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炳輝 劉華云
(廈門大學,福建廈門 361005)
唐斯的《民主的經濟理論》是公共選擇理論的開創性著作,它同奧爾森的《集體行動的邏輯》以及奧斯特羅姆的《公共治理之道》被視為對當代政治科學影響巨大的三部經典之作。唐斯將理性人的經濟學假設運用到對西方民主制度的分析,建立了一個理解西方民主政治運作的民主模型,闡明了西方民主制度的性質及其運轉機制,揭示了西方民主制度下的政府、政黨和選民的行為動機和基本邏輯,為我們理解西方民主制度提供了新的視角。唐斯的理性人的民主理論是現代西方民主理論的一個重要發展。在國際政治科學學會編寫的《政治科學新手冊》一書中,《民主的經濟理論》被列為政治科學經典教材,排在該學科最常被引用書籍的第一位,可見唐斯的民主理論在當代政治科學中的影響之大。國內學界對唐斯的民主理論還缺乏深入的研究,相關的介紹性的觀點不少,但研究性成果還鮮有見到。為此,本文將對唐斯的理性人民主理論進行探討。
唐斯在《民主的經濟理論》中提出了以理性人假設為前提的民主模型,這個民主模型是以熊彼特的競爭性選舉的民主理論為基礎的,熊彼特否定了以人民的統治為核心的古典民主理論,將民主視為競爭性選舉的制度安排,而唐斯以理性人的假設為前提,深入研究了競爭性選舉的民主制度。唐斯所說的民主指的就是競爭性選舉的制度,這種選舉制度是由所有選民投票從競爭性的政黨中挑選出政黨或政黨聯盟來組成政府,獲得大多數選票的政黨或政黨聯盟成為執政黨掌握管理國家的權力。在這種民主制度中有三種主要的角色:政府、政黨和選民(投票人),這三者構成怎么樣的關系,他們的性質、活動的動機和基本邏輯是怎么樣的,這就是唐斯的民主模型所要探索的問題。
唐斯的民主模型是建立在理性人的假設的基礎上的,經濟學是以理性人的假設為前提的。經濟學中的理性人指的是這樣的一種人“他們在自己知識的限度內,運用每單位有價值的產出的最少的稀缺資源投入來達到自己的目的。”企業家追求利潤的最大化、消費者追求效用的最大化就是符合經濟理性的行為,無論是企業家、消費者在經濟活動中都是力求以最小的投入獲得最大的收益的理性人。理性人的理性是在手段的意義上被使用的,即經濟人為了達到經濟目的而采用最合理的手段去達到其目的,以最少的投入為合理的手段去達到產出最大化的目的,就是理性的行為。
唐斯把經濟學中的理性人的假設運用到政治學的分析中,以理性人的假設為前提建立了民主模型。在唐斯看來,政治領域中每一個活動主體的行為是理性的,就是指活動主體達到自己的目的所取得的收益必須超過成本。這里的目的指的是某種政治目的,實現某種政治目的收益大于成本的計算才是理性的。比如民主制度中的選舉行為,同選舉有關的理性行為是以挑選政府為目的而不是其他的目的。假如一個男人出于政治原因選擇政黨A,但如果他不投政黨B的票的話,他的妻子就會發脾氣,對這個男人來說防止妻子發脾氣比政黨A戰勝政黨B更為重要,因此他就投了政黨B的票。從個人角度看,這個男人的投票是理性的,但是按照唐斯的民主模型,這個男人的投票行為是非理性的,因為他將政治工具用于一個非政治的目的。雖然在現實世界中,一些男人的投票確實是為了取悅他的妻子,而不是為了表達他的政治偏好,這種行為從其家庭內部來說是高度理性的,但在唐斯的民主模型中那是非理性的。政治的理性指的是為了達到政治目的的最大收益而付出最小成本,或者說是以最小成本實現最大收益的政治目的。
在唐斯的民主模型中,政府、政黨和選民的政治活動都力求以最低的成本達到最大的收益。在民主制度下,每個政府都尋求最大化的政治支持,因為政府存在于一個定期舉行選舉的民主社會中,為了實現連任的目標,政府的理性行為就是尋求最大化的政治支持。在民主制度中,政府是在三個條件下追求它的目標,“一個允許反對黨存在的民主政治結構:一種存在不同程度不確定性的環境和由理性投票者組成的選民。”政府在不確定性的環境下,通過與反對黨的競爭,獲得多數選民的選票,達到最大化的政治支持,這就是政府的理性行為。在民主制度下,政黨的目標就是力求通過按期舉行的選舉中能夠勝選來組織政府,控制國家機器,政府實際上是執政的政黨,其目標是連任,而在野黨的目標是通過勝選來組建新一屆的政府,為了勝選政黨要努力去尋求多數選民的支持。這就是政黨的理性行為。在民主制度下,選民的目標是使能給自己帶來更大收益的政黨勝選而組成政府,選民的行為能夠有效地在挑選一個政府中發揮作用,這就是選民的理性行為。唐斯的民主模型就是在這種理性人假設的基礎上建構起來的,其對政府、政黨和選民的關系及其行動的邏輯也是在這樣的基礎上進行分析的。
必須指出的是,唐斯的民主模型的理性人的假設又是建立在自私公理上的,就像經濟學中的理性人的假設是建立在自私或自利人的觀念上。政黨、政府的理性行為是要尋求選民的最大化支持,是要獲得多數的選票,而這是為了獲取或保持管理國家的權力,而獲取或保持管理國家的權力又是為了實現自己的私利,從執政中獲得收入、名望等報酬,滿足自己的利益。同樣,選民在選舉中的理性投票行為,支持某個政黨,也是為了能夠獲得更多的利益。因此,我們可以進一步地說,唐斯的理性人假設基礎上的民主模型又是建立在自私公理的基礎上的。
唐斯認為自私是人的本性,并將自私視為公理,每個人既是理性的又是自私的,“不論何時我們談到理性行為,我們總是指那種首先追求自私目的的理性行為。”所有的經濟理論就如亞當·斯密所說的那樣都是建立在自私公理的前提之上。而在唐斯看來不僅是經濟理論,而是關于社會行動的一般理論都是強烈地依賴自私公理的。自私公理的推論“同樣地適合于政治領域。因此,我們接受自私公理作為我們分析的基石”。政治領域中的政府、政黨、選民的理性行為,同樣也是以自私公理為前提的,無論是在經濟領域還是在政治領域,人的自私本性是一樣的。唐斯承認,在現實中人們并不一定總是自私的,即使在政治生活中也是如此,他們有時也會做對他人有利卻損害自己的事情。人類的行為中還有利他主義的一面,而并非只有利己主義的一面。但是,唐斯強調作為社會行動的一般理論是依賴于自私公理的,利他主義只存在于某些受到尊敬的英雄之間,一般人的一般的行為是受自私公理支配的。社會科學的理論,也包括政治科學的理論不能依賴個別的特殊的行為,而必須建立在普遍的一般的行為的基礎上,而普遍的一般的人類的行為,包括政治活動無疑是依賴自私公理的。唐斯的民主模型對政府、政黨和選民的理性行為的分析,就是建立在自私公理的前提上的。唐斯的理性人的民主模型就此對政府、政黨和選民的性質、行為動機、決策的基本邏輯進行了深入的分析。
唐斯采用了達爾、林德布羅姆的政府概念,將政府視為擁有對社會的控制壟斷權的組織,政府控制了社會的最終權力,而這種權力是強制性的。而所謂民主政府,按照唐斯的看法,就是在同其他政黨的競爭性選舉中,獲得選民的多數投票而掌握了具有強制性的控制壟斷權,從而與其他的非民主的政府形式相區別。
傳統的政府理論假定政府的功能與私人動機是社會效用或社會福利最大化,唐斯的民主模型中提出了不同于傳統的政府理論。他將政府的社會功能與政府活動的私人動機區分開來,認為民主政府活動的私人動機就是最大化的選票而并非是最大化的社會效用或者說最大化的社會福利,支配政府行動、政府決策的基本邏輯是由選票最大化的私人動機所決定的,民主政府的理性行為就是為了實現選票的最大化。傳統理論,包括經濟理論總是將政府視為在勞動分工中以社會福利最大化為固有功能的機構,政府的動機就是追求社會福利最大化。盡管經濟學家都將自私公理作為分析私人活動的基礎,但是卻不把自私公理運用于對政府行為的分析。唐斯認為沒有考慮政府自私動機而只考慮政府追求社會福利最大化的結論是錯誤的。“政府追求社會福利最大化的這個假設前提,在本質上也意味著支配政府的人,就他們的生產性活動而言,是完全的利他主義者。在社會所有成員中,唯獨他們除執行社會功能外,沒有任何私人動機。”唐斯指出傳統的政府理論只是描述政府在社會中的固有功能,而對政府完成這個功能的動機卻不作任何解釋,這是十分片面的。
熊彼特看到了經濟活動中的生產者的功能和生產者的活動的私人動機的區別。生產者的社會功能是提供人們生活需要的產品,滿足人們吃飯、穿衣的生活需要。但是對于生產者來說,他的經濟活動并不是純粹為了履行這樣的社會功能而是為了利潤,為了獲得利潤,生產者才去組織生產,滿足社會需要,履行社會功能。其真正的目的是賺取利潤,賺取利潤是其真正的私人動機,而通過生產滿足他人需要則只是附產品。熊彼特認為,政府也是這樣的,其行為的真正動機是選票最大化,而其履行的社會功能只是附產品。“我們必須從競爭性的爭取權力和職位出發,同時懂得社會職能是附帶地實現的。正如生產對于謀取利潤來說。也屬于附帶的意義一樣。”唐斯認同熊彼特的觀點,認為政治領域的活動同經濟領域的活動也是一樣的,盡管政府也要履行其社會功能,但是控制政府權力的那些人同樣也是有其私人動機的。“統治者執行他們的社會功能主要是為了達到他們的私人目的。而且,這些目的也許在所有社會都是相同的:權力、名望、收入,以及政治游戲所產生興奮。”政府是為了滿足權力、名望、收入的私人目的而去履行其社會功能的,而為了滿足他的這個私人目的,就要獲取、保持政府的職位。民主制中的政府為了在同其他政黨的競爭中保持自己的職位,就要去爭取政治支持的最大化,就要去爭取多數的選票。政府的活動、政府的決策都要符合這個基本的邏輯,那樣才是政府的理性行為,政府行為的私人動機就是選票最大化,而不是社會福利最大化。
在一般選民的眼中,執政黨(也就是政府)的社會功能就是要制定政策、實施政策,而不是為其成員提供收入、名望和權力。但是,在唐斯的民主模型中,執政黨(政府)只是為了促成其成員的收入、名望和權力的抱負,才會履行其制定政策、實施政策的功能。唐斯認為,沒有人履行其社會功能只是為了這種功能本身的緣故,相反某種社會功能只是人類行動的副產品,只有私人利益的抱負才是其真正的目的,這才是符合自私公理的。就像生產者的經濟活動是為了利潤才去履行生產的社會功能,政府也是為了其私人利益的實現而去履行其制定政策、實施政策的社會功能。
唐斯指出一個民主政府是通過周期性選舉產生的,在選舉中,執政黨也要同其他政黨競爭更多的選票,因此政府也是追求選票的最大化。政府是在考慮它獲得選票最大化的目的下來確定其政策和行動。政府是為了選票而同其他在野黨競爭,政府的政策的制定要考慮選票人的意愿,它的一切決定都要服從于它所推測的公民投票的結果,選擇多數投票人所贊同的方案。因為,在民主制度下,政府作為執政黨總是面臨著在野黨的競爭,如果政府選擇的不是多數人贊同的政策方案,那么在野黨(反對黨)就可以選擇多數人贊同的政策方案,從而擊敗執政黨的政府。所以,政府為了避免競選的失敗,就必須在每個問題上都代表多數人的立場,在每個問題上都提出多數人贊同的政策。政府還面臨著在野黨的競爭,其政策制定不僅僅要考慮到投票人的效用,也必須考慮到在野黨(反對黨)可能提出的政策。政府政策總是在一種與反對黨競爭的政治斗爭的環境中形成的。但是一切只是為了選票的最大化,這才是政府決策的基本邏輯。
唐斯認為政府在制定它的行動計劃時及它的每項支出時,都會提出這樣的問題:它獲得的選票值得它花費那么多的選票成本嗎?就像謀取利潤的廠商的每一項支出都要考慮其增加的收益值得花費那么多的成本嗎?也就是說政府的支出是以是否可以獲得相應的選票來考慮的,能否獲得更多的選票是其考慮支出的基本原則。“如果政府活動的目的是促進選票最大化,那么這些計劃將按照它們給每一選民的個人效用收入帶來的增加或減少進行評價。”政府的支出是建立在籌資的基礎上的,通過征稅、印鈔或借貸來籌集資金,所以,政府要對增加的支出與增加的籌資進行權衡比較,并依照其對選民的效用函數和反對黨的可能策略來確定其是增加還是減少選票。只要某項支出得罪的選民多于討好的選民,政府就可能拒絕執行。政府的預算決策是為了獲得多數的選票的支持來考慮支出和收入的。政府的決策考慮的是其全部行動合在一起對投票人的效用收入產生的凈影響。唐斯認為:“政府計劃它的行動是為了討好投票人,投票人則根據政府的行動決定其如何投票,由此便形成了一種相互依賴的循環關系,正是這種關系構成了民主制中政府發揮作用的基礎。 ”
政府是有權重新分配收入的。在唐斯的模型里,只要能夠幫助政府選票的最大化,它就會使用這個重新分配的權力的。在每個選民擁有一張且只有一張選票的民主社會里,以選票最大化為目標的政府往往傾向于作出有利于低收入者而不利于高收入者的收入再分配。這并非因為政府更具有均等化的價值傾向,而是因為低收入者是社會的多數人,政府為了得到多數人的選票就要討好他們,才會做出有利于多數人的低收入的收入再分配。當然,唐斯也認為,盡管政府傾向于有利于低收入者的再分配政策,但是它也并非是要做到收入的完全的均等化。一個重要原因是,低收入的選民也相信自己也可能在市場化的社會中獲得高收入,向富人過高的收稅來補貼低收入者會被自己富起來的希望沖淡的。而且低收入者也相信,在一個極端不平等的收入分配下的社會生產的總產出,要比一個均等化收入分配下的社會生產的總產出高得多,因此窮人在前一種社會的收入份額可能會大于在后一種社會的收入份額。因此,即使是低收入者也并不希望收入完全的均等化,以選票最大化為目的,政府必須考慮到這些問題。雖然政府的重新分配收入的政策有利于低收入者,但是也不會是完全均等化的過分傾斜。
在唐斯的民主模型中,政府和選民是一種相互依賴的循環關系,政府行動的邏輯是為了獲得選票的最大化,因此要討好選民,而選民則根據政府的行動來決定其如何投票。“為了制定能夠贏得選票的政策,政府必須了解它所做的事與選民投票方式之間的某種關系。在我們的模型中,這一關系源于選民在政治上理性行動的公理。這一公理蘊含的意思是,每一選民都將他的票投給他相信將比任何別的政黨提供給他更多利益的政黨。”
選民同政治家一樣,投票人和政府官員、政黨成員一樣都是服從自私公理的,每個選民都是自私的,都是優先考慮自己本身的利益,這是人的本性決定的。作為理性人的選民是依照自身最大利益行事,總是選擇能夠給他提供最大效用的某個政黨來執政。所有選民都是從政府提供的公共產品中獲得利益,他們居住的地方有警察巡邏,飲用水得到凈化,道路被整修一新,海岸受到保衛,垃圾被消除,天氣有預報,這些都是由政府提供的公共產品,這些公共產品給使用者的選民帶來的利益就是效用。政府的行動就是要使選民意識到他們已經得到政府提供的收益,而選民只有意識到收益才會影響到他們的投票決定;否則選民的選票行為就是無理性的。理性的選民總是將選票投給他們相信未來的任期中能給他們提供更高的效用收入,亦即更高的收益的政黨。
在唐斯看來,處于競爭性選舉制度中的政府、政黨都是為了贏得選舉而制定政策,而不是為了制定政策而去贏得選舉。他們關心的是選舉,是選票的最大化,而不是政策本身。同樣的,作為理性人的選民感興趣的也不是政策本身,而是相關政策帶給他們的效用收入。如果現期的政府亦即執政黨帶給他們的效用收入很低,在這種情況下選民會對執政黨投反對票,這是要求政府的政策得以改變,這種情況下投執政黨的反對票是符合理性的。如果現期政府亦即執政黨帶給他們的效用收入很高,選民對現期政府的政策滿意的話,他們就會對執政黨投贊成票,要求政府現行的政策得以繼續,這種情況下投執政黨的贊成票同樣是符合理性的。
由于民主制下存在著不同政黨的競爭,那么理性選民就要對不同政黨的政策進行比較,來決定如何投票,把票投給能給自己帶來更多效用收入的政黨。在兩黨制中,選民要比較現行政府下他獲得的效用收入與反對黨當政后他將獲得的效用收入的差別,從而形成他對彼此競爭的兩個政黨的不同偏好。為了確定政黨間的差別,選民就要考察兩個政黨的政策行為在哪些方面有所不同,了解每種差別會如何影響他的效用收入,然后匯總所有的效用差別,得出一個不同政黨的好壞差別的凈數據,形成不同的政黨偏好,最后將票投給自己所偏好的政黨,也就是將票投給能給自己帶來更多更大的效用收入的政黨。
在多黨制中,選民對投票的理性思考會更復雜一些,除了考慮自己的政黨偏好外,他還必須對其他選民的偏好作出估計,以便作出最為合理的選擇。如果他所擁護的政黨能體現出合理的獲勝機會,他就投他所偏好的這個政黨的票。如果他所擁護的政黨看上去幾乎根本沒有獲勝的可能,他就將票投給另外某個有合理獲勝機會的政黨,以便阻止他最反對的政黨贏得選舉。如果多黨制中的某個選民的偏好順序中有一個反對黨與執政黨同處最高位置,而他卻對二者沒能形成政黨偏好,在這種情況下,他就可能棄權。即使這兩個政黨有不同的政綱、不同的當前政策,但選民卻沒有對二者形成不同偏好,不分優劣,這時他也會棄權。
實際上,民主選舉中有權投票的選民卻經常棄權,甚至有些選民從不參加投票,在某些選舉中棄權者的數量甚至超過投票者。為什么會出現棄權呢?唐斯認為:“我們假定每個理性人和他做所有其他決策一樣決定是否投票,如果收入超過成本他就投票,反之則棄權。”選民的投票也是需要成本的,一個是時間成本,時間是投票的主要成本,參加選民登記,獲知參加競選的政黨的信息并對其差異進行思考分析,去投票地點及填寫選票都需要時間,時間是稀缺資源,投票花費時間成本。另外是金錢成本,任何形式的投票稅及交通費用都需要成本,盡管這些成本都很細小,但都可能影響投票。由于投票的權益很小,因此即使是很低的成本,當它超過投票的收益時,就會出現理性棄權。當投票無需成本時,任何收益都使棄權成為非理性的行為,但是當投票需要成本時,這個成本也不能超過投票的效益,棄權也可能是理性的。當選民權衡他們的成本和收益時,一些人參加投票,另一些人棄權。值得指出的是,唐斯是將民主制度的存在和運轉作為選民的投票收益之一,如果選民認同民主制度的價值,這種收益獨立于他的短期得失。在選民對政黨的效用差別是零時,也就是選民認為競爭中的哪個政黨勝選都是可以接受時,他可能是要棄權的。問題在于,投票本身的優點是使民主制度的存在和運轉成為可能,如果沒有人去投票,這個體系就會崩潰。如果選民認同民主制度的價值,不想讓這個體系崩潰,即便他不在乎哪個政黨贏得選舉,他也不應該選擇棄權,這樣就可以防止普遍棄權使民主制度癱瘓。
在競爭性選舉的民主制度中,政府、政黨為了取得權力追求選票的最大化,而選民則是為了個人利益的最大化來選擇投票。這是唐斯民主模型的基本觀點。唐斯認為競爭性選舉的民主政治,以及其中的主要角色政府、政黨和選民的政治行為會受到不確定性因素的影響,并對此進行了深入的探討。
“不確定性就是缺乏有關過去、現在、將來或假想事件的過程的確切知識。就一具體決策而言,不確定性可能在強度、相關性以及可排除性上存在著差異。”唐斯指出,無論是政府、政黨或投票人都會受到不確定性的影響,不確定性可能出現在民主政治過程中的任何一個階段。如果每個選民都清楚地知道政府在做什么以及其他政黨執政后可能做什么,而且清楚地知道政府做什么對自己是最有利的,那么選民的政治偏好就決定了他應當如何投票,試圖影響理性選民的投票是徒勞的。但是只要存在不確定性,選民不能確定政府或另一政黨上臺可能對他們會產生什么影響,選民不能確定投票給哪個政黨。這種不確定性就給說客的游說創造了機會,政黨、利益集團都可能成為游說的說客,通過游說去影響其他的投票人,提供有利于自己的政黨、利益集團的信息,以利于其他投票人投自己所支持的政黨的票。不確定性使許多投票人會受到政黨、利益集團的說客的影響。
政府也面臨著不確定性的問題,它自己可能不知道政府行為將產生什么樣的客觀結果,不知道政府行為將如何影響投票人的效用收入,它也可能不知道投票人是否意識到政府在做什么以及政策如何影響選民。為了對付不確定性,政府不得不在自己與選民之間雇傭中間人,這些中間人是政府的代表。政府把自己的代表派到選民中,通過游說使選民相信政府的行動、政策是值得支持的。當然,其他政黨也可以雇傭自己的代表去游說,使選民相信執政黨的政府應該被他們的政黨替代掉。為此,唐斯得出這樣的推論:“不確定性有助于使民主制度轉變為代議制政府。”這樣政府的權力就因此分散到許多代表中,中央計劃部門的部分權力就轉移到代理人手中,從而實現了政府的分權。唐斯從全新的角度解釋了代議制的問題。
除了作為政府的代表的中間人外,在唐斯的民主模型中還有另一種非政府的中間人。非政府的中間人把自己裝扮成多數選民的代表,聲稱自己代表民眾的意愿,實際上他們可能只是為某一特定集團或組織服務的說客。由于多數選民不直接向政府陳述任何意見,因此政府必須聽這些非政府的中間人的說客的宣傳,并且要猜測說客有多大的代表性。因此非政府的中間人的說客就要努力使政府相信他們的建議是選民支持的,是選民渴望實施的政策。事實上,這些非政府的中間人可能并非是自己所說的多數選民的代表,而只是某些特定集團或組織的說客而已。盡管如此,政府仍不可避免地受這些非政府的中間人的影響。
在民主制度中,每個選民都僅有一張選票,但他們不具有對政策的同等的影響力。即使在一個完全確定的條件下,投票人對政府的每項具體決策的影響也是不同的,分屬不同集團的選民對政府的決策的影響是不一樣的。而不確定性的存在更是破壞選民對政府影響力的平等,因不確定性而存在的政府的中間人和非政府的中間人是不同利益集團的代表,這些中間人對政府政策的影響大于一般的選民,他們對政策的影響的比重大于他們在人口中的數量的比例。這樣,不確定性就進一步改變了民主制度的普選權所保證的政治影響力的平等性。這也就是說,表面平等的民主制度實際上是不平等的。
唐斯認為不確定性使民主政治的運轉受到了各種類型的說客、各種中間人、各種政黨、利益集團的影響,并對這種影響進行了分析。除此之外,唐斯還認為不確定性使民主政治的運轉過程受到了各種意識形態的影響。人們通常把某政黨的意識形態視為它的哲學世界觀,視為它對美好的理想社會的追求的價值觀。在唐斯看來,政黨的本質就是對執政感興趣,而對創造一個更美好的理想的社會則毫無興趣。“我們的回答是:不確定性使政黨把意識形態發展為權力斗爭的武器。在這個角色中,意識形態被賦予特殊的作用。這些作用決定了它的性質和發展。”所有政黨為了獲取多數選票都要提出多數選民擁護的政策,問題在于,在不確定性的條件下,投票人不知道政府政策的詳細內容是什么,即使投票人真的了解政府的政策也不能準確預測政策的結果。在這種情況下,意識形態會對投票人的決定起很大的影響作用,選民可以依據競爭性政黨的意識形態的內容進行比較,支持同自己的觀點比較接近的政黨。也就是說,在不確定性的條件下,選民會依據意識形態來投票,而不一定是依據政府、政黨在具體問題上的具體政策來投票。因此每個政黨都要設計自己的意識形態來爭取更多選民的支持,政黨意識形態有助于選民在沒能確切了解每項政策的情況下作出投票決策。
在一個不確定性存在的社會里,理性決策者在作出決定前只能獲取有限的信息,選民在投票決策前也只能獲得有限的信息。理性選民的投票是選擇能夠為自己帶來更多效用收入亦即更多收益的政黨,這就需要掌握競爭性政黨及其政策的相關信息,才能作出理性的選擇。而信息是需要成本的,包括收集、挑選和傳遞信息的搜集成本,對信息作出客觀分析的分析成本和將信息和特定目標進行對照的評價成本。在民主制度中選民經常可以從政府、政黨、利益集團、媒體及私人交往中獲得大量的免費信息,但是在以勞動分工和不確定性存在為標志的社會里,信息成本是因人而異的。唐斯相信在現實的社會中那些高收入的人能夠比低收入的人更好地獲取信息,因此能夠對政府的政策有更大的影響,從而更加扭曲了民主政治的平等原則,信息的不平等造成了對政府政策制定的影響力的不平等,多數選民不能夠獲得足夠的信息來直接影響那些和他們有關的政策的制定,而少數選民卻掌握了更多的信息而能夠更多地影響政府的政策制定。
熊彼特將民主界定為政治精英通過競取人民的選票而獲得政治權力的制度,也就是將民主界定為競爭性選舉的制度。這一程序民主的概念的確立是西方民主理論的重大轉折,對現代西方民主理論產生了根本性的影響,但是熊彼特并沒有深入探討競爭性選舉的民主制度的性質和運作機制。唐斯則建構了以理性人的假設為前提的競爭性選舉的民主模型,對競爭性選舉的民主制度的性質和運作機制進行了深入的分析,揭示了競爭性選舉制度中政府、政黨和選民的行為動機及其決策的基本邏輯。唐斯的民主模型是以理性人為前提的競爭性選舉的制度模型,是由所有選民投票選擇決定由某個政黨或政黨聯盟獲得掌控國家的統治權力。在這種競爭性選舉的民主制度中,選民是為了個人效用的最大化來投票,支持某個提出有利于提高自己的效用的政策的政黨。而政府、政黨都是為了爭取選票的最大化,提出最多選民擁護的政策,由此構成了民主制度中政府、政黨和選民的決策的基本邏輯,決定了民主制度中政府、政黨和選民間的基本關系,競爭性選舉的民主制度就是在這樣的基本邏輯和基本關系中運作的。在唐斯看來,無論是政府、政黨還是選民,他們的政治行為都是建立在自私公理的基礎上的,政府、政黨的理性行為是為了選票的最大化,是因為只有獲得多數選票才能掌控國家管理的機器,從而在執政中獲得收入、名望和權力。選民的理性行為則是投票給能為自己帶來更多效用亦即更多利益的政黨來組織政府。
唐斯民主理論的貢獻之一就是將經濟學的方法運用到政治學研究領域,從而推進了對民主問題的科學化的研究。唐斯的民主模型是以經濟學的理性人假設為前提的,將政治活動中的各個主體視同理性的經濟人,政治行為者同經濟理性人一樣,都是自利的,都在追求個人利益的最大化。這在一定程度上把政治學和經濟學統一起來了,建立了統一政治學和經濟學的模型。就此而言,唐斯的研究是政治學的研究方法的一場革命性的變革,唐斯的民主模型的建立極大地推動了當代民主理論的實證化的研究熱潮,也極大地推動了當代政治科學的研究熱潮。曾經擔任美國公共選擇學會會長的繆勒認為:“在所有公共選擇的著作中,唐斯的論著也許是對政治科學家影響最大的。”
唐斯的民主理論的另一個突出貢獻,是進一步改變了人們的傳統的民主觀念,為我們探討西方民主制度及其運作提供了新的視角。西方傳統的民主理論是建立在政治人的基礎上,亞里士多德的政治人的觀念對西方民主理論有著根深蒂固的影響。“人類在本質上,也就是一個政治動物。”在政治人的視野下,政府是社會公共利益的代表,民主政府的功能就是推動社會的公共利益,增進社會的福利。唐斯的民主理論完全打破了這樣的傳統觀念,其理性人的民主模型認為民主政府及政黨的決策邏輯也是自利的動機驅動的,其政策只是為了選票的最大化,而其社會功能的履行只是選票最大化的副產品而已,理性的選民也并非為了公共利益而是為了個人利益最大化去投票選舉。這就從全新的視角解釋了西方民主制度的性質和其運作的機制,有助于我們更為深入地理解西方的民主制度。正是理性人的民主模型使我們更清楚地意識到西方制度中的政黨、政府以權謀私的可能性和現實性。
唐斯以理性人假設為前提的民主模型的缺陷是明顯的。自私的理性人的觀點是片面的,并不真正符合社會人的本性。按照馬克思的說法,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由此決定了人的本性的復雜性。人既不是天使但也并非魔鬼。一方面人是自利的理性人,也會具有偏私的天性,但是作為社會人又具有公共性,人也會顧及他人顧及公共利益,具有兩重性。亞當·斯密也承認經濟活動中的自利的理性人,也有其道德性亦即公共性的一面。政治活動中的人則更是如此,無論是政府、政黨還是選民并非只是自利的理性人。傳統政治學的規范理論認為,政府是公共利益的代表,是完全為了增進社會福利,而忽略了政府的成員作為自利的理性人追求私人利益的一面,是片面的。但是像唐斯的民主模型那樣,將其行為完全確立在自利的理性人的基礎上,同樣也是片面的,是不真實的。政治人不能完全等同于經濟人,政治行為也不能完全等同于經濟行為,自利的理性人無法合理地說明政治人的行為。熊彼特認為企業家的生產的目的是為了最大化的利潤,滿足消費者的需要只是他的生產行為的副產品,在經濟學這樣的論斷或許是成立的。企業家擁有自己的產權,他們為了利潤的經濟行為是正當的。但是政府掌握的是公共權力,他們經費來自納稅人的繳納,如果民主制度中的政府的政策、行為只是為了選票最大化,只是為了統治者自身的利益最大化,那么所有政府行為都只是以權謀私,所有的政府行為都是腐敗的。因為所謂腐敗就是運用公權謀求私利,按照唐斯的民主模型的邏輯,政府使用公權不是為了增加社會福利,不是為了公共利益,而是為了選票最大化,為了實現統治者自身的利益,那政府的所有行為就等于腐敗行為了。顯然,這樣的觀點是片面的。當代政治科學理論的公共選擇學派,基本上堅持了唐斯民主模型的理性人的觀點,試圖將政治學研究經濟學化,希坎南、塔洛克也指出:“無論在市場活動中還是在政治活動中的人,人都是追求效用最大化的人。”政治中的理性人也是經濟人,遵從利益最大化的經濟法則。但是因為理性人的假設前提的片面性,所以也難以對民主問題作出真正客觀的分析。當然,理性人的假設使我們看到政府工作人員以權謀私的可能性,需要警惕公共權力的腐敗,將公共權力關進籠子里,防止權力的腐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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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美]熊彼特.資本主義、社會主義與民主[M].北京: 商務印書館,1999:400.
[4][美]繆勒.公共選擇理論[M].北京: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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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美]詹姆斯·M·布坎南,戈登·塔洛克.同意的計算[M].北京: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