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周介然立于三尺講臺四十年,帶出了一批批荊楚弟子;鐘情中華文化半世紀,詠出了一篇篇詩詞文章,其中夾雜著一些形制各異的對聯作品。作為后人,我從故紙殘篇中尋覓,在記憶深海處打撈,檢點出為數不多的對聯遺作,這些看似雕蟲小技的文字,暗傳出父親的理念情懷,折射出新舊迥然的時代烙印。
父親從童年時代的三字經、百家姓的誦讀起步,開始了對對聯的接觸,最初聽到看到的對聯是“爆竹一聲除舊,桃符萬戶更新”、“新年納余慶,嘉節號長春”、“黃鶯鳴翠柳,紫燕剪春風”等等,雖然不大懂,但瑯瑯上口,好聽好記。有時私塾先生還在正課之余,教他們對對子,起始無非是上對下,天對地,白鶴對青蓮,風和對日麗,簡單容易,卻調動起學生們讀對聯,對對子的濃厚興趣。父親曾對我們津津樂道生活中的對聯故事:清朝年代,我們松滋縣出了個讀書人謝元淮。他少時聰慧好學,知書達理,遠近鄉里,小有名氣。有一次名士陶某路過松滋,要見見他。謝元淮稍事整理衣帽前往。相見時,陶名士打量其像貌,他里面穿的是一件綠色小襖,由于整裝不周,在袖口處隱隱露出一點綠色,名士笑道:“謝小子暗藏春色”,謝元淮一聽,不好意思,一低頭,隨即謙卑答道:“陶大人明察秋毫”,名士聽后,好不驚訝,連稱“絕配,好聯”,十分贊賞他的才華機敏和禮數。我聽后,好不羨慕!父親又說:“對對聯,是高雅之事,但也不是那樣的難事,只要有心,勤于積累,敏于聯想,總會有所成的。”
在武漢大學求學期間,父親一方面在生物專業學科領地勤耕細作,一方面師從費季剛教授攻讀國學,鉆研詩經、爾雅、離騷。下面兩副對聯,正是這段求學生活的真實寫照:
愛讀章華博物志
閑參屈子離騷詞
曾經甌海探驪頷
亦向匡山采鳳芝
就是在甌海、匡山作生物實習、標本采集的日子里,他也時時留意,隨身記錄名家名聯,并不輟習作。
廬山實習十余天,滿載而歸下山來,父親情志滿滿,日記中云:“留連經旬之廬山,終須一別。回憶登山臨水,折草尋花,俯仰之間,竟成陳跡。下嶺之后,一鞭殘陽,十里平原。過沙河站,行湖濱十余里,晚風纖弱,鳧鷗輕泛”,父觸景生情,引經據典,詠成一聯:
雁陣沖寒,聲斷衡陽之浦
漁舟唱晚,響窮鼓蠡之濱
武大畢業后,父親在武漢市的中學中專任教逾十年。后抗日戰爭爆發,山河飄零,他隨任教的學校顛沛流離于巴東、松滋、長陽、荊州、沙市,艱難執教,感觸良多,對聯創作中頗有流露。
苦竹甘泉資憩息
殘山剩水遍徘徊
華表隱聞白鶴嘆
章臺空見綠楊妝
行年五十慚知命
書債尋常嘆屢空
從聯語中的典故和地標物,可依稀看到在戰亂歲月里,撰稿人的郁悶詠嘆:第一聯,在松滋街河市任教時的無可奈何,有力使不上,處于“憩息”、“徘徊”的苦悶之中。第二聯,抗戰勝利了,但內戰又起,雖然學校先后定址在荊州華表旁、沙市章華寺前,但身處國民黨統治之下,父親和同事們也只能“隱聞白鶴嘆”、“空見綠楊妝”!第三聯,戰亂綿延,歲月倥傯,不知不覺,自己已到“知天命”之年,回首既往,滿目瘡痍,不由得“慚知命”“嘆屢空”。嗟乎,泱泱中華大國,在外辱內困的時代,竟放不下一張書桌、三尺講臺!
父親攻書求學,傳道授業遍及荊楚,但其人生屐印多留在松滋、荊沙。從有限的楹聯中,可窺見他對家鄉山水、荊沙名勝的赤誠情懷。
在松滋老城任教的年月,父親醉心于松北的田園風光,周末,星期日,常常徜徉阡陌,流連忘返。心有所思,筆有所出。
青蓮出水亭亭立
粉蝶尋花款款飛
此聯運思,雙管齊下,從色彩(一紅一綠),姿態(一靜一動),兩兩相對而出,展現出盛春時節,萬物爭榮的立體畫卷。
雨過秧苗漲綠,綠滿天涯
風吹麥浪翻黃,黃泛心頭
混混泉流沼澤
習習風吹草陌
以上兩聯,緊扣和風細雨,動靜相生,繪出了在農民的辛勤勞作下,松北湖鄉迷人的仲夏風光,風調雨順、豐收在望的喜人征兆。
綠橘黃橙初上市
冰蓮雪藕未盈車
——老城集市
這是對早上市的時令蔬菜水果的別致運筆,父親緊扣文旨——早,“初”“未”兩字遣用精當,“綠”“黃”“冰”“雪”用色豐潤,把果農菜農早獲豐收的喜悅和顧客路人的口胃,俏皮地提調起來。
居于父親詩詞對聯主導地位的始終是人民,人民創造歷史,主宰一切。1958年松滋興修水利起高潮,亞洲第一大土壩——洈水水庫工程自不待說,就是在松滋一隅,寶塔水庫的修建也頗具規模。修建過程中,父親先后兩次來到工地,目睹銀鋤飛舞,地動山搖的宏偉場面,異常振奮。竣工之日,撰成一聯,以示慶賀:
神工鬼斧驚雷電,石破渠進
窮山惡水換容顏,田潤苗栽
記得是一九五七年五一節,父親借助收音機和報紙照片,親歷了首都群眾集會游行的盛況,目睹毛主席、伏羅希洛夫同登樓,亞非拉歐貴賓齊觀禮,國威民強,令人感奮。父遂撰聯:
錦浪奔流人匯海
紅旗招展光映日
歐亞國賓齊感動
中蘇元首倍親密
——首都五一慶典
回顧解放前在武漢的生活,父親對天塹長江阻隔南北兩岸之苦,深有感觸,聞聽武漢長江大橋建成,喜作對聯,激情謳歌:
九省通衢綰武漢
千秋奇跡靖風潮
再無天塹限南北
若有垂虹貫霽霄
——贊武漢長江大橋
完成第一個五年計劃后,國力增強,人民生活水平提高,身居松滋一隅的父親,為一九五七年春節撰聯:
合作永無剝削患
豐收哪有饑寒號endprint
兒童戲采爭披帛
父老銜杯且漱醪
把大人喜喝團年酒,小孩化裝踩高橋的喜慶鏡頭定格在紅紙上。
作為文教工作者,對當時毛主席《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著作發表,“雙百”方針的提出,連聲叫好,自己也躍躍欲試,一方面檢點自己的詩文著作,一方面深入探討國學。有聯可證:
百花齊放園林闊
諸子爭鳴學術優
故紙鉆研爰寄興
殘篇檢點待從頭
讀書之余,我用集聯的形式,把父親詩詞中的句子調集成聯,如:
金雞唱曉,大地忽驚夢
朝霞迎日,平林漸啟扉
父親看后說:“可以一試。但集聯只是對聯撰寫中的一支,不是主流,忌多忌濫。就是集聯,也應多搜索于名家,不要考慮我的。”
父親看重歷史,展望未來,詠詩作聯中,對民族先賢,歷史人物,力求公正評價。
上世紀四十年代,辛亥革命紀念日,他懷著對革命先行者孫中山先生的無限崇敬的心情撰寫一聯,在一定范圍內流傳,多有影響。
浩氣英風,東南半壁河山壯
天經地義,簡策千秋著述多
還曾代表省立四高,為紀念湖北籍的歷史名人黎元洪撰聯:
鐵血建共和,一代元勛,千秋偉業
榮哀動江漢,六軍縞素,萬戶馨香
解放后,我曾問父親:“黎元洪是舊時代的民國總統,您那時作對聯悼念他,合適嗎?”父親說:“歷史人物是客觀存在,我們應正確對待,不能一概否定,何況黎元洪是辛亥革命運動的代表人物,有功有過,對他公允定位,好像沒有什么不妥。”后查史實,黎元洪是辛亥革命武昌首義的都督,也是中國歷史上唯一一個兩任大總統和三任副總統的人。2011年,辛亥革命一百周年,武漢市政府投資1000萬,修建市級文物——黎元洪墓,將其擴建為黎元洪陵園,內含黎公亭、黎公碑等景點。縱觀此事,從歷史到現實,我頗有感觸。
對平民百姓,普通勞動者,他也是情懷博大,尊重人家。父親在省立四高有一位資深的同事王國康先生,五十歲時,父親詠詩作對,給他賀壽,盛贊其學識與人品:
芝蘭九畹臨風秀
桃李三春帶露滋
學術湛深書滿架
胸襟瀟灑酒滿卮
父親與廣大人民群眾,息息相通。1960年年末的一天晚上,城東鄉批準入伍的新兵,踏著積雪來到學校參加歡送大會,窗外瑞雪飄飄,室內熱氣騰騰,父親到場,一睹盛況,當即口占一聯,以壯行色:
壯氣展紅旗 雄心凌白雪
時光在推移,父親對聯創作又辟蹊徑:讓對聯作為謎語的載體,融情理性、文學性、趣味性于一爐。如:
瓦上瓜皮白 庭前柳絮茸
——打一自然現象(謎底:小雪)
深草藏牛角 疏籬露馬蹄
——打一繁體字(謎底:蕪)
視野開闊,情致濃冽,父親的對聯創作之路好似越走越亮堂。
作為兒子,追隨家父左右,耳聞目染,學習、修煉的環境不算差,但我總覺得對聯創作格調高雅,講求功底技巧,本人根淺底薄,不敢造次。僅1987年有一副春聯參評于松滋楹聯學會,算是公開示人,現抄錄于后,祝福我們的美好時代,告慰先父的在天之靈。
千帆競發改革浪潮連天涌
一元伊始文苑奇葩向陽開
周章軾,高級教師,湖北省中學語文專業委員會成員。執教中學語文五十年,踐行縱橫捭闔、水歡魚躍的大語文教育觀,致力于“三段六步多課型能級遞進式單元教學”研究及多科同步兩法(教法、學法)實驗,總結出“思路追蹤”、“板塊碰撞”、“神游寫作”教學法。在59家省級、國家級報刊上發表教研文章300多篇,出版文集《徜徉在語文世界里》。責任編校:李發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