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凌鶴
[摘 要]麥克唐納夫人的《敦煌吐蕃歷史文書考釋》無論從其篇幅、內容、研究方法,還是其后續反響來看,在西藏藏學界都是少見的。本書的意義絕不僅僅在于對這幾卷文書的考釋,筆者在此做粗略的見解。
[關鍵詞]麥克唐納;石泰安;論戰;祖;祖拉
一、《敦煌吐蕃歷史文書考釋》的成書背景和地位
大致說來,法國藏學借助敦煌藏文寫本進行研究,發軔于上世紀初,四五十年代漸成氣候,其標志就是1940年巴科、托馬斯、圖散合編的《敦煌吐蕃歷史文書》(Documents de Touen-Houang elatifs à l' histoire du Tibet,1940-1946),首次發表了《吐蕃歷史大事紀年》、《吐蕃贊普世系牒》以及《吐蕃小邦王臣傳》等稀世敦煌藏文文書,這為吐蕃史的研究另辟新徑,開創了利用敦煌文書研究吐蕃史之先河。巴科等人的書出版之后,法國藏學界由此展開了四次層層深入的論戰。
其中第四次論戰主要圍繞著石泰安與麥克唐納夫人對一大批敦煌吐蕃歷史文書的斷代、詮釋方面的嚴重分歧展開。兩人進行爭鳴的兩篇文章為:石泰安于1985年發表的《論祖拉及吐蕃巫教》,麥克唐納于1971年在《拉露紀念文集》中發表的長文《伯希和敦煌藏文寫本pt.1286、1287、1038、1047、1290號釋讀,兼論松贊干布時代吐蕃王家宗教中政治神話的形成》。后者是對巴科《敦煌吐蕃歷史文書》的深入探討,所以該文一般都被稱為《敦煌吐蕃歷史文書考釋》。這實際上形成了一本專著,原法文版全書200頁。筆者現翻閱的是由耿昇譯,王堯校,2010年3月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本子,正文僅315頁。本文主要在圍繞這本漢譯本談一些粗略看法。
二、《敦煌吐蕃歷史文書考釋》的主要內容
麥克唐納夫人曾是高等研究實驗學院的研究導師,法國女藏學家拉露的門生,她精通藏文和熟悉藏傳佛教,但不懂漢文。作者從事這些文書的解讀,主要是把自11世紀以來有關松贊干布神話傳說同我們所擁有的最為古老的(基本上是與該贊普同時代的)資料進行對照比較,實際上已經超越了歷史的范疇,對吐蕃之前的宗教提出了全新的看法。她不同意將吐蕃古代宗教稱為“苯教”,因為在敦煌吐蕃歷史文書和金石文中都找不到這種提法。她認為祖拉是吐蕃佛教之前的王家宗教。
由于本書形式上并沒有章節劃分,讀者僅能根據內容劃分章節。起先是對pt.1286號文卷進行解讀,夫人認為此寫卷的主要意義在于提供了一些有關吐蕃第一位贊普神性起源觀念的資料。當所瀏覽的晚期文獻與引證的古代史料不屬于同一個范疇時,借用了pt.1038號寫卷研究7到9世紀的吐蕃王權時代以及吐蕃第一位贊普起源的問題。接著解讀了pt.1287號文卷,這一卷是一篇大事年表,以史詩的方式記敘了在吐蕃第一位贊普后裔們執政期間所發生的一些列重大事件。隨后解讀的pt.1047號卷,麥克唐納認為其意義不僅在于確定象雄王李迷夏生活的時代,更在于該寫卷是至今所知的可以確定松贊干布執政年代的首要文書。她認為這卷文書反應的是吐蕃歷史中的一個時期,當時政界特別崇拜本命神,因此這一時期又屬于一個由“吐蕃古代宗教”信仰所支配的時代。根據對這一寫卷的解讀重新探討了1287號問卷中的11和12段,對這兩段所涉及內容的時間進行界定。最后解讀的文卷為pt.1290號,主要是“十二個小王國”的圖式與有關第一位王家先祖的傳說的問題。對這五卷文書探討結束后,作了一些總結和感想。
最后,回到沙門貝允丹(原書中這樣寫,應為貝吉允丹)所宣布的赤祖德贊即位的文告上來,由此展開對吐蕃王權理論的闡述,由此展開對“祖”和“祖拉”的探討。此處還涉及到了斯坦因藏文寫卷I.O.735、733、734號寫卷。
三、筆者的評析
本書的更多內容以及精彩之處豈是這一小段“主要內容”能夠展示的,以上也僅僅起個梳理框架的作用。此書給我印象較深的是以下幾點:
(一)作者做考釋所用的文獻以及著作內容之廣泛,數目之龐大在西方藏學界都是不常見的。涉及了國內國外,漢地藏地,佛教苯教,晚期早期的文獻。并且在論證或者考證的過程中,不僅不同的文獻之間對照,也在同一文獻中前后對照,充分顯示了作者豐富的學識以及對文獻的掌握程度。作者精通藏語,因此可以直接借助大量的古藏文文獻來解讀文卷,由于對古藏文斷句斷詞的不同導致了解讀的不同。全書中涉及了許多價值極高卻少見的文獻。
其中成書于公元8世紀的《五部遺教》屬于藏文文獻,作者將其與pt.1286號文卷對比來試圖說明吐蕃第一位贊普的血統和來源問題。這一問題上還涉及了成書于14世紀(經過整理逐漸完成)的《什巴續部之歌》和成書于15世紀末或16世紀初的《說庫如意寶》等。全文在多個問題的探討中參閱了《舊唐書》(譯者耿昇在后文也標注為《舊唐書》)(1)。值得一提的是一些石刻,如工布石刻中有關聶赤贊普下凡時到達拉日江拖山以及借赤德松贊墓附近石柱上的碑文說明在吐蕃王權理論中佛教的份量。
(二)作者解讀的過程是相當嚴謹的,其所下結論是在參考了眾多文獻和資料之后進行的,尊重客觀事實卻不乏自己的見解,通篇充滿著歷史學的思辨。
書中在解讀pt.1047號卷的過程中,認為吐蕃的占卜術曾受到漢地影響,其中列舉的一篇文書《十二枚銅幣占卜法》(2)將撰寫該文書的功德歸于孔子的弟子之一,而此人的身份牽扯到一些話“孔子具有魔力的兒子總結了許多占卜書,并且筆錄成書”,關于孔子這位有思想的兒子在下一句中是這樣講的,“具有魔力的國王李三郎在其坐騎之上寫下了這一占卜”。
作者得出結論認為這一手冊“可能”是由一位唐朝皇帝所作,并未斷定。接下來從兩方面解說自己的推斷。分別對“三郎”的身份以及“孔子神幻之王”是否“唐太宗”這兩處問題進行論說。作者首先羅列了822年唐蕃會盟碑的碑文、李方桂先生的觀點,大事年表第9、16節的內容,發現這些說法有矛盾的地方,最終總結為“除非考慮到其中(筆者注:大事年表第16節)有一種明顯的時代錯誤,這一名字或綽號是吐蕃人用來指玄宗之外的其他唐朝皇帝的。”其次參考《拔協》和《賢者喜宴》說明“唐太宗”以及“文成公主的父親”與“孔子神幻之王”的關系。由于不能確定“李三郎”為哪位皇帝,最終只能得出結論:“我們發現有一位或數位唐朝皇帝在很早之前就被吐蕃人民看做是孔夫子的弟子和占卜專家了”。
除此之外,作者在確定大事年表中李迷夏所處時間的問題上,麥克唐納夫人并沒有因為大事年表第12段段首的一句話“在該贊普的統率下,一支吐蕃大軍對象雄王發動了進攻……”就認定李迷夏是松贊干布時期的象雄國王,因為噶爾與松贊干布的唱詞中發現不了任何明顯戰勝象雄的地方。最終在Pt.1047號文卷中,找出李迷夏生活時代的決定性依據。
(三)本書是一篇劃時代的著作,其考證性的釋讀導致了許多新觀點的產生。就像布隆多夫人在1979年10月在巴黎國際敦煌學討論會的發言中指出的那樣此文“動搖了到那時為止人們所普遍接受的有關吐蕃宗教的全部觀點,法國當前對敦煌吐蕃文書的研究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圍繞著她所提出的問題而展開的”。
麥克唐納夫人試圖為吐蕃古代宗教和神話下一個定義:名稱、內容和作用。她認為這種宗教是松贊干布時代的王家宗教,它可能叫做“祖”或者“祖拉”,其基本觀念是“祖”。它是吐蕃的王權政治理論,在此基礎上建立了一套吐蕃的政治制度。她認為佛教贊普們并沒有依靠由松贊干布所組織的政權合法原則去行駛政權是導致悉補野王朝垮臺的一個原因。除此之外,作者還試著考證清楚“宗教”一詞是否可以完全適用于“祖”,認為這不是“一種混亂的和零散的巫術——宗教觀念的大雜燴”,而是一種以“嚴密的結構”為特點的宗教。作者在書尾質疑,這種法與政府的“君主立憲”是否“受外來影響”。她想到了唐朝及“儒教”,認為這中間或多或少有相似性和關聯性。這是麥克唐納夫人在本書中所提出的最發人省醒的觀點。此外,本書亮點多不勝舉,以下僅援引幾處作說明。
首先是年代的斷代方面,有關pt.1047號文卷的撰寫時間上的考證也有著自己的見解。麥克唐納夫人主要考證的是松贊干布時代的問題,其所采取文獻的斷代也是很關鍵的,所以她試著尋找一種與松贊干布的王家宗教同時代的文獻。她將這一占卜文書或者至少是其第1部分的寫作時間確定在公元640或643年左右(見書中第165到166頁)。她的依據是該文書中第3節和第5節顯示出的是則摩巴宇神為預言作保似乎僅僅是對他們同時代的人才有意義和有利(3),并且還是為發動對象雄的戰爭而作的準備才有所提及的,這次戰爭于公元634—644年間以一場大捷而告結束。這篇文書中提到了他曾為瓊保邦色蘇則的預言作保,瓊保短暫的政治生涯在一次流產的政變企圖之后就宣告結束了,在此之后任何神都不再預言他對象雄的勝利或引以為證了。
其次,關于內容上的釋讀,作者也有著自己獨特的觀點。有關pt.1287號第一段的釋讀:瓊瓦之王支貢敗于娘若香波王子羅阿木之手,然后提到支貢氏族的兩位成員大夏氏和納囊氏向羅阿木討還血債。支貢氏族中札族的一位遺腹子聶來杰(或聶拉杰)在尋找贊普的尸體并舉行葬禮,支貢的兒子重新征服該王國和在瓊瓦達則復位的過程中發揮了很大作用。最后探討了支貢和聶來杰誰為該節主人公的問題,得出:這一節既可以作為王統世系的組成部分,也可作為大相世襲牒的組成部分。
在釋讀大事年表第3段前,作者同樣提出了與巴科、圖散不一樣的觀點。巴科、圖散認為瓊瓦達則的家族除了支貢和布帶貢甲之外,其他未提及的贊普的作用肯定有限。他們的立足點是贊普世系史。麥克唐納則認為第二段的標題是大相世系牒,內容上涉及贊普的地方很少,完全正常。
除上述之外,大事年表中第3段記載的內容為瓊瓦王國在合并年噶爾和巖波地區的早期過程,作者認為之所以突出森波杰兩個小王國的大相的作用可能是因為本節主要是從大相世系史的角度寫作的結果。接下來,作者將瓊保邦色蘇則、娘.尚囊以及韋.義策的部分也劃到大相世系史中。并且解釋這種狀況為:雖然贊普和大相在實際中是同時存在和互相依存的,他們的歷史肯定互相交叉,但吐蕃的文獻題材是具體而又相互區別的。
筆者愚見,認為此書中既是考證敦煌吐蕃歷史文書的幾卷,理應該多加利用相關的唐王朝的史料,而作者所引用的漢籍史料并不多,出現次數較多的是《舊唐書》,且此處的《舊唐書》還是參閱了伯希和的《吐蕃古代史》,除此還出現了《通典》一書,也是參閱了沙畹和戴密微的著作(4)。在正文第155頁腳注中譯者指出了一處與漢籍相關的錯誤:“因為孔夫子是著名的占卜書《易經》的作者(5)”,其實對于《易經》的作者的說法有多種。這或許與作者精通藏文,不善漢文有關。且本書中多次出現“吐蕃第一位贊普”的說法,而關于“吐蕃”時代的界定現在尚無一個統一的說法,可以認為是從悉補野氏第一位先祖開始,也可認為是支貢贊普時期或朗日論贊時期,還有一種多數人的看法是松贊干布時期。愚以為,作者應先對“吐蕃”時代進行一個自己的界定,在這個基礎上進行各方面的考證,這樣可以避免混淆其所指。本書中還有一處問題:第209頁中彝泰贊普的年號問題,“是由墀德祖贊改元的”,下文中“伯希和敦煌藏文寫卷pt.1290號中的一封書函正好寫于墀德祖贊贊普登基之時,該贊普后來又以熱巴津的渾號而名著經傳。(6)”,其中“墀德祖贊”與“熱巴津”明顯不是同一人。筆者現在尚不能確定是作者的失誤還是譯者的失誤,或者是排版印刷的失誤。
四、小結
本書沒有一個索引,又探討了大量的問題,閱讀起來并不輕松。其猶如瀚海般深廣的內容,隨處可見的精彩釋讀和嶄新觀點依然能給我很深的感觸。麥克唐納夫人本書最大的意義不僅在于對《敦煌吐蕃歷史文書》的考釋使我們了解到諸多正史上記載缺失的史實,更在于其提出的一些新觀點,成為之后藏學領域廣為探討的問題。從藏學發展史上來看,這本書是當之無愧的里程碑式著作。
參考文獻:
[1]麥克唐納.《敦煌吐蕃歷史文書考釋》[M].青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10頁.
注釋:
(1)麥克唐納.《敦煌吐蕃歷史文書考釋》[M].青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10頁.
(2)托馬斯.《西藏東北部的古代民間文學》[M].第150-151頁.
(3)麥克唐納.《敦煌吐蕃歷史文書考釋》[M].青海人民出版社,2010,第165頁.
(4)麥克唐納.《敦煌吐蕃歷史文書考釋》[M].青海人民出版社,2010,第3頁腳注.
(5)麥克唐納.《敦煌吐蕃歷史文書考釋》[M].青海人民出版社,2010,第155頁.
(6)同上,第20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