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溪

丁艷

溯 溪

向上，向上，再向上

更遠，更遠，再更遠

有重疊的山巒

一些莫名的熱愛源自這寂靜的碧野

幽草生于斯，暗香生于斯

三千丈的藤蔓牽住了幾萬年的時光

太陽從東邊來，月亮往西邊去

溪水奔流與我擦肩而過只朝著南

這就是我所遇見的春天啊

這就是我在春天遇見的你

蓮葉田田

這個37度的夜晚，我寫一首詩

我寫下蓮葉何田田，那么繁茂的愛情

棲于何處

我寫下蓮子清如水，那么透明的思念

散于何方

人在蓮葉東，人在蓮葉西

人在蓮葉南，人在蓮葉北

落日在青山的背后

開出一朵碩大的蓮

兩 生

我要輕輕說出的愛戀

是一朵蓮，另一朵不動聲色的蓮

是她們可以復制的生命過程

因為這一刻，衰落也成為一種期待

田野里流水和腳步在一起流動

朝陽與遠山在慢慢相溶

悄無聲息的耳語在蓮葉間繚繞

我來，不是因為你此刻的容顏

熹光中，適合記住生長的日子

適合相遇，適合懷念

適合想起遙遠的地方，遙遠的人

適合停下來，等待一朵蓮，兩朵蓮

一封信

夕光在傍晚朝著黑暗墜下去

鋪展開一張沒有邊際的信箋

我想給你寫一封信，不需要墨水和筆

用指頭在空中寫下一個個字

等不及你看，它們就消散成了影子

江水里傳來游魚輕輕的喘息

夾竹桃的紅和白在夜里依舊不可靠近

我從來沒有見過它們的果實，也許

我遇見了開花卻錯過了結果，也許

它們只是為了一場沉重的相遇而開花

被時光篩落的草木總是躲在夜的低處

比塵埃更低的地方

一些卑微的植物在悄悄生長

我會在這封長信的末尾寫上：

尋常路邊，非桃非竹，苦寒有毒

七夕夜的隕石

千山萬水，必定有一條河沒有船可以渡過你

喜鵲在林間鳴叫，木槿合攏羽衣，一只螞蟻爬上鞋子

夕陽像熟透的蘋果落下了山，空中搭起了一座橋

多少人在等夜色的幕布垂下，開始他們的祈禱，

那些將要成為黑色隕石的星星，在夜色里擦出一道道閃電

一條沒完沒了的路上，兩個人在那里痛哭

星星滑落之前，必定有一顆會是我自己

靜默無語，把光芒灑落每一座山

每一條河，每一個我能看得到的人身上

現在，讓我們等待，等待一場流星雨滑落

在萬古的夜光里，三百六十四個夜晚的靜默

都是為了在這個夜晚，為了這一場

電光火石的擁抱

一顆流星的絕唱

黎明到來之前，親愛

我為你劃過天際，點亮黑暗中的燈

把最初的柔情和最終的熱烈

都掛在漫長的隧道出口

當距離需要用光來測量

時間的分與秒都從表盤里消失

我要橫渡一條永不枯竭的河

用所有的熱量去奔向你在的人間，

命運的航線里，那些經過的江河湖海

都沒有你守候的山崗迷人，請讓我

以弧的方式在瞬間抵達你的身邊

你會聽到一粒塵埃歸于大地之前的絕唱

落 日

我們去守候落日

黃昏的河流在守候著我們

鷺鳥在岸邊跳著最后的舞蹈

然后在夜風里回到樹梢

波光粼粼，一半瑟瑟一半殘紅

我的影子在里面，深不可測

你彈奏一首喑啞的樂曲

涉水而來 ，對月而歌

木槿花在清晨開著，在夜色里閉合

它始終掛在枝干上不肯跌落

陽光最終給它披上一件脆弱的紗衣

讓它慢慢地在里面終老

這一條彎曲的田埂，我曾無數次

安然地走過，而這一次

為什么總也到不了對面的荷塘

銀河跌落了水面，繁葉滋生清涼 ，

小船橫在渡口，只剩一把槳

我聽到湖水在拍打著船舷

對 飲

浮一大白，在這個安靜的夏夜

幽謐之中，誰能看見明月之下

起伏的漣漪掀翻了荷塘的闊葉

一些暗語在耳邊輕輕回響

今夜，我聽見轔轔的車馬聲

滾滾的驚雷聲，木槿花拼了命喝水的聲

我還聽見，那一杯酒，汩汩吞進去的聲

從來的地方到去的地方，我們在此處對飲

夜色做成的紗巾，擦去了汗，擦出了滿眼的濕涼

夜 雨

這個夜晚所下的雨來自南太平洋的氣流

積水沒過小腿，沖刷掉平淡無奇的白日

塵世飛揚的黃土歸于平靜

依次暗下來的燈里

濕漉漉的是夜歸人的腳步

世界靜下來，把星星的開關一顆顆合上

月亮握在手里，黑夜里的萬物

暗暗生長，不可知的未來

我在明天的空白里畫上了，升起的太陽

別 離

不是桃花離開了枝干

不是溪水背叛了大山

不要懷疑我們必然再見

多年以后，余溫仍在

你跌落的那顆淚珠

是灼痛我心口的一粒鹽

時間不說話

我知道時間不曾說話

它算好了昨天、今天和明天

不多不少的距離，它讓

舊年的河，昔日的山

都朝著你在的方向生長

歲月靜坐著，空山里有人來去

擁擠的塵世，被一莖細絲牽扯著

走過的每一步，都是為了一個瞬間

為了某一天，某一個人的

默然不語或者暗然歡喜

風雨雷電的故事，被土地收了回去

時間不說話，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

多少年了，還能有多少年了

我只要一分鐘的寧靜，來癡想

那些遲早要消散的日子

父親的舊時光

八歲那年秋天，你失去了你的母親

九歲那年夏天，你失去了你的小妹

十七歲那年早春，你失去了你的祖母

二十歲，你戍守邊防

二十四歲 ，你做了新郎

二十六歲，你當了爹

二十八歲，你有了我

六十七歲這年春天，你失去了你的父親

而這一年的冬天，你把你自己丟失了

你和我的母親在一起四十四年

你和我在一起三十九年

那些可以計算出來的時光

那些不可計算出來的幸福

現在，都隨著你躲在了黃土的下面

今夜，寫給父親

如果可以詛咒

我會詛咒冬天的夜來得太早

它讓屋子里黑影瞳瞳，無限空蕩

它讓母親手足無措，不知所往

豆腐你霉在了缸里

辣椒你曬在了匾里

菜刀你磨亮在案上

灶火純青，香湯鼎沸

卻開始少了一樣滋味

我懷念你不絕于耳的咳嗽聲

我懷念你抖抖索索的身影

我懷念你燒的糯米飯

我懷念你那些等著我修剪的指甲

我懷念我給你捶背時你裝著舒服的樣子

你總是在夜里催我回自己的家

母親說還沒坐多久你就要趕她回去

母親不明白，夜黑路長

你是怕我會遇到風雨和磕絆

今夜，母親在看電視《桃花劫》

我在你的位置上看一本新書《小回憶》

戲里戲外都是一個情

書里書外都是一個家

可是，為什么我會覺得

這夜如古井一樣的深不見底

而晨曦，終至遙不可及

溫暖的被褥下

母親如孩子般沉沉睡了

偶爾有輕微的抽搐

我會輕拍著她

如同幼年時你拍著我一樣

這個冬日飄雨的夜啊

我分明聽見你的腳步聲

從遙遠的地方噠噠而來

分明看見你幫我們掖緊了被角

也分明聽見你終于說出了那句

你曾經寫在信箋上

卻一直沒有親口對母親說的那句話

“安：我會用一生來愛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