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 燮
女書作品中的意象呈現
謝 燮
在文學地理學批評理論里,意象屬于地理空間的一個部分,是組成地理空間必不可少的元素。作品文本中的意象呈現,往往反映了其文本的地理空間。女書作品中有很多特色鮮明的意象,這些意象的形成,有自己獨特的地理環境、歷史條件和社會群體意識,反映了女書作品的創作主體獨特的審美情趣和創作心理。
女書作品 地理空間 文學意象
Author: Xie Xie,
is from Minzu University of China. Research direction: the southern ethnic literature.地理空間是人類生存的必要條件,也是文學產生的厚重依托。地理因素在文學的產生過程與發展歷史中,往往起著一種制約與規定的作用,是作家與作品產生的基礎與前提。(《文學地理學批評的十個關鍵詞》37)從歷史上來看,任何一個自然條件比較封閉與文化傳統比較保守的特定區域,都容易形成特色非常鮮明的文學。女書作品正是如此。女書,是流傳在湖南省永州市江永縣上江圩鎮及其毗鄰一帶婦女中間的一種獨特的文字符號體系,由女書這種文字寫成的作品,即女書作品,其創作主體全為當地婦女。上江圩鎮一帶多山地丘陵,自然條件較封閉,舊時,由于交通不便,當地人與外地人少有來往。這些婦女生活在盤山狹小的地域里,在這樣的地理環境里寫成的女書作品是非常有特色的,其意象呈現也較獨特,值得分析探討。
意象通常表現為一種物象形式,是經過作者自己主觀情感的審美加工后,把自身思想感情寄托于上的客觀對應物。在文學地理學批評的理論里,意象屬于地理空間的一個部分,是組成地理空間必不可少的元素。(《文學地理學批評的十個關鍵詞》38)作品文本中的地理空間,往往是用一種意象的形式表現出來。(《文學地理學研究的主要領域》42)女書作品中就有不少特色鮮明的意象呈現。
思起非常結交日,幾個同歡逍樂遙,才給姐娘落陰府,少個鴛鴦不成行!(謝志民 43—44)
“逍樂遙”:逍遙樂。“少個鴛鴦不成行”:指失去了一個鴛鴦,不再成群了。喻義姊妹中失去了一個,不再是原來的群體了。鴛鴦,喻義姊妹。不成行,指不成群,不成對。
石山頭上石杲杲,石山腳下姊梳頭。臺是一心學姊樣,手扳長梳學不來。被為他家人緊逼,拆散鴛鴦不成行。(謝志民 1011)
“石杲杲”:指巨石聳立而多的樣子。“被為他家人緊逼,拆散鴛鴦不成行”:指男方家緊緊催逼娶親,拆散了義姊妹,不再能常聚一起。被為,只為,因為,由于。他家,指新郎家。緊逼,指男方催逼娶親。
這里的“鴛鴦”指的是義姊妹。在普通漢文和一般民間文學中,鴛鴦一般用以喻恩愛的夫妻,是愛情的象征物,如“得成比目何辭死,愿作鴛鴦不羨仙”(盧照鄰,《長安古意》);而女書作品中則多用以喻義姊妹。之所以用鴛鴦喻義姊妹,而不用其他事物比喻原因在于:①鴛鴦是當地常見的動物,當地多小溪小河,九彎十曲,成群結隊的鴛鴦很多,當地婦女經常見到,睹物有感,因而用于作品中。②鴛鴦總是成群結隊地在河水小溪中嬉戲,正如當地婦女在自家閣樓里經常歡聚在一起,唱女歌、做女工的情境。當地婦女非常重視和珍惜與義姊妹們相處的時光,希望能時時刻刻在一起,不愿分離,正如鴛鴦總是成對不落單。這種對義姊妹惺惺相惜、一刻也不愿分離的濃烈情感,是當地特有的人文環境。③其實細讀漢文六朝以前的詩歌,鴛鴦更多用來指兄弟朋友之誼,如嵇康贈其兄嵇喜從軍詩(《送秀才從軍》)有:“鴛鴦于飛,嘯侶命儔。朝游高原,夕宿中洲。交頸振翼,容與清流”,再如鄭豐答陸云的贈詩,將陸機、陸云兄弟比作鴛鴦(《答陸士龍四首·鴛鴦六章并序》):“鴛鴦,美賢也。有賢者二人,雙飛東岳,揚輝上京。”直到六朝以后,鴛鴦才逐漸演變成幾乎專指男女之情。女書用鴛鴦喻姊妹,與六朝前的漢文詩歌有著異曲同工之妙。而六朝之后,漢文中鴛鴦意象的變化沒有影響到女書作品里,也許是與當地地理環境的閉塞以及當地婦女對封建婚姻制度的厭惡,義姊妹間的情感要比對丈夫的情感濃厚。
你在人門三朝滿,好情拆開啼不啼?將此時來正二月,龍出遠鄉拆溶行。可憐臺身冷如水,時刻傷心眼淚垂。(謝志民 56)
“人門”:別人的家門,指別人家里。“三朝滿”:滿了三天,指女子新婚滿了三天。“龍出遠鄉”:指作者的義妹遠嫁他鄉。“拆溶行”:被拆散而離了群,指被逼出嫁,離開了義姊妹。“臺”:我。
想起非常樣,時時在姊邊。雙龍去出洞,黃河海下穿。至今不見面,問姊情不情?(謝志民153—154)
“非常樣”:以前那樣。非常,以前、從前。“雙龍去出洞,黃河海下穿”:兩條龍離開了洞府,在汪洋大海下來往遨游,喻義姊妹一起走家串戶,自由而歡樂的生活。黃河,泛指較大的河流。海,泛指較大的水域。“情不情”:指思念不思念。
這里的“龍”指的是義姊妹,是一種對姊妹的尊稱,把姊妹比作美好高尚尊貴的龍,這與春秋戰國時期,楚文化中的龍意象大多被喻為高風亮節的君子情況相似。如漢王逸《楚辭章句》“序言”中有一段著名的話:“《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喻,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虬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風云霓,以為小人。”其中,“虬龍鸞鳳,以托君子”即將龍喻為高風亮節的君子形象。另外,龍在楚文化中還有灑脫不羈,逍遙自在的浪漫形象,如《九歌·云中君》中載:“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蹇將憺兮壽宮,與日月兮齊光。龍駕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靈皇皇兮既降,猋遠舉兮云中。覽冀洲兮有余,橫四海兮焉窮。思夫君兮太息,極勞心兮忡忡。”其中,“龍駕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與女書詩中的“雙龍去出洞,黃河海下穿”都有一種任君遨游、自由不羈、逍遙浪漫之感。為何女書作品中龍的意象與楚辭中龍的意象如此相似,這是由于女書流傳區在湖南境內,湖南是春秋中期以后楚文化的中心地區,女書作品應是受到了楚文化的影響。但是,在秦一統之后,龍成為了帝王的象征。自秦始皇被稱為“祖龍”,漢初劉邦時“龍”正式作為皇帝的代稱,隨即一些帶龍字的詞匯也逐漸成為皇帝的專指詞匯。因而,秦漢之后,在普通漢文和一般民間文學中,平民百姓不能稱龍,即使是王公大臣也是不能稱龍的,而在女書作品中,卻依然將龍喻為義姊妹,這是由于女書流傳區的地理環境因素影響,當地地理位置在山野僻壤,舊時的交通又十分不發達,因此當地人與外界的交往很少,當地婦女被外界的意識形態影響不大,沒有龍即是皇帝象征的觀念;再加上天高皇帝遠以及女書作品是由男子不識的女字書寫而成這些客觀原因,因此,即使在作品中用龍喻姊妹,也不會受到統治者的責難,故作品中就將龍這樣的美好高尚自由之物以喻姊妹。
女日了了盡不念,自己想開請不愁。只是怨其咱福薄,錯投樓中亡父情。好比河邊楊柳樹,洪水到河推動身。幾時勝贏天上月,日日出時日日收。(謝志民 178)
“女日了了”:閨女生活完了,指已經出了嫁。“盡不念”:盡量不要再去思念,指對閨女生活的留戀。“錯投樓中”:指錯投生為女子。“亡父情”:失去父母的疼愛,指女子一成年就要出嫁,離開父母,不能像男子那樣長留在父母身邊。“日日出時日日收”:指月亮天天升起、降落又升起。
詩中以月亮象征自由。詩歌表達了作者羨慕天上自由自在,悠悠遨游的月亮,烏云遮不了,高山擋不住,無拘無束,天天升起、降落又升起。她希望能贏得像月亮那樣的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月亮,一般都是給人孤寂、清冷之感,此詩作者卻把月亮看作是自由的象征,這是因為當地婦女生活的圈子極其狹小,她們不能隨意與親屬之外的男子接觸,不能參與社會工作,婚姻不自由,因此她們渴望得到自由與解放的愿望十分強烈,而高高在上的月亮每晚都懸掛于天際,不會被任何東西改變,不會像楊柳那樣隨波逐流,可以按照自己的軌跡行動。作者也想像天上的月亮一樣,能按自己的心意生活,不被世俗、被封建婚姻制度所左右。于是,便將月亮與自由聯系在了一起。
三個橘崽共樹黃,是咱同村同宅墻。咱是同村好過日,不著日頭不著風,不著霜風吹落葉,不著日頭曬亂心。雪豆開花道紅色,牡丹石榴日日鮮。三個結交齊合意,烏云勝過月亮光。(謝志民 853—854)
“雪豆”:扁豆。“烏云勝過月亮光”:指月亮被烏云遮住不復光明。這首歌以同樹的三個橘子在宅院圍墻的護衛之下,環境適宜,生活美好,彼此間情趣相投,卻突然間被烏云遮去了月光,頓時一片黯黑,互相見不到面,比喻舊時代女書流傳區的姑娘們,在父母的疼愛、關懷之下,無憂無慮地交女友,結“老同”,過著自由而歡樂的生活。但好景不長,男方一催娶親,姑娘就得被迫出嫁離鄉,情深義厚的義姊妹各自東西,閨女時代的美好生活也就隨此結束。“烏云”指的是女子被催出嫁。
惟我冷樓真難氣,幾般幾條急在心。雖曰高樓姊有個,亦是寒心漸漸攏。(謝志民 45)
“冷樓”:指孤寂、冷清的閣樓。“真難氣”:真難憂慮得完,指憂慮的事情太多。“高樓”:對閨樓的貴稱。“亦是寒心漸漸攏”:也是快要到出嫁的時候了。寒心:心寒,憂郁,句中指出嫁。
同臺年低女日了,全可想警不合為。投親憂交沒歡日,可憐寒心就攏頭。(謝志民 110)
“女日了”:閨女的日子完結,指出嫁。“全可想警”:完全應當醒悟到。想警,醒悟、想了起來。“不合為”:不應該做,指不應該出嫁。“投親”:指投生在父母親家里。“憂交”:憂患交集,指憂患之事不斷發生。
叫臺何嘗哪不哭,兩個弟身不老成。三個同胞臺無用,又氣將身死日攏。(謝志民 211)
“不老成”:指不懂事,年幼無知。“臺無用”:我無用,指自己是個女子,要出嫁,不能代替死去的父母主持家務,照管年幼的弟弟。“將身”:自己。“死日攏”:指出嫁的日子到了。
三朝不憑如刀割,你在低頭焦不焦?放下冷樓如孤鳥,上亦不安下不停。(謝志民 51)
“不憑”:不在一起。“你在低頭焦不焦”:你在過卑賤的媳婦生活焦慮不焦慮?低頭:喻卑賤的媳婦生活。
女是低頭難一字,出卻就他不由咱。若是依其口中曰,身坐高樓不分居。(謝志民 176)
“女是低頭難一字”:女人都要過卑賤的媳婦生活,一個字——難。“出卻”:指出了嫁。“就他”:將就他們,指一切都要服從丈夫、公婆。“不分居”:指不出嫁。
“寒心”、“死日”指的是女子出嫁。“低頭”指的是出嫁之后卑賤的媳婦生活。在其他地方的文學作品中,嫁娶一般是被描寫成一件高興的事,是一件喜事;年輕女性對于愛情是有向往的,對婚姻嫁娶是有期待的,對婚后生活也是有憧憬的。而在女書作品中,出嫁被描寫成了這樣悲涼、感傷、無助、痛苦、憤怒的事情,作者用了“烏云”、“寒心”,甚至“死日”這樣的詞語來指出嫁。“死日”,將死之日,如此決絕、厭惡、毫無回轉余地的詞語,被當地婦女用來指女子出嫁,而出嫁之后的媳婦生活則用“低頭”來形容其婚后地位的卑賤與焦慮。當地女性都不愿意出嫁,因為出嫁了就不能再與義姊妹們無憂無慮地在閨閣一起唱女歌做女工,而只能在夫家服侍丈夫、公婆,過著卑賤的生活。這種想法,普遍見于女書作品中,是一種當地婦女的群體意識,是與舊時當地的人文環境分不開的。雖然舊時當地也受到了封建禮法的層層重壓,但由于地理位置的偏僻閉塞,封建禮法對當地的滲透相較于其他地方而言,還沒有那樣多,當地婦女還保有追求自由的思想,沒有完全屈服于封建禮法,她們對封建社會灌輸給女性的倫理思想如男尊女卑、三從四德等十分反感,對封建的婚姻制度極其不滿和憤怒。
女書作品中的意象呈現有自己的獨特性,由于篇幅有限,以上只是舉了幾例來進行解讀分析。這些意象的呈現,大多是在特定的社會條件下,在婦女群體中產生的,是歷代的女書使用者在自己的生活經驗基礎上創造的,它們生動、貼切,賦有深刻的思想性,頗具藝術美感,而且特色鮮明。這些意象呈現,大多僅在女書作品中使用,不見于普通漢文和一般的民間文學。這些意象的形成,有自己獨特的地理環境、歷史條件和社會群體意識,反映了當地婦女獨特的審美情趣和創作心理。
鄒建軍,周亞芬:《文學地理學批評的十個關鍵詞》,載《安徽大學學報》2010年第2期。
鄒建軍:《文學地理學研究的主要領域》,載《世界文學評論》2009年第1期。
謝志民:《江永“女書”之謎》,河南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
In the literary geography theory, literary images belong to geo-spatial, and they are the essential elements of it. They often re fl ect the geographical space of the text.There are many distinctive images in Nushu works, which have their own unique geographical environment, historical conditions and social group consciousness, and they re fl ect the creation subject's special aesthetic interest and creative psychology.
Nushu works geo-spatial literary images
謝燮,中央民族大學,研究方向為南方少數民族文獻。
作品【Works Cited】
Title:
Literary Images in Nushu Work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