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 園
侵華戰爭期間日本文學者的戰爭責任
段 園
本論文以戰爭罪行和戰爭責任的界定為切入點,探究日本侵華戰爭期間日本文學者對戰爭和日本國民的導向性,進而探討文學者的戰爭責任問題被一再遮蔽的原因,并提出追究責任的具體方法。
日本侵華戰爭 戰爭罪行 戰爭責任 文學者
Author: Duan Yuan,
is from Japanese Department of Northeast Normal University. Research direction: Modern Japanese literature.“二戰”后美國占領日本,日本的天皇制得以保留,而天皇制的保留則為戰爭責任的清算罩上了一個強有力的保護膜。也就是說,作為中心問題的天皇的戰爭責任沒有被追究,可想而知在其他社會領域中戰爭責任問題也隨著時間的推移而不了了之。當然,戰爭結束后,在某些領域中也開展了追究戰爭責任的運動,其中文學界對于戰爭責任的追究尤其值得關注。戰后,文學者的戰爭責任問題曾兩度成為話題:第一次是1964年,由新日本文學會的小田切秀雄(1916—2000)發表了戰爭責任追討對象的名單,而后由于民主主義運動和新日本文學會內部的分裂,追究的視點被轉移,最后無疾而終;第二次是1957—1977年,吉本隆明(1924—2012)和武井昭夫(1927—2010)以戰后世代新的視角對戰中文學者戰爭責任的追究,但由于其追究對象有所限定,并沒有全面剖析問題的根源。而在國內,也只有王向遠、步平等少數學者關注了侵華戰爭期間日本的文化侵略的問題。正因如此,探究日本的戰爭責任,明確日本文學者在戰爭期間發揮的作用和影響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引起對這一課題的重視。而筆者認為要追究文學者的戰爭責任,首先要明確的一個問題就是,戰爭責任的定義。
雖說日本侵略中國已達成國際共識,但日本方面卻遲遲不愿承認本國的戰爭罪行。所以在論述戰爭責任的定義之前,有必要贅述一下戰爭罪行的內容。《國際法》規定:“戰爭罪行包括:破壞和平罪、戰爭罪和反人道罪(危害人類罪)。”(白桂梅 574)也就是說,如果一個國家在戰爭中確實犯有這些罪行,那么這個國家就應該對這場戰爭負有責任。高橋哲哉在《戰后責任論》中也提到所謂的戰爭責任是指“發動侵略戰爭的一方對戰爭受害的國家與國民應負的責任”(2)。那又該如何判別哪邊是發動戰爭的侵略一方呢?在日本讀賣新聞戰爭責任檢證委員會編寫的《檢證戰爭責任 從九一八事變到太平洋戰爭》一書中則詳細描寫了“九一八事變”的全部過程及后來中日戰爭逐步擴大的原因。由此可見這場戰爭是日本精心策劃、蓄謀已久的不宣而戰,而這恰恰符合了“策劃、準備、發動或執行一種經宣戰或不經宣戰之侵略戰爭,或違反國際法、條約、協定或保證的戰爭,或參與上述任何罪行的共同計劃或陰謀”(白桂梅 574)的破壞和平罪。不僅如此,根據參加過中日戰爭的日本老兵對當時的回憶,日本在戰爭罪和反人道罪方面也同樣有據可考。《戰爭與罪責》一書講述了八名原侵華士兵戰爭期間在中國的所見所做,其中一部分是尾下大造老兵的回憶。1940年12月,18歲的尾下大造志愿參加陸軍的富山東部四八部隊。其后,1941年1月末作為補充人員經過中國的塘沽去徐州,被編入中原作戰部隊,在山西省南部的山間地帶擔任警備。作為一名避開晉升之路、戰后拒絕軍人恩給的原士兵他曾描述到:“有一次,其中一個來自富山縣的上等兵發現了一個12歲左右束著頭發的圓臉女孩,就把她帶進房子里,之后立刻傳出哭喊聲,過了一會兒女孩兒出來了,臉上帶著無法形容的痛苦表情,蜷曲著身體,那樣子直到現在我還能回憶起來。”(野田正彰 244)這種對于一般住民,甚至是對于12歲孩童的施暴行為全無人道可言。面對涵蓋了戰爭罪行所有內容的史實以及國際社會的聲討,1995年8月15日,村山富市首相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50周年紀念日發表談話:“我國在過去的一段時期,國策有錯誤,走了戰爭的道路,使國民陷入存亡的危機,殖民統治和侵略給許多國家、特別是亞洲各國人民帶來了巨大的損害和痛苦。”至此,日本公開承認了自己的“侵略者”身份。
綜上所述,既然日本的戰爭罪行無可爭辯,那就必須承擔戰爭的結果和責任。可對于“戰爭責任”的問題,雖然在國際社會中已有共識,但在日本卻一直是爭論的淵藪之一。
很多日本人——尤其是沒有經歷過戰爭的戰后世代,戰爭“受害者”的意識根深蒂固。若槻泰雄(1924— )在《日本的戰爭責任》中寫道:“在這次大戰中,日本國民的犧牲不僅僅是在戰場上戰死了240萬青年。此外,由于這場戰爭,還產生了數十萬的殘疾者;100萬失去了丈夫的年輕妻子、數百萬失去了父親的幼兒、數百萬奉獻了親生兒子的年老雙親,都陷入了悲慘的深淵;100萬身體虛弱的老婦,由于戰爭而不得不過著苦難的人生;80萬無辜的國民在海外和內地由于遭受敵方的槍彈和轟炸而死,或遭受敵兵的凌辱和屠殺;350萬海外僑民被驅逐出住所,他們的全部財產只剩下一個行李包而撤離所在國;1 000多萬人的住房被焚燒而流落街頭。”(426)這種數字的排列,不排除夸張的成分,但確實略有偏頗地轉移了民眾對戰爭認識的關注點。雖然戰后日本出現了諸多論述“戰爭責任”的著作,但無論是前述的《檢證戰爭責任》還是《戰爭責任》、《日本的戰爭責任》等,作者都很巧妙地避開了關鍵且尖銳的問題——對被侵略國家及人民的賠償和懺悔,而著重描寫了戰爭的進程、戰敗的原因、戰爭期間國民生活的困苦以及原子彈爆炸后的情況等,除了高橋哲哉、小森陽一等為數極少的支持左翼的學者之外,多數人對戰爭責任的態度曖昧不明、模糊不清。這些帶有不同側重點、“強調還原史實描寫”的文學作品,造成日本民眾對戰爭認識的不全面,這也是本文后面所論及的文學者的戰爭責任的一個側面。
對于戰爭時過境遷的今天,有很多人有意地把侵華歷史和現在的中日關系人為地 “斷裂”開來,分而置之。出生于戰后的國會議員高市早苗就聲稱:“因為我們并不是戰爭時代的當事人,我們反省什么?不能讓我們反省。”(高橋哲哉 6)就像漢娜·阿倫特(Hannah Arendt,1906-1975)說:“一個人對他沒做過的事負有責任,這是可能的;他可以對它們負責。但那些他并沒有積極參與的事情,要他對他們負有罪責或感到有罪,這卻是不可能的。”(121)這又涉及安川壽之輔(1935— )在《日本的近代化和戰爭責任》中所提到的“所謂戰爭責任=戰后責任”(20)的戰爭責任時效性的問題。隨著經歷過中日戰爭的當事者的逝去和戰后世代對歷史認識的片面,戰爭責任是否具有時效性這一問題還有待討論。但既想以“非當事人”的身份心安理得地獲得先代人爭取來的和平、財富,又試圖逃脫他們留下的負面的“歷史遺產”,這種魚與熊掌兼得的想法,并沒有那么容易實現。
在戰爭結束后,日本追究了社會各領域的戰爭責任。安川壽之輔把責任的承擔者具體歸為四層,即“①以最高責任者的裕仁天皇為首的國家和支配者的責任;②有動員國民參加侵略戰爭能力的媒體、教育、司法、警察、宗教等的責任,以及七三一部隊中的科學家、技術人員、醫生等的社會責任;③以國民的愿望和期待為立場的政黨和公會等的責任;④一般國民的責任。”(20)這四層基本包含了社會的各個方面,而筆者想重點論及的是被當代日本學術界、輿論界有意遮蔽掩飾,但影響重大的文學者的戰爭責任。
如前所述,日本文壇內部也曾多次開展了關于戰爭責任問題的討論,并對戰爭期間或迫于無奈、或為了沽名釣譽而煽動民眾情緒的文學者進行了聲討和放逐。像《戰爭責任——從過去到未來》、《日本的戰爭責任》等書在論述戰爭責任時提到了文學者這一群體,但多數論述戰爭責任的書都側重突出日本的“受害”體驗,并沒有提及文學者的戰爭責任這部分內容。即使當時以“文化戰犯”被處罰的文學者,隨著戰爭責任問題討論的半途而廢,重返文壇的也大有人在。文學者的戰爭責任問題因“為尊者諱”的觀念,經常被回避和忽視,因此清算文學者的戰爭責任,弄清他們在戰爭期間的行為活動以及對戰局和民眾的影響更為重要。
文學者在戰時的作用體現在“在文學方面(正確來說是非文學)的各種行為活動,是讓民眾服從(戰時)體制的強有力的韌帶,隨著文學者主體性喪失程度的加深,在逐漸增強的文學自身所具有的自律運動的法則的基礎上,進一步強化了其讓民眾服務于體制的作用”(高崎隆治 17—24)。而文學者的影響與物質上的支持不同,他們承擔的是為國民提供所謂“為戰爭服務”的宣傳口號等精神層面上的戰爭支撐,是導致國民“被欺騙”的直接導向者。國民意識中之所以普遍存在“被欺騙”的體驗,這主要是因為他們看到的“戰爭”是被文學者們編織出來的“美夢”。鶴見俊輔(1922— )也說:“關于戰爭中國民被欺騙的問題,根據職能文化人實際上負有戰爭責任。”(57—63)而這些所謂的文化人中最直接、最有影響力的就是新聞記者和文學者。當時國民能對國家權力產生影響和制約的最主要途徑之一就是言論,而其主要的載體是報章和出版物。隨著戰爭的不斷擴大,以戰爭為題材的作品也逐漸增多,并成為這一時期的主要文學潮流。在侵華戰爭期間因為日本國內的言論管制“高壓”的環境,以及因為在《麥與士兵》中描寫了日本士兵殘害中國人民的場景而受到處罰的火野葦平事件的前提下,與戰爭相關的作品都是在一定的框架中被創作出來的。其中尾崎士郎、岸田國士、林芙美子、石川達三等為數甚眾的日本作家積極響應軍部號召,以特派員或是隨軍作家的身份進入中國,并把《悲風千里》、《北支物情》、《戰線》、《活著的士兵》等與戰爭相關的言論和創作發表于報端。這就在相當程度上“形塑”了一般日本國民的戰爭意識。
戰后對日本文學者的戰爭責任的追究,雖然新日本文學會在成立之初刊發的《追究文學的戰爭責任》聲明中指出,“說起文學上的戰爭責任,那首先是我們每個人自身的問題。必須從我們自身的自我批判開始……我們自己在戰爭中是怎么做的,必須自覺地加以追究、檢討和批判。由此才能明確我們對于近十年間日本文學的可怕的墮落、荒廢所負有責任。”(244)但“其主要原因是一方面來自盟國追究戰爭責任的壓力,另一方面文學工作者本身屬于社會輿論的引導者”(徐志民 71)。也就是說對于文學者的責任追究是迫于外部壓力,并不是出于自身的內部反省。中島健藏甚至否認文學者的戰爭責任,他認為文學者的著作對戰爭的影響并不大,如果過大評價文學者的戰爭責任的話,很容易忽視在全體社會中追究戰爭責任問題的大目標。對于文學者的戰爭責任他指出,“無論怎樣,出現的短歌、詩、評論、小說等作品,讓多數人為之奮起、鼓舞士氣,且其作用長久持續的這種設想在沒有出示確鑿的證據之前,我是不會承認的。”(5—15)面對用不同的借口而一再被擱淺、但具有強大的宣傳影響力、且自身具有輿論導向作用的文學者的戰爭責任,筆者認為有其獨特的研究價值。
戰后雖然對文學者的戰爭責任問題一直爭論不斷,除卻新日本文學會等以組織的名義,對文壇內部的戰爭責任者進行了聲討,并主張使其邊緣化的自主的、非正式行為外,1946年1月,由駐日盟軍總司令(GHQ)發表了對軍國主義者公職開除的指令。對“因文章、言論或其他行為,表現出好戰的國家主義以及積極的侵略意圖之人”進行公職罷免的處罰,并在報紙中發表了12人的名單。但這種根據GHQ所進行的戰爭責任的追究,只是外部干涉的一種形式,并沒有實際成效。
鶴見俊輔認為對于戰爭責任的追究有四種方式,分別是:向當權者告密的方法、私小說的方法、問題解決的方法以及歷史方法。(57—63)這四種方法各自帶有一定的弊端,所以鶴見俊輔結合了后兩種方法表述了自己的觀點。他認為戰爭責任的追究應該根據不同的階級、職業、集團、個人等進行具體的分析和研究,并強調文學者的戰爭責任要注重文學者自身內部的“自發的反省”。
筆者比較認同鶴見俊輔的方法論,主張對具體情況進行具體的分析和研究。但對于文學者戰爭責任的追究,不能僅僅停留在表層,而是應該具體到每位文學者。也就是說首先必須清楚每位文學者在戰爭期間開展了哪些活動、發表了何種言論、進行了怎樣的創作,然后再逐步分析這些活動、言論、著作對當時的國民或是戰爭是否產生了影響,產生了怎樣的影響等問題。只有逐一對每位文學者的所做所寫進行充分的探究后,才能判斷是否應該承擔戰爭責任、如何承擔責任,而不會出現前文提到的半途而廢、不了了之的結果。
文學者的戰爭責任是一個沒有時效性的話題,因為在其作品中所顯現的思想觀念和價值觀都是潛移默化且影響長久的。面對絞纈厚(1951— )所指出的平成二十年(1989—2008)和昭和初期二十年(1926—1945)相似的情況,要避免歷史錯誤的重演,探究戰爭責任,以及作用重大的文學者的戰爭責任尤為重要。戰爭責任并不是一個簡單的詞語,而包含著沉重的歷史和光明的未來。如何理解戰爭,如何理解戰爭責任,如何用文字記錄歷史,對于處理過去的中日戰爭中的遺留問題和未來的中日關系至關重要。
注解【Notes】
[1]絞纈厚在《我們的戰爭責任——歷史檢討與現實省思》(人民日報出版社)一書中,對比分析了平成二十年和昭和二十年者兩段時期日本國內外環境的相似性。
日本讀賣新聞戰爭責任檢證委員會:《檢證戰爭責任 從九一八事變到太平洋戰爭》,新華出版社。
[日]家永三郎:『戦爭責任』,巖波書店。
アジアに対する日本の戦爭責任を問う民衆法廷準備會:『戦爭責任――過去から未來へ』,緑風出版。
白桂梅:《國際法》,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
[日]高橋哲哉:《戰后責任論》,徐曼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8年版。
[日]野田正彰:《戰爭與罪責》,朱春立譯,昆侖出版社2004年版。
[日]若槻泰雄:《日本的戰爭責任》,趙自瑞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版,
[美]漢娜·阿倫特:《責任與判斷》,陳聯營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
[日]安川壽之輔:『日本の近代化と戦爭責任』,明石書店1997年版。
[日]高崎隆治:「ペン部隊に関する覚え書」,日本文學誌要18。
[日]鶴見俊輔:「知識人の戦爭責任」,中央公論71(1)。
[日]小田切秀雄:《文學における戦爭責任の追及》,載日高六郎編:《戦後の出発思想》、《戦後日本思想大系》第1卷,筑摩書房。
徐志民:《戰后日本人的戰爭責任認識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版。
[日]中島健蔵:「昭和の作家群像(11)――「戦爭責任」論」,心31(12)。
This paper, taking the demarcation of war crime and responsibility as the breakthrough point, explores the Japanese litterateurs' guidance quality towards the war and Japanese nationals during the Japanese War of Aggression Against China. On this basis, this thesis further discusses the reason why the war responsibility of Japanese litterateurs is being covered repeatedly. At last, the thesis also puts forward some speci fi c methods for the investigation of war responsibility of Japanese litterateurs.
Japanese War of Aggression against China war crime war responsibility litterateurs
段園,東北師范大學日語系。研究方向為日本近代文學。
作品【Works Cited】
Title:
Japanese Litterateurs' War Responsibility during the War Aggressing against Ch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