著的絲巾看到了心理暗示的作用,它真的強大無比,甚至可以決定你此后想做一個什么樣的人。 很顯然,因為我的這位老師一個學期都在講絲巾的故事,就把這種暗示力量深深地種植到我的腦部里去。所以后來,如果那時候我還殘留有一點對于念博士的向往,就是因為我的研究生導師。這位女博士在上課的時候還帶著一枚大大的Bling Bling閃著幽光的花戒,讓我總把一多半的心思分到研究花瓣的數目以及嵌進戒指中那些閃光點的材質上去。她總是打扮得得體從容,非常美好。更牛的是,她念到了金字塔的頂端,在知名大學知名專業做完了博士后。我連她拿著放大鏡看一行行豎排文字的樣子都羨慕,幾乎躍躍欲試非要回家找個放大鏡演練一下,似乎自己那么樣就能如她一般博識。然而,我們上的并不是鑒賞課,沒有任何有關金石古玩的物件需要拿放大鏡考究,我的老師拿著它唯一的原因就是花了眼。

但是一切熱烈的表象還不足以驅動我這么個懶骨頭向考博之路狂奔而去,我仔細研究了一下,終于弄明白自己開始將考博的念頭從塵囂書屑中翻出來并不是因為我愛慕那女老師的放大鏡,而是出自對未來感到的深深的恐懼。

也許,真正刺激到我的,并不是不通人情世故的學長說出的那些懇切動聽的勸導,不是他在誘惑我,說我以后也能真正變成一個美麗的女學者,而是在我一直故意忽略、掩藏、選擇性遺忘的深深的自責和哀愁。

假如我,面若桃花明眸皓齒,膚如凝脂吹彈可破,前凸后翹跌宕有致,或許可以沉浸在自己美艷無方的世界里受到嬌寵,或者就不去追求我那沉睡的小宇宙復蘇了。但是我先天不足,因為不足更感到無限悲哀,尤其是,我發現自己開始沉淪,而奮斗中的同儕們已經在各國飛奔,在行業內頗有建樹,每每我閱讀著他們的消息便愈發體會到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的真理。

人比人,氣死人。我就這么心不甘情不愿,又惶惶惑惑地開始思索自己可以干什么,二十年的受教生涯我只學會了如何念書,所以離開念書我就是廢人一個。一開始我只得重新把自己固定在一些書籍里,然而也確實,我漸漸從它們身上獲得了熱量。

從這一年開始,我慢慢地恢復了閱讀的興趣,閱讀的范圍廣泛而雜亂,不管是什么,都會在百無聊賴中做一些筆記,一個人守在家中的時候,我會神神叨叨對著書柜念念有詞,自己都搞不明白自己想干什么。第二年的冬天,我去外地念一陣短暫的書,花了100元押金在圖書館,想著總不能辦了借書證就這么沒有尾巴,所以硬著頭皮去借書。因為是和同學一起借書,所以總不能借什么言情玄幻驚悚之類的書籍回來——雖然圖書館里坐在地上看書的小朋友看的都是這么一類書,雖然最熱鬧的書架就是這些被“我們”蔑視的輕閱讀系。我假裝有深度地踱步到最幽深最僻靜的一個角落,學術性的書籍就集中在這里,還有一些畫冊,我翻了翻,就借回來了。

7

那一段學院生活真可謂雞飛狗跳。我在眾多是非中左閃右躲,仍然禁不住躺槍沉淪。我開始和大家一樣八卦,也被八卦纏住了自己的口足。很多個晚上,我從八卦的繭中爬出來,發現自己并沒有變成蝴蝶哪怕是飛蛾,而是成為更加丑陋的蠕蟲。

我第一次近距離了解女人們想要得到的是什么,她們又究竟付出了怎樣的努力。她們在這個過程中又遭受了何種創傷以及如何在各種床上養傷。我發現這些東西我已經司空見慣不以為奇了。我身邊的大多數人都自由奔放,灑脫不羈。顯然我并不合群。

我早已是個社會人,但并不是成熟的社會人。至少現在遇到酒桌上的笑話,我還是會感到無比尷尬,放不開來。天知道我對職場里的應酬多么憎惡,憎惡到吃一頓飯還不如去刷十天馬桶。我常??吹侥切╆帎艕派悦源蛄咳说哪抗?,搞不清究竟自己有沒有漂亮到那個地步,還是大家全部都饑不擇食。敬著酒,我的臉就開始抽搐,我無數次發現我的肌肉不聽我的使喚。

騷擾短信總是來得又快又直接。我曾經一遍一遍審視自己,想著是不是我本身舉止輕浮,讓人浮想聯翩,等把每一個細節翻檢過,我發現賤人不是自己。我沒有急智,對于撒網捕魚的短信只能置之不理,默默得罪。一次一個老男人問我有沒有情人。我說沒有。他曖昧地笑著,說不可能沒有。我有點火大,想,你憑什么拿你自己的水準看待他人。我口氣不善地回說,我和我先生相愛十幾年了。他卻篤定地說,不可能。你們現在肯定都沒激情了。我強裝云淡風輕,皮笑肉不笑反駁:我們現在每天通話十幾次,如膠似漆。他輕蔑地微微搖頭:那是你還沒有遇到你想出軌的男人。

如果電視上演的吐血身亡是真的,那么現實中我估計已經噴血數十次數百次。草!泥!馬!我忍不住用自己簡陋直白的詞匯攻擊這種“前輩”。現在在他們眼里,純潔的操守荒唐可笑,持久的愛情無比怪異,男人與女人,唯一的聯系就是性。

原本以為看上去懦弱的自己因為隱忍才遭受攻擊,但是一個霸悍的友人曾經告訴我,一個大前輩要她陪著喝酒,她站起來冷笑說,你憑什么讓我陪喝?大前輩淫笑說,給個面子小姑娘。小姑娘歪著頭看他:你誰啊你?

只是,即便這樣一個底氣十足的小丫頭片子,在這個行業里的大多數時間,還是人情世故皆懂,油滑得不得了。所以這個故事我大概只把它歸結到那天她大姨媽到訪的不是時候。這樣的事情從我二十一歲的眼睛看起,比比皆是。這么些似乎永遠也要比平民百姓摩登一些,博學一些的人們,總是假裝對性的看法自由,卻還是藏不住三分田間地壟瓜田李下的味道,各種暗波涌動的背后,我看到的是刻意的坦然以及進化的未完成。不能迎合,沒有獻身獻靈魂獻一切所有的精神,就只能選擇另謀出路。

書籍永遠都是安慰。于是我在每一個睡不著覺的半夜,把床頭燈拉亮,窩在我的小床上看書。剛開始看著看著就要走神,我聽到樓道里聲嘶力竭的中國女人的哭喊,支起耳朵想要分辨那究竟是誰;有時候我聽到幾個男女沉重凌亂的腳步以及在靜夜里撞擊墻沿門板的聲響,顯得急切又猛烈;我還時常聽見一些叫聲,曖昧隱晦。它們發生在許多個方位,來自不同的國家。我總是試圖從這些聲音中解析出來我的熟人們的色彩。

等我把自己的耳朵垂下來,把眼睛從前方的空洞緩慢移到燈下的書頁上時,竟然會有一種沉靜。我的書上印著一段一段古文,平常看幾段就會生厭,而每當我遭遇了靜夜里的復雜,這些畫論就會比小說更吸引我,它們止息了我的焦慮。

8

在研究生畢業后的五年里,我沒有孜孜不倦地去做過任何事,結果孜孜不倦的人幾乎都成功了,就我還在吊兒郎當地徘徊。雖然現在知道為了逃避職場生活我可能跳進了一個更大的坑里,可還是決定開始孜孜不倦做做看。

我開始在網頁論壇上翻找各種考博的秘辛,當用我的粉紅色Hello Kitty鼠標箭頭幾乎踩遍每個“博士”字眼的時候,我的一個師兄發私信給我,說至于那么麻煩嗎!考博實在是一件太簡單的事情了!聯系導師?。∷灾忚?。這天理我TMD真曉得好不好。

有一陣子,我流連于考博網上翻找各種邪門考博經歷的帖子,期盼從中可以得到一些學習素材。看完之后我感到人生一片灰暗。2012年冬天,我開始準備考試的時候在論壇尋找可考的專業,偶然發現了常某寫的一篇自傳體小說。專業沒有繼續找,我倒是捧著手機把那小說看了個遍。還真是唏噓不已。怨不得把女博士叫做李莫愁。尤其是文科專業的女生,其實考博對我們而言不僅僅是為了一份工作,而且還是一個古怪的綜合體,包括人生理想、精神需求、對物質和虛榮的追逐心等等。

從某種程度上來講,常姑娘算是極為幸運的一個,她畢竟拿到了去學習的資格。要知道多少人為了這樣一個學習的機會爭得頭破血流。多少人情世故都隱含在考前的準備之中。

論壇里有一件事情最糾結,就是送什么禮物給導師?;卮鹦涡紊?。有一位朋友說了他的經歷,描述得云淡風輕。他說你不要直接給導師送,要先和導師的助手聯系,他會告訴你價碼。有人緊跟著吐槽,說一定要親自送到導師手里,自己有一次就被助手吞錢。這些長達幾十頁的跟帖我百無聊賴地翻著看完了,大家的主意不外是真金白銀。其中有個人莫名其妙說,送什么禮啊,把自己真本事拿出來就好了。結果被群里眾人圍攻羞辱。

中國高校學術圈涇渭分明,圈外人很難考到圈內去。圈內人也有互相交換學生的做法,這讓圈外人更糾結愁苦。到了博士這一站,很多人都想往各自學科最頂尖的那一隅擠過去,加之博士培養的名額受到控制,一些故事就蓬蓬勃勃演繹出來。比竇娥還冤的人曬自己的成績單,說我專業課考到90分以上都沒有錄取。有人就回他,分數還不是由導師控制,他愛給你多少分給你多少分。有人說自己是專業陪錄。每一次考進前三,到復試的時候就會被刷下來。底下人就回他,千萬別再當傻子,能進復試不一定說明你是最好的,反而有可能你的實力是全部考生中最弱的,這樣才能毫無懸念地讓那個關系戶考上……

我嘆息又嘆息的同時,把這些網頁都從電腦收藏夾中一一刪去。它們絕對不是能夠獲得正能量的土地,展現了太多社會的粉塵,但也確實為新手交了底。我既不會純潔無知地闖進去,也不會世俗到失去所有自己的底線。我想如果我找到這樣的導師,那么我又會成為什么樣的人。我一定會盡力與自己選擇的人建立良好關系,但是,我希望對她對自己,都能始終保持不隨波逐流的勇氣。

考博的苦衷大概只有真正參與到這件事情里的人們才能夠有切身感受。在考博的各種吐槽中,常姑娘的故事并不特別,只是它巨細無靡,而非籠統概括。在那些只寫了一個骨架的傾訴文章里,原有比這更令人唏噓的悲慘故事。這些故事本來就不能夠被細說,細說開來大家就都成了祥林嫂,都成了范進。因為蹚進這一攤渾水中,才恍然自己在別處遭受的委屈似乎也沒那么重要了。就好比,一個有潔癖的人四處尋覓一片凈土,卻走來走去走不出一個巨大的垃圾堆。

9

當然,對一些人而言,考博又算得了什么。

我還記得高中時候的那個臉白白紅紅的小男生。我想起王同學的時候不自覺地帶著一點猥瑣的意淫。那時候我們班的帥哥太多了,我哪里還顧得上注意這個唇紅齒白的小書生呢!當年我傾注精力的是那些高大威猛的男生,絲毫沒有如今的含蓄,一切都非常的庸俗淺薄。不過我也一定喜歡聰明的男生,顯然王同學也不在其列。我唯一對他的印象就是他那張白臉和他衛生委員的身份。隱隱約約,如今我還能記得他似乎有點喜歡我——當然,也極有可能是我現在的一廂情愿??呻m然他曾經幫我掃過教室,我們可能還在一起吃過午飯……重點是,除了白,他靜如處子,實在讓人難有深刻印象。

王同學高考成績就和他一樣不起眼。我們一眾人都輕松過了一本線,王同學卻苦苦掙扎在2B的邊緣。好容易降檔招進了一個偏遠的三流中的三流大學,他就漸次消失在我所聽聞的消息中了。

他上的這個學院,雖然幾乎就是三本,但是還隸屬于省里的某部,給教師發錢發得比較痛快,每年也能請一些客座教授來講講課。王同學對著一塊煤發呆賣萌的時候,這教授就在臺上之乎者也念一些講義來完成課時好盡快趕去下一場Talk Show。王同學上了三年學還沒搞明白自己研究的是什么東東。成績最好的科目是毛概和馬哲?!斎唬@些都是與其相交甚秘的好基友后來轉述的。那期間這孩子狂熱地背誦著一切高大理論眾多主義,對他而言,這是最好掌控的專業,有一陣子他甚至疑心自己是不是要轉去政治系,因為到了快畢業前一年,他才發現了自己天賦異秉。

王同學似乎回家和父母鬧騰了一場,堅決要轉個系。和平時的乖巧相比,他的焦急與執著,真是讓父母操回了二十年沒操成的心。結果二老束手無策,找來在××大學政治學院念書的劉某對其百般勸說。最后的結論是,你現在馬哲毛概好是優點,到時候考研究生大大用得上,但是如果轉到政治系,就沒有這個優勢了!這真是天雷滾滾的勸導,但還算劉某有良心,沒有干出傷天害理的事情。如果是我,估計就千方百計慫恿王同學去念那個專業了。

王同學上下撲騰了一陣,好像是對青春期沉寂的不甘心,一定要在尾巴上表達一下這么個意思,完了就又恢復到了文縐縐乖寶寶的模樣。

那一年研究生入學考試,王同學專業課考得倒還一般,但是政治竟然考了八十多分,就因為這,穩當當掛在了入學名次的中間。臨到報導師填志愿的時候,王同學猶豫良久。一邊是在全省范圍內都比較有名氣的煤炭研究專家,一邊是總也不怎么來也似乎沒有那么知名的外來和尚。后來,王同學還是隨大流報了省內專家的研究生。他媽跟他說,如果把導師買哄好,說不定最后還能留校任教。王同學懷揣著成為這個三流大學的光榮的人民教師的夢想等待著錄取。結果使他大吃一驚。開了學分了專業,他才發現自己被莫名其妙撥給了外來和尚。理由是,外來和尚的聘用費也不低廉,系里要物盡其用,另外,一個人都沒報他的研究生,實在也不好看。王同學聽班主任跟他說這些的時候,那小臉憋氣得通紅,但還是敢怒不敢言,悄沒聲息地把這事就給忍讓下來了。

王同學不知道,人生中只要能接一次從天而降的餡餅就可死而無憾。剛上了半個學期,連導師的臉還沒有見到一面,就傳來了一個讓別人捶胸頓足他自己喜極而泣的好消息。外來和尚不知道有了什么好因緣,竟然被評上了當年的院士!

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王同學此后順理成章一鼓作氣念了該教授的博士,留在了京城××院當教授。

10

現在在京城做教授的,還有一個同學老段。老段的名字從中學時期我們就這么稱呼了。他天生面老,所以公交車上被認作是孩子他爸的笑話并不是笑話而是活生生的生活。 老段不但十三四歲就長成了三四十歲,身高彼時已屆180公分,后來慢慢長停到了190公分的邊緣。除了身體比別人長得著急,他的心思也比我們這一群小孩縝密許多。但是老段始終學習不大好,高中我們一起念文科,高考后他順理成章地讀了一個專科學校。

老段的好運氣始于這個地級市的專科學校。老段在學校念的是中文系,天知道畢業會考語文成績是C的老段怎么會選擇中文系,或者,也許C就是老段所有成績中最好的那一門。

在專科學校里,老段的成績不那么拿不出手了,并且,因為他長相成熟,老師們覺得可以委以重任,就讓他去做了班委,后來升至學生會主席。和老段一個班的,有一位名叫白茉莉的女同學,天生比較細弱,常常生病咳嗽,老段就找各種土方幫她養病,還自己掏蜂窩煉土蜂蜜給她喝。很明顯老段是看上了這個姑娘??峙缕鸪踉诎总岳蚨裕隙挝幢啬苋氲昧怂难郏且荒赀^去,在老段的照顧下,白茉莉的病竟然漸漸好轉起來。

其實白茉莉的爹就是這個??茖W院的黨組書記。等到老段和白茉莉即將畢業的那年,白茉莉的爹多年辛苦沒有白費,終于熬到一所正兒八經的大學任黨委書記。老段和白茉莉就名正言順專升本到了這里。

我和老段就這么重逢了,那年正當我苦逼地復習考研的時候,老段說他也在考研,于是我們又站在了同一起跑線上。

老段考研考得十分輕松,我正為自己差一個名額沒有拿到公費研究生資格而失落不已的時候,老段已經開始享受每個月都有津貼的好生活了。那年研究生入學考試,老段的英語考了78,比外語系畢業的我還高了兩分,這個詭異的事實開始讓我重新審視老段的能耐。老段的人生從這個時候開始光彩四溢,他的面貌在高中之后就沒有改變過,所以此時也并沒有再老幾分。老段在白茉莉的打扮下有了走向英俊的趨勢,多年前被我們嘲諷的細桿身長,現在看來也是優點了。老段和白茉莉如膠似漆,他在學校有了新的名號,大家叫他駙馬。

二零零幾年,學校開始和日本的某個大學有聯系,專門交換研究生,大概每一年有那么兩個名額可以去。頭一年老段就拿到了這個名額,說實在的,我們真的是在老段消失很久以后才知道學校有這么一個交換的條件。但是,轉念一想,老段究竟什么時候又學習了日語呢?在這個交換留學生的條件里,首要通過的就是語言關。想想當年老段英語考試的78分,我相當自慚形穢!

第二年我身邊踴躍的幾個朋友最后也都沒有走成,白茉莉走了,應該回來的老段也沒有如期回來。他們在早×大學修完了研究生的課程,直接念了北京某大的博士,留校毫無懸念。

11

2013年的平安夜,我在火車上度過。隨著車輪壓過枕木的一點一點晃動,我的手機也應景地發出哐當哐當的來信通知。

微信上已經瘋魔成一團,點開一個就在撒花,Merry Christmas。有人感恩,有人諷刺,有人曬了收到的禮物,有人秀了溫馨的圖片,光棍們發帖調侃,愛人們藉此相擁。自從大學畢業,我就沒有再過過這么個洋氣的節日。我逐漸對每一個節日都反應遲鈍起來,難以感到興奮。但是,我的周圍,開始多起來熱愛節日的友人,他們會在每一個節日給予你最形式化的祝福,從前群發短信現在在微信上互動或自說自話。

我以前很煩這樣的短信。此前,我也從來沒有感受到過點開一個圣誕快樂撒著花的微信消息會給人帶來的溫暖。在那個冬夜,車廂里暖氣十足,我的床上鋪著難得一見的潔白的床單,我手里握著眾多祝福,思緒雜亂無章如窗外偶然掠過的三五簇燈火一閃又一閃,出現又消失。我盼著車很快到終點,但是又怕到了終點。

在考博這件事情中,和導師見面似乎是一個必走的段落,甚至頗有點在此一役的味道。有人說,要把自己的成就才學向老師通通展示,有人說,要去看一看究竟老師有沒有內定的想法,更多的人就是去攻陷一道壁壘,他們和她們想出了更多更直接的辦法,一旦方法奏效,壁壘坍塌,那說明所有人都得到了欲望的所求,也失去了尊嚴和操守。

調了很久,我終于在十二月訂好了和導師見面的時間。翻開日歷一看,才發現那一天是圣誕節。我前所未有地由衷感激這天,因為,在這一天去一個氣氛好的餐廳吃頓飯似乎是理所應當的事,隨手送出一件價位適當的小禮物也頗為應景。兩個“女生”要一點百利甜酒,聊一些八卦故事,也許能夠拉近感情……

我所有的想象最后都沒有實現。在我到目的地的那個早晨,我的導師去外地參加一個會議,電話致歉,說要第二日才能夠回來。我在沒有窗戶的快捷酒店昏睡了一個黃昏一個夜晚,無比感謝那種寧靜的黑暗,這種真正的關起門看不見五根指頭的黑暗給了我最快意的放松。Merry Christmas!我昏過去之前也對自己說了這么一句。

第二天她果然約我去家里見面,午餐是大閘蟹。我想在這位女博士面前佯裝文雅,卻怎么也掰不動大鉗子,最后連啃帶咬,吃得滿手湯汁,狼狽不堪。她家里養了一只貓,依我平時撩貓逗狗的個性,見了這種小動物恨不得百般折磨。那一天這只貓好不怕生地跳到我的肩頭,在我的頭發上抓來抓去,我嘻嘻哈哈笑著,熱情洋溢,努力夸贊這貓的敏捷靈活。我的導師也說它平時認生怎么就愛和你親近。我呵呵呵笑著,心里無比熨帖,覺得自己仿佛由此就和導師有了某種超出他人的親密。等這位被喚作佛香的小東西被導師硬生生從我肩上拔下來,我發現自己衣服被勾了一道口子,頭卡失去了工作的能力。

這一次的會面,雖然有眾多意想不到的曲折,倒也頗有成就,我和佛香建立了一種不明不白的關系,論文報告受到導師的好評,她還指了幾本書去給我讀……她說,雖然有一個對手存在,但是不試試怎么知道自己不行?

12

我在考試前很期待結束,恨不得馬上當頭一棒被判了死刑。

因為考古文,從前一年的夏天開始,我大概平均每個月要弄清楚兩本書,然后盡量把其中的引文背誦下來。后來我從導師那里扛回了一本大16開約莫七百多頁的大辭典,想著怎么著也得把這個東西搞通,所以又花了兩個月的時間背詞典。我白天背晚上背,背完一本忘一本,然后從頭再來。等到最后看的這部大辭典背下來,估計應付考試已經綽綽無余,幾乎不必押題。詞典被來來回回弄了五遍,我沒揪住自己的職業病,由著它把里面的錯別字校對出來一大籮筐。再深入一點,等我弄到第四遍的時候,把詞典里面重復的內容刪去,把張冠李戴的一些條目標注清楚,翻古書統一了一部分重復引用卻版本不同的引文——實在太多,多到校不勝校。最可氣詞典里出現人名、書名的錯誤,一開始背錯了怎么改也改不過來。我一邊背書一邊搞校對,感覺凌駕于眾位大師之上,威風得很。

十年前,我著迷《大長今》的時候,看她因為迫切想要成為醫女努力背醫書小冊子的樣子,心底里油然起敬。十年后,我一邊瘋狂背大辭典一邊掉頭發一邊冷嘲熱諷,背小冊子還背不下來成天拿在手上裝模作樣,姑娘我拿在手上的是重七斤四兩的大辭典好不好!

我每天展現多種姿勢,除了坐。我四仰八叉在床上、沙發上、地上,卻不能前去書桌前正正經經地裝一個文化人。我的頸椎根本不聽話,連帶肩膀腰部一并酸麻難耐。我徹徹底底成為一攤爛泥,準備迎接一場大病。但在最后的戰役之前,我像被打了雞血一樣精神振奮,思維敏捷。我一邊從早八點看書看到晚十二點,一邊不斷地鼓勵自己:沒關系,再堅持半個多月就可以瘋狂看電視瘋狂睡覺瘋狂玩樂了。

我的朋友說,你長大了。她這么說的理由是,我自己來來回回往返城市之間為自己奔一個未來而不去打擾到任何人。我這才發現,原來我之前的許多行為都需要一個陪伴。有一天,等不再需要陪伴和安慰,大概說明你的內心已經有一點強大,可以容下所有的失意與惶惑。

我仍然一個人前去參加考試。攤開卷子的那一瞬間,我幾乎想要先仰天大笑半個小時。所有題目都中了。四個小時中我的臂膀又酸又困又疼,仍然攔不住中性筆出水的速度。然而寫著的中央,我看向周圍,看向一個個冷峻嚴肅的面龐,突然有一點好笑。

我們都不再年輕了,卻都還在做年輕人做的事。我們坐在考場里,有一些違和的荒唐感。如同這些天穿行在那些大學生中的格格不入,沉悶無趣。我們的臉上哪里還有一點朝氣蓬勃的自信,那上面全都明明白白寫著欲望與不甘。早晨開考前,坐在我身邊長椅上的大叔,閉著眼睛安神了五分鐘,等他睜開眼的時候,我毫不意外地從他的表情里讀到了悲觀。他扭頭沖我說:我是陪考的,你呢?

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陪考的,因為即便我知道有那么一個不出意外的人存在,我還是來了,也許是壯壯膽量,也許想碰碰運氣。在我身后那位同學的左邊,坐著一個女生,一邊考一邊唉聲嘆氣,間或發出嘖嘖的嘆息,仿佛題目對于她而言無比困難。我一邊鎮定執著地寫字,一邊鄙夷她的矯情,因為我知道,我就是她的陪考者。

真的像曾經預想的那樣,我瘋狂地玩樂了兩個月。也接連病了好幾次。我的導師來信說因為名額的關系她感到非常抱歉,這大概對我來說是最溫情的語言。

后來我回憶起當時去見她的情形,仔細想想,最大的收獲是拎回來的一箱子大閘蟹。我把它們放在火車的暖氣邊烤了一整夜,晚上睡覺時還想,這里面的小動物恐怕都死去了。第二天我拿回家打開一看,它們各個在繩子間奮力掙扎,眼睛瞪得溜圓,像急于逃脫的囚犯。我拿起刷子給其中最漂亮的幾個好好洗了個澡,然后非常優雅地放入蒸鍋,看著它們在蒸汽中慢慢停止運動。沒有在導師那里守住的沉著,我在自己家守住了,我冷靜、無情地吃完了它們,把剩下的一些放到冷藏室里。對于丑陋的孩子們,恐懼的日子會再多一天。第二天,我打開冰箱再次看到它們的時候,它們依舊在掙扎,而對于即將吃掉它們這件事,我無比釋然:一切終于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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