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軍
刻意地寫作,一直不是我欣賞的風格。所以李白和杜甫,我更歡喜李白,東坡也算得上一個,光那道東坡肉就能感受到蘇軾的風度,遑論其詩?楊遙也有這方面的基因,我以為。不過,我還不會傻到拿他和李白、蘇軾比,我這里是在說他的小說,自然,不做作,沒有雕琢和匠氣,一如其人,狡黠也狡黠得可愛,羞澀也羞澀得韻致。所以由他去結構短篇,那真是魚兒掉進水里,正合其意。
橫斷面之小人物之生活流
短篇有短篇的好處,就是不需要去鋪排大場面,大時空,專從小處著眼。而楊遙的小,又有別于他人之處,那就是將自己三十多年的生活撕裂開來,每一塊兒都是故事,這故事可能是完整的,也可能是不完整的,甭管這些,至少放在楊遙的筆下,它們會自動形成一篇篇精致的小說。我想,用生活的橫斷面來形容,應不為過。只是,大多數作家是本著某一目的,或褒揚,或批判,或思索,再去想故事怎么寫;而楊遙則是唱反調,先有某一段生活的影像,把它寫下來,寫著寫著,就生出了意味。所以他的自然不是技巧到極致的巧奪天工,而是好像壓根兒就沒經過打磨這套程序,任由生活在小說中流動。
這樣寫有問題嗎?我想是有的,比如,他的許多作品好像沒寫完似的,讀者本想繼續讀下去,一看,沒了。《白襪子》就是如此,大明對中年女上司P愛慕已久,為此,他不僅拒絕了女友結婚的要求,還讓女友一個人去打胎,而他卻跟著P下鄉去了,在賓館里,他終于如愿以償地和P發生了關系。可他非但沒有感到滿足,反而失望至極,結尾是:
大明回到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想,要是明天沒事,回去以后馬上和女朋友結婚。不知道他們的孩子今天做了沒有?他撥號,對方的手機還是關著。
大明的孩子到底做了沒有?女友還會接受大明嗎?大明以后和P怎么相處呢?我們這些關心,在楊遙眼里,那就是“咸吃蘿卜淡操心”。類似的,還有《雁門關》,“我”陪北京幾個朋友到雁門關玩兒了一通后,去車站送他們回北京,結果因為火車超員,他們沒能上車,然后“我”就把他們送到了一家洗浴中心。到這兒,就沒了下文。
往往是這樣,當楊遙的敘述流不知不覺地勾起你心里的癢癢肉時,他卻霸氣十足地甩甩頭,坐到地下,死活不干了。任前面是燈紅酒綠、花花世界,與我何干?
還有一種情形是,你本以為小說到這兒,故事已經講完了,該收尾了,可他卻慢條斯理地繼續嘮,比如《北京的陽光穿透我的心》,“我”到北京尋找自己的夢想,在費了一番周折后,終于找到一個促銷飲水機的工作,干得也越來越好,可是“我”感覺自己不適合做銷售工作,就毅然辭了職,和同事們吃了散伙飯后,消失在北京的夜色中。故事到這兒該算完整了吧,可楊遙偏不停下來,他又敘述了“我”后來在北京找工作的兩段經歷,其中還穿插了“我”去北大尋找余杰的事情。再比如《我們迅速老去》中,讀到王麗臨走前勸“我”忘掉李鈴,“我點點頭,不知道自己是哭還是笑”時,滿以為愛情的青蘋果就此落地,小說也該畫上句號了。沒想到,楊遙又橫生枝節,講了老季的躲避婚姻和李鈴再一次闖入“我”的生活。
很明顯,楊遙不按常規出牌,你想完,我偏沒完,你想看,我偏把門砰的一聲閉上,就是要讓你輾轉反側,不得安穩。楊遙啊,楊遙,你到底賣的哪門子關?不過你還別小瞧,他這一招起作用了,他讓你在讀小說的過程中,嗅覺忒鈍,越鈍就越好奇,好嘛,不被他牽著鼻子也不行了。而事實上,楊遙一直在守著自己的規矩,這規矩的制定者,則是如他一般的小人物。比之于大人物,小人物缺錢,缺權力,缺地位,缺資源……這種種缺失,最終歸結到命運上,就是小人物更脆弱,更容易受到傷害,更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生活于他們,常常是因諸般束縛,可以隨意轉向的水流,他們也因此掙扎得更凄涼,更悲催,更無可奈何。這掙扎哪里是結束?哪里是開始?哪里又是完整,乃至完美呢?所以,楊遙的零零碎碎的,“很難從開頭猜到結尾”(李云雷:《楊遙:文學路是最近的路》,《北京青年報》2011年8月17日)的故事就有了一種言說小人物的新的指向,這種指向就是——不確定。而當楊遙在書寫這些不確定的生活時,又能把它們碼出來某種意味,并縈回在小說結束的一剎那,乃至以后的邈遠時空中。這樣一來,其角度的小,也就不再是小,而是大了。
譬如《結伴尋找幸福》中那幫靠撿拾垃圾過活的流浪漢,他們從一開始被一個漂亮姑娘吸引,到爭先恐后地從門縫里看人家掛在鐵絲上的女式內衣,再到慫恿田七賣掉狼狗黑豹以換取嫖資,這些荒誕行為的背后系著的其實是一根繩,就是尋求作為男人的最卑微的最起碼的性需求,但即便如此,愿望能否實現也隱含著巨大的不確定性,因為他們“一輩子受過的侮辱太多了”,誰能保證這次就不會前功盡棄呢?而越是這樣,他們就越感到這次集體嫖娼的重要性,這是一種證明,是一種找尋最后的尊嚴之旅。所以,也就多了一分決絕,多了一分莊重,多了一分肅穆。可是到最后,楊遙也同樣沒有講完這個故事,他用一幅鏡頭感十足的畫面將這一過程定格:
太陽快要下山的時候,一群穿著干干凈凈的人拉著一條威武的狼狗朝狗市走去,他們走得很肅穆,誰都不說話。風還在刮著,一群鴿子從他們面前飛起,像天空中撒了一把鹽。
他們會尋找到“幸福”嗎?作者不知道,我們也不知道,但至少在此刻,他們是幸福的。他們也不需要一個看似完整的結局,因為他們是小人物,小人物從來就沒有結局,或者說小人物用他們永無結局的人生詮釋了什么是最好的結局。
傷痕之愈合之重構
了解楊遙的人都知道,他的經歷苦難而坎坷。在楊遙的簡歷中,我們會看到這樣的話:“在村、鎮、縣、市、省五級部門工作過。”為什么楊遙要這樣寫呢?這可不是為了炫耀,其實他在寫下這每一個字時,都將字背后的故事不知在腦海中復現了多少遍。當然,主要的,或他經歷中最豐富的,給他留下印象最深的部分,還是他作為小人物群體一份子時的那段歲月,那些他自己的,或他曾經接觸的也是小人物的種種傷痕,成了給他小說創作提供豐厚給養的土地。
然而,傷痕是一回事,書寫傷痕是另一回事,有的傷是顯在的,來自于外部世界的欺凌與侮辱,比如《唐強的仇人》中的唐強,《在六里鋪》中的徐強;有的傷則是內在的,來自于內心世界與現實的摩擦和沖撞,比如《閃亮的鐵軌》中那個少年,《在A城我能做什么》中的“我”。而楊遙在書寫傷痕時,更關注的恐怕不是傷痕本身,而是傷痕之于人的精神和情感的微妙波動,你不得不佩服他這一點,他做得非常到位,甚至有時,我都想用盡善盡美來形容。
不過,傷痕終究是傷痕,盡管我們每天都可能接觸到新的傷痕,但原有的一些傷痕總有愈合的時候,而且,即便免不了會偶然間回味、舔舐舊日的傷痕,生活境遇的改變,以及身心的成長與對生活的重新認識和思索,都會讓回顧和凝視呈現出一種新的狀態。對不起,很繞,是吧?其實,我想說的是,楊遙近幾年正在或已經給他的小說注入了一種新的色彩,那就是久違的溫情。小人物的被侮辱、被損害,內心的孤獨、焦慮和反抗,精神的駐停與流浪,這些在他小說中時常出現的元素,漸有退隱之勢,而小說的明媚一面愈加凸顯。比如《雁門關》,“我”對結婚以來沒能帶妻子去過一次雁門關,而感到深深的愧疚,但又力不從心,于是從行動到心靈上經歷了一次次救贖,讀來,雖有諸般無奈,但那份隱藏在“我”堅強外表下的柔情,卻如春日的田野,蒼翠欲滴;《柔軟的佛光》中,肉和尚寬厚仁慈,對病重的“妻子”不離不棄,對“我們”這些孩子也充滿善意,即便是“逮松鼠”這樣小小的愿望,他都盡力去滿足。他雖在俗世,卻一心向佛,山上與山下都因他而充盈著佛的柔光。《野三坡》敘述的是小孟一次荒誕的經歷,但他一路上遇到的那些人又大多是友善和親切的,即便是大娘這樣的“老鴇”,都脫不了人性的善良之光。
那么,楊遙是不是陷入了“溫情主義”?是不是他和現實達成了妥協?
還是保持冷靜,先。楊遙本人的生活這幾年的確是蒸蒸日上,他調到了山西省作協,在文壇也小有名氣,他的作品和他本人也受到一定的重視,原來的陰霾自然要隱遁不少,但是環境決定論未免有武斷之嫌。對他的創作產生影響的,恐怕更多的是生活的苦難和好轉的交相作用,因為曾經的苦難,而不能忘卻;因為現在的好轉,而打開了另一扇經驗的門扉。當眼前的生活呈現出別一番景致時,筆下的小人物就不再是一種有限的豐富,而變得無限的生動和豐富起來。所以照我看,不拒絕書寫筆下人物的美好一面,恰恰是作為一個作家自信和成熟的表現。
寓言之虛構之想象
李云雷在一篇《“小人物”的美學》的文章中說,楊遙的想象力極為豐富,他能將紀實和虛構巧妙地結合起來,這話沒錯。在我的理解中,想象和虛構應該同義,而在楊遙的寓言體小說中,我又不經意地發現了另一對同義詞,紀實和虛構(或想象)。《閃亮的鐵軌》《你到底在巴黎呆過沒有》《為什么駱駝的眼神總是疲憊》,這些帶有明顯隱喻特征的寓言體小說,看上去是想象虛構的產物,但它內在的情感卻是真實的。楊遙就說過:“我理想中的小說是讀者隨便翻開一頁,讀著一段,就想往前讀,或者返回去從開頭讀,能做到這一點需要靠情緒與氛圍,故事是達不到的。”(同上)這個我信,當我們進入他的小說后,真不知道哪里是紀實,哪里又是虛構,許是情感的力量早已將那些不真實的東西掩蓋甚至埋沒了。不過,有一點我更感興趣,就是情緒氛圍和好故事能不能魚和熊掌,皆而有之,是不是注意了某一面,就必須舍棄另一方面。當我帶著這個疑問準備和楊遙唇槍舌劍一番時,他給我發來了剛寫的小說《白馬記》,呵呵,答案有了!
毫不夸張地說,這是我看到的楊遙迄今寫得最好、最成功的寓言體小說。故事曲折多變,結構圓融,節奏感強,而其營造出的情感和氛圍,又是那么蘊藉含蓄。幾乎在他以前小說中出現的所有元素,都被有機地包容了進來。至于說表達的寓意,就更為迷離多義了,這讓我忽然想起李商隱的詩《錦瑟》,錦瑟無端五十弦,何止是五十弦呢……
下面啰唆一通,算是對我的話所言不虛的證明吧。從流浪漢闖入小鎮到悄然離去,《白馬記》故事的發展環環相扣,又層層遞進。他吹笛耍蛇,還有一匹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白馬;他救治被蛇咬傷的孩子,教訓惡人王二和孫三,作者在不疾不徐的敘述中,也將他的游俠氣質和神秘魔幻色彩推向了極致(在楊遙的許多小說中,都顯露了他對武俠和武俠精神的向往,這也是小人物的出路之一,以幻想的理想化生存狀態,獲得對苦難生活的適應和心靈的慰藉。包括那些奇人異人的出格,乃至極端的行為,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作者心目中武俠精神的某種投射)。可是我們期待什么,并不一定就能如期而至。否則《白馬記》就不是《白馬記》了。果然,當我們猜測流浪漢會有更神奇的作為時,他卻來了招“變形記”,正式干起了“美容整容”的買賣(雖在教訓惡人之前,他已經掛起了牌子,但并沒有真的下過)。接下來發生的事兒就戲劇化十足了,白牡丹為了和吸毒并毆打強迫她去賣淫的丈夫離婚,來找流浪漢“整容”,其實就是毀容。趙七追求白牡丹而不得,竟也通過毀容,一夜之間成為惡人,不光白牡丹的丈夫和王二敗在他的手下,他還不費吹灰之力弄到了白牡丹。要知道,這些都是趙七毀容之后得到的“好處”,鎮上人自然急紅了眼,于是紛紛效仿,以誰毀容毀得徹底為榮,小鎮終究成了惡人滿街跑,善人無影蹤。而小說的結尾看似水到渠成,卻很是耐人尋味。當小鎮上的人對丑惡習以為常之時,白牡丹以比以前更美的形象突然再次出現,讓他們心安理得的丑惡,頓時照了個原形畢露,可這時他們再想通過整容整回去,那個操刀者——流浪漢已騎著白馬不知何蹤。
再看這篇小說的寓意。既有武俠精神滑向烏托邦的失望,又有真善美在現實中被集體無意識地漠視的悲哀,還有對小人物價值觀如何扭曲的思考,但似乎這樣描述又不那么準確,也不是所指意義上的全部。楊遙究竟想告訴我們什么呢?
還是公孫龍說得好:“白馬非馬。”
“非馬”的境界可不是所有人都能達到的,有了這個開始,楊遙還是原來的楊遙嗎?這你得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