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的幫手

楊照

村上春樹的小說《海邊的卡夫卡》里，寫了一個單純、天真的青年星野先生。星野先生是個開大卡車的司機，因為和中日龍隊的明星教練同姓，很自然地就成為龍隊死忠球迷，整天戴著龍隊的球帽。

星野先生開長途車，大部分時間都在車子里，他沒有刻意要拼命努力，也沒有刻意要省錢儲蓄，然而一趟趟的貨運旅程讓他賺進了不少錢，卻沒有時間也找不出方法去花。

單純的星野先生在路上遇見了更單純的歐里桑中田先生。中田先生的口頭禪是“中田的腦袋不好”。他的腦袋還真是不好，連字都不認得，也不會到車站售票口買車票，所以就搭了星野先生的便車。

不過頭腦不好的中田先生隱約感覺到有一個神秘的任務(wù)在等待、召喚他去完成。他從東京的家中出走，要到四國去。星野先生好心陪伴中田從本州跨越大橋到了四國，然而中田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四國的哪里。一到四國，中田就在旅館里疲倦地睡著了，而且這一睡，就睡了整整兩天。

星野先生只好自己在街上游晃，完全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干嗎。晃著晃著，覺得想喝咖啡，看到街角有個外表古色古香的咖啡館，便進去坐下來點了咖啡。咖啡很好喝，而且咖啡館里播放的音樂也很好聽。

幾乎從來不聽古典音樂的星野，卻被那有著弦樂聲音的樂曲吸引了。聽著聽著，在音樂中他開始想平常不會想的事。

他想自己的生命到底是什么？想到自己那么熱衷、在意中日龍隊，意義何在？中日龍隊打敗了讀賣巨人，自己的生命就多了什么或提高了什么嗎？如果沒有，干嗎非要期待中日龍隊打敗巨人隊？

進而又想起中田先生。中田先生說他自己的腦袋空空的，生命也空空的。中田先生小時候發(fā)生過奇怪的事，事后就變成一個學(xué)不會任何東西的空空的人。可是星野一想，覺得自己的生命也一樣空空的。自己身上沒有發(fā)生過任何奇特的事，生命卻也空空的，這樣的空空豈不比中田的空空更加不堪？

哇，小說讀到這里，我們不免懷疑地問：什么樣的咖啡、什么樣的音樂，會讓一個卡車司機開始這樣悲觀的思考？還有：再這樣想，卡車司機不是要產(chǎn)生對自我生命的根本否定，要活不下去？還是更糟，他會變成一個半吊子的哲學(xué)家？

還好咖啡館的老板適時出現(xiàn)，解答了我們的疑問。星野先生在空蕩蕩沒有其他客人的咖啡館里聽到的，是貝多芬的最后一首鋼琴三重奏，降B大調(diào)的《大公三重奏》，而且他聽到的是很有歷史感的錄音：魯賓斯坦彈鋼琴、海飛茲拉小提琴、費爾曼擔(dān)任大提琴演奏，這三巨頭的“夢幻組合”在1941年的經(jīng)典錄音。

咖啡館主人跟星野解釋：這個版本被稱為“百萬錄音”。我們可以補充，這個“百萬”的單位是美金，而且是二戰(zhàn)時期的百萬美金，不是今天的。“百萬”不是錄音真正的酬勞，而是形容這樣的組合不可思議的難得和珍貴。三位當(dāng)時處于巔峰狀態(tài)的頂尖演奏明星，竟然聯(lián)手合作錄音，美妙得令人不敢相信。

原來是貝多芬，原來是《大公三重奏》，原來是明確帶有歲月時光滄桑，卻又不失金質(zhì)光澤的經(jīng)典錄音版本。就算一個卡車司機，孤單地在陌生的街道上繞了半天，突然聽到這樣的音樂，也會在心中激蕩出之前不曾有過的生命感受？嗯，應(yīng)該有可能吧。

接著咖啡館主人又熱心地為星野介紹這首樂曲的來歷。“大公”指的是奧地利王子魯?shù)婪虼蠊＿@首曲子是題獻給他的。魯?shù)婪?6歲就跟隨貝多芬學(xué)鋼琴和作曲，但其鋼琴和作曲表現(xiàn)卻沒什么太突出的成績。不過他常常資助貝多芬，如果沒有魯?shù)婪虼蠊惗喾乙呀?jīng)很坎坷的人生旅程，可能要吃更多苦頭吧！

聽了關(guān)于“大公”的說明，星野感慨地說：啊，像“大公”這種人也很重要啊！這世界如果全部都是英雄、偉人，那也很麻煩啊！

這句感慨，同時也就是星野替自己空空的生命找到的答案。在此之前，他了解球場上的球星，也了解像他自己這樣的啦啦隊球迷。在音樂的感動中，他意識到明星與啦啦隊之間，其實沒有真正的生命互動，繼而在“大公”的背景故事中，他領(lǐng)悟到一種不同角色的意義：那就是幫手，在英雄偉人或特殊事業(yè)旁邊因緣際會出力幫忙的人。

星野先生因而決心扮演中田先生的幫手，協(xié)助他完成那神秘的任務(wù)。如果缺了星野，不識字、連買票都無法自己完成的中田，在小說里還能到哪里去呢？

借助《大公三重奏》，村上春樹讓小說情節(jié)得以合理地向前推進。在此同時，他也讓小說讀者對貝多芬的音樂，以及像魯?shù)婪蜻@樣的音樂贊助者有了特殊的認識。

魯?shù)婪蚴菉W地利皇帝的次子，當(dāng)時地位顯赫，貴族地位還必定伴隨著豐厚的財富供他支用。在那個時代，誰不知道、誰不羨慕魯?shù)婪颍?/p>

然而魯?shù)婪虻臋?quán)勢與財富，多么容易被遺忘啊！不過才兩百年，誰還記得、誰還在意哪個奧地利貴族呢？魯?shù)婪蜻€被記得、還被提起，甚至還被寫入21世紀的日本小說里，反而是因為他的名字與貝多芬的作品連接在了一起。除了《大公三重奏》之外，還有《莊嚴彌撒》，原本也是為了用在大公就職典禮上而開筆創(chuàng)作的。

作為生命的主角，魯?shù)婪虿恢档梦覀冏⒁猓恢档梦覀冇洃洝７炊窃诋?dāng)幫手的配角上，他對人類文明做出了值得我們恒久感謝的貢獻，感謝他讓真正英雄偉人的事業(yè)得以完成。

以這種心情聽著《大公三重奏》，這曲子似乎變成了鼓舞全世界有心或無意成為偉人、英雄幫手配角的一首優(yōu)美且恒久的頌歌。

（極品咖啡摘自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我想遇見你的人生》一書，勾 犇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