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遇上秦香蓮

2014-11-17 06:12:32劉宏偉
地火 2014年2期

■劉宏偉

在認識錢章之前,我的眼里只有兩種人:好人和壞蛋。但眼下,看著一臉愁容滿身酒氣躺在我家沙發上的這個人,我不得不承認這個世界上還有一類人——好壞人。披著壞人皮囊,行著好人心腸。

妻子從臥室出來,手上拿著一條毛毯,輕輕地蓋在了錢章身上。回頭跟我四目相對,同時露出一個會心的苦笑。

一準兒又是老家那邊來電話了,唉……

這次是一條短信,要八萬塊錢擇校費,還提起十六年前的一筆舊賬。說錢章當年借她媽的六百塊錢至今未還,讓他連本帶息還上。

都過去十六年了,現在才提起?毛病吧?他們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還能分得清嗎?

誰知道呢,反正這家伙是我見過的最倒霉的倒霉蛋了。每次一遇到新希望出現,那邊一準兒跑出來折騰,還是無意的,感覺就跟通靈似的。

新希望?誰呀?

你不認識的,戲劇學院的一個老師,一個老領導給他介紹的。

漂亮嗎?

“我沒見過,只是聽錢章提過幾次。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是沒十成的把握,這小子是不會把對方帶出來見人的。”說完我仔細地看了林巧兒一眼,看她是不是故意在拿這話試探我。女人的吃醋是最沒道理可講的,一不小心夸了別的女人一句漂亮,搞不好得花半夜的時間來哄。每天看見林巧兒這樣一個漂亮媳婦兒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總感覺有些不真實。用錢章的話來說:“鮮花插牛糞,表面上看吃虧的是鮮花,其實真正受罪的是牛糞,不但要奉獻出全部的養分,還得承受巨大的侮辱和輿論壓力……”

他要是放不開老家那一頭,見也白見。照理說他應該是很幸福的,那么好的一個女人死愛著他。每個人都有本難念的經,唉……別想了,咱們也早點睡吧,明天你不還得早起去開會嗎?以后你勸他少喝點兒,對身體不好。

唉!我的老婆大人啊,“好人”跟“愛人”筆畫都不一樣,能是一回事兒嗎?愛情這玩意兒跟好壞真沒啥關系。再說,錢章也算不上壞人吧。每次都是他自個兒灌的,擋都擋不住。喝多了就睡,這點兒倒不錯,不像以前,四處打電話。你倒杯開水放他面前的茶幾上,喝多了酒夜里一準兒口渴。

方藍這么多年就沒再找一個?她到底圖個啥呢?這不是擺明了守活寡嗎?

離異了還帶著個孩子,估計也不好找。聽錢章的意思,方藍壓根兒就沒想過要再找一個。她這些年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孩子身上,要不怎么能說她就是現代版的秦香蓮呢。

……

妻子是個挑剔講究的人,尤其是在交朋結友方面,很看重對方的素質和品行。她對錢章的印象不錯,即便偶爾喝醉了四仰八叉地躺在我家客廳里,她也從來沒有抱怨過,還一直說要認他做兒子的干爹。開玩笑似的提過兩次,錢章沒接茬兒,妻子也就沒再提起。

我知道錢章這小子在猶豫什么,擔心收了干兒子會折壽,這是他家鄉傳下來的說道。

擔心錢章夜里起來磕碰,我沒有關客廳的燈。

妻子的睡眠質量特別高,腦袋一挨枕頭,沒幾分鐘就睡了過去。長長的睫毛柔順地貼在眼瞼上,眼角以十六度的弧度呈流線型上翹著(我曾用兒子的量角器偷偷量過),精巧的鼻子輕輕地一張一合著,嘴巴屬于舒淇類的厚嘴唇,一般男人都覺得這樣的厚嘴唇性感,可我還是覺得要是再薄點兒才好。一頭烏黑的長發披散在腦后,只有幾縷飄散在正露著幸福微笑的臉上。

看著熟睡中的妻子,一股幸福的暖流迅速地從我的心窩淌出,全身漫延。這一刻,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不對,準確的說法應該是自從認識妻子林巧兒后,我就成了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了。也開始了最不踏實的日子,跟錢章說的插著鮮花的牛糞的感覺差不多。

“真不知道你上輩子積過啥子德,還是這輩子被老天爺搞錯了號,狗屎運走得讓老子嫉妒……”錢章對我說話,從來都是滿嘴陰損,似乎他要不這樣說我,就對不住我似的。但他場合把握得很好,絕對不在林巧兒和有外人在的場合損我。

是啊,大學肄業,身高不到一米七,女人眼中典型的“三等殘廢”。長相嘛,自認五官端正,可這一到錢章嘴里就完全變了樣:“輕易別在夜晚出來,會把人活活嚇死。”

我的老家在廣西南寧一個偏遠的小山村,用錢章的話來講:“一個鳥不生蛋鬼不拉屎的地方,除了特產拳頭大的夜蚊子外,就只產一樣東西了——窮人。”家里上溯八代,也找不到一個讀書做官的人。我在家里排行老三,上面有一哥一姐,下面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雖然都成家了,時不時還需要我接濟一把。我在一家私人公司搞硬件開發,干了十年月薪才從每月四千塊上漲到六千塊。

林巧兒呢,南京本地人,正兒八經的名校碩士研究生。身材比我還高出一厘米,在女孩子里也算高挑的了,關鍵是天生了一副美人胚。獨生子女,父母都是國營企業的退休職工,或多或少也因了這層關系,林巧兒也進了這家大型國企當會計,從兩千多名應試者中公開招考進去的。林巧兒月薪的零頭基本上就超過我的月薪了,用她偶爾拿來打趣我的話講:“老公,你把我每月上繳國家的個人所得稅又掙了回來,真牛!”

就這樣,兩個天上地下的人,居然走到了一起。八年過去了,不但沒有出現錢章此前擔憂的“不長久,你會把自己憋屈死的”,還有了一個七歲的兒子。當初錢章反對我跟林巧兒在一起,我非常理解,兩個人的差距太大了,更何況還有他這樣一個現成的例子。甭說他了,但凡真心對我好的朋友,沒有一個不反對的。

除了現實條件的鴻溝外,錢章最擔心我對林巧兒“看不住”,“你自己照鏡子瞧瞧,你能守得住嗎?那么漂亮活潑人見人愛的一個女人,她現在一定是受到了極大的創傷,一時想不開才想找個‘絕對安全型’的男人自虐一把。一旦她內心的欲望復活,到時候恐怕你只有哭的份兒。甭說別的,光你頭上的綠帽子都夠壓死你幾回的……”

我當時覺得錢章的話太難聽了,不該那么說林巧兒,還跟他急過:“就算出現這樣的情況,我也樂意。”

其實我心里也不無猶豫。我知道林巧兒一年前才剛結束一段痛苦的感情歷程,還為此自殺過。很老套的故事,從小青梅竹馬一個大院里長大就差領證結婚的戀人,突然跟他們中間的另一個青梅竹馬的女人搞到了一起,還背著她一起移民了。

錢章對林巧兒本身并沒什么意見,主要是覺得我跟她在一起太不靠譜,我甚至懷疑他有過林巧兒跟他在一起也比跟我在一起靠譜兒的想法。作為十幾年的哥們兒,我本不該有這樣的想法。我也曾無數次地問過林巧兒,為什么會喜歡上我?她每次都用一個迷死人的笑容把我打發掉。最后我只能歸結為上輩子她欠我的,因果輪回,就像白蛇跟許仙似的。

當我下定決心跟林巧兒結婚時,錢章還是高高興興地參加了我們的婚禮,還帶來了好幾個局級領導給我撐面兒。最后卻惡搞了我一把,偷偷塞了盒速效救心丸到我口袋里,至今還放在鎖著結婚禮物的柜子里。

巧兒在床上翻了個身,沒兩分鐘又翻了回來,把一只胳膊搭在我的肚子上,雪白晃眼。從小喝牛奶長大的女孩子,皮膚就是好。想起睡在客廳的錢章,我卻很難入睡。他走到今天這地步,我是除了他跟方藍以外最清楚情況的見證人了。更多的時候,我感到很困惑,像他這樣一個優秀的男人,一個心慈手軟的男人,怎么一眨眼就走到了如此不堪的境地呢?

在男人的角度,錢章絕對算得上一個好人,一個敢于承擔責任的純爺們兒、男子漢;在女人的角度,他卻是個地道的壞蛋,不負責任、始亂終棄之人。而我,見證了錢章由一個好人變成一個好壞人的全部過程。

一晃我跟錢章都認識快十六年了。當時我們都還在洛城工作,我在當時還很牛氣紅火的康柏電腦授權服務中心工作,主營康柏電腦的售后服務,偶爾也做做其他雜牌電腦的維修業務。三十出頭了,還是光棍一個。別人給我介紹的女孩子,最后全部成了我的異性朋友,她們無一不覺得我是個大好人,大方、真誠、肯吃虧,就是沒有一個愿意跟我處對象。

歸根結底,主要覺得我的長相磕磣了點兒。這還真不怪我,我生下來長大就成這樣了,這個世界,誰還能決定自己長啥樣呢?但我至少五官端正,就是矮點兒,長了兩顆大齙牙,眼珠子有點兒外凸,大山里缺碘造成的。普通話講得略顯含糊,連聽帶猜還是很容易整明白的。“傻人有傻福,我現在過得比誰都幸福”,我要是沖錢章說這句話,一準兒把他氣個半死。

當時的品牌電腦售后服務是一門利潤豐厚的生意,小毛病說成大毛病、大毛病說成不治之癥、舊配件當新配件用、新配件當特殊配件用……十六年前,電腦的使用還屬于少數窄眾。不像現在,不少中學生自己就可以搗鼓著組裝一臺電腦玩玩兒。記得當時街邊的打字店像雨后春筍般地遍地開花,而且個個生意火紅,現在走完兩條街也很難見到一家打字店了。

老板知道我一撒謊就臉紅結巴,談業務的活兒從不讓我沾手,專門讓我負責真正需要技術實力的維修工作。其他的維修工程師搞不懂的技術活兒,就讓我接手。我也很樂意埋頭研究技術,不用騙人,心里很踏實。我在硬件研發維修方面的進步,都是在這段時間里琢磨出來的。

錢章當時在洛城一家雜志社上班,職位很高,二十出頭就當上了部門主任。工資卻不高,勉強能夠吃喝。不過當時記者的神秘面紗還沒完全揭開,靠拿紅包和負面報道的封口費也能過日子,偶爾幫關系不錯的企業搞個策劃方案或召開場新聞發布會,掙的外快就更可觀了。他的一個耍得很要好的姐姐是我們老總的大學同學,我們老總是南京人,在洛城沒什么朋友。加上老總喜歡熱鬧,每次聚會,都會讓他的那位女同學多叫上幾個耍得好的朋友,這邊兒就叫上公司員工。幾次聚會下來,我跟錢章自然就認識了。

錢章當時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并沒有與我深交的意思,甚至根本沒把我看上眼,而是跟公司里另一個洛城本地的朋友很合得來。大概有半年的時間,錢章沒有再參加公司的聚會,忙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聽說他覺得公司里此前跟他交好的那位同事做事情很不地道,聽說是借了他另外一個朋友的錢賴著不還。

直到有一天,我在洛城有名的土灶火鍋店吃“二拖幺” (葷菜兩塊錢一盤、素菜一塊錢一盤),正好遇到錢章跟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也在那里吃。錢章招呼我跟他們一起吃,我只好坐了過去,準備吃完后我買單請他們倆。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雪薇,一雙烏黑發亮的大眼睛,流露出柔和親切的光,卻讓人不敢直視。鼻梁堅挺,典型的瓜子臉,不笑也能清晰地看見兩個酒窩,留著齊肩的碎發。感覺似曾在哪里見過。

當錢章告訴我“雪薇”這個名字時,我腦海里那種熟悉的感覺更強烈了,可就是一時間想不起來。一向不善言談的我只顧低頭涮菜,沒好意思追問。反倒是錢章,主動問了我一些公司和我個人的情況。錢章的幽默風趣似乎是與生俱來的,總能令現場的氛圍很快變得融洽愉悅起來。

雪薇吃得很少,更多的時間是在一旁文靜地喝著飲料,滿目含情地望著錢章,聽錢章講笑話和社會上最新流傳的段子,對錢章的喜歡表露無遺。直到有客人到我們這一桌來跟雪薇打招呼,要簽名,我才猛然想起,我在洛城電視臺的新聞聯播里見過這張臉,也聽過這個名字。

十多年過去了,我現在依然可以想象出我當時的吃驚、窘迫和不知所措。洛城最有名的主持人,竟然跟我同坐在土灶火鍋店里同一張桌子上吃“二拖幺”。盡管我一向對偶像不感興趣,但真能跟洛城最紅的女主持人一起吃飯,心里的那份局促和喜悅還是難以言表的。

這頓飯最后還是被錢章搶著買了單。臨別時,他叮囑我千萬別告訴公司的人他認識雪薇的事情。我知道,他是不想讓一幫人說來說去。

雪薇是洛城電視臺的當家花旦,關于她的各種流言蜚語更是家喻戶曉。版本最精彩的主要是陪睡一夜的價碼和跟市委書記的曖昧關系。面對面地見過后,我覺得雪薇很明亮,尤其是眼神,一個人的眼神是很難騙人的,總覺得她不像傳言中那樣的女人。

不過我怎么也沒想明白,她怎么會跟錢章走到一起。盡管錢章很有才華,寫得一手好文章,年紀輕輕就做了雜志社的主任。可這跟雪薇的名流身份一比,就顯得太小兒科了,還是不太搭調。但錢章跟雪薇私下的親密交往,我是親眼見證的,由不得我去懷疑。

接下來一段時間,錢章總會隔三差五地叫我出去一起吃“二拖幺”,就我們倆人。我在洛城本身也沒什么朋友,能有個人搭理我,正好。錢章喝白酒不怎么行,啤酒還可以,至少比我強。

在洛城喝酒有個規矩,只要一碰杯,就必須一口干。否則對方就會看不起你,覺得你不是個耿直的人,甚至連朋友都做不成。所以我每次跟人喝酒,都得先解釋一下,而且不輕易跟人碰杯。

錢章跟我喝了幾次后,相信我真的不能喝酒,也就不再逼我干杯了。說是照顧我這個少數民族(我是壯族人),每次都是他一仰脖子把一大杯啤酒咕咚咕咚地灌下去,我也就喝一大口意思意思。慢慢地,我跟錢章就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

有天夜里,我被一陣接一陣的手機鈴聲吵醒了。一看時間,凌晨三點鐘。號碼顯示是錢章的手機,電話里傳出的卻是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自稱是派出所的。說是錢章被人打了,正在派出所錄口供,說是讓我過去一趟。

待我心急火燎地趕到中梁山派出所時,錢章已經做完筆錄了。額頭上破了一道口子,正滲著血。他不想讓單位的人知道,才通知我的。原來雪薇晚上約了錢章去歌廳唱歌,有個醉鬼認出了雪薇,非要跟她喝酒唱歌,錢章出面阻止了對方。結果錢章上廁所時,被人從后面拍了一板磚。擔心給雪薇帶來不必要的麻煩,錢章讓她一個人先走了。

錢章不肯上醫院去,我們便就近找了家夜里營業的藥店,買了些棉簽、紗布和酒精,簡單地把傷口處理了一下。中途雪薇打了好幾個電話過來,看得出來她對錢章的擔憂和用心,說是想見見錢章才放心。錢章沒同意,而是帶著我找了家通宵的小火鍋店喝酒。

錢章似乎是有意要灌醉自己,菜還沒上來,他就咕咚咕咚地吞下了一瓶洛城純生。喝完了才回過味兒來,覺得口感太淡。才發現剛才沒看仔細,喝掉的根本不是慣常喝的老洛城,嚷著讓老板趕緊換老洛城上來。本地人都覺得新出的洛城純生除了價格翻番外,實在找不出別的好,還有不少人甚至懷疑洛城純生就是直接用老洛城啤酒勾兌后裝進純生的瓶子。換個標簽,這樣小小的一個改動,利潤就直接翻了三倍。洛城純生在酒店和一些高檔的餐廳走得還成,這些場所吃喝講究的就是一個面子,是明著當冤大頭的地方。

菜陸續上來了,耗兒魚、鴨血、鴨腸、鯧魚、毛肚、藕片、凍豆腐、蒿子稈,還有一盤黃鱔。我知道,這是錢章專門為我點的。他知道我愛吃黃鱔,他自己不喜歡吃這玩意兒。說這城里出售的黃鱔和泥鰍都是用避孕藥催肥的,吃了對身體有害處。尤其是女性,會導致不孕。男的就更慘,可能會斷子絕孫。誰說的?有沒有什么科學根據?沒人去查,也沒人去追究。知道的人就不點這兩種菜,不知道的照樣吃得歡實。我是知道后,還照樣吃得歡實的人,因為我知道,如果要按照健康的標準來挑菜,這一桌子菜沒有一樣是沒問題的。

就拿這些天媒體正在熱炒的“爆炸瓜”來說吧,聽說從地方到中央,連個檢測認定是否有害的部門和機構都找不到,說是壓根兒就沒有針對這種生長激素的檢測指標。嗨,在眼下你要吃到徹底放心的食品,除非自己回到山里面種。否則就兩眼一閉,啥都不用想。要不然,你只有餓死的份兒。你聽聽:“注水肉”“健美豬”“染色饅頭”“蘇丹紅”“石粉雞”“塑化劑”……才多長時間,接二連三曝出這么多可以認定的有毒有害食品,沒被媒體曝出的,還不知道有多少呢。

錢章今天太反常了,叫了滿滿一桌子菜,自己卻不怎么吃,光顧喝酒。起初我還以為他是在為雪薇挨打這件事情上鬧不開心,慢慢發現錢章的反常跟雪薇和被打的事情沒什么關聯。

你知道嗎?要是這世上有后悔藥,老子愿意用所有的錢去買一顆。

真要有的話,估計你用現在所有的錢去買,也不見得夠買一顆的。那么多有錢有權的人,哪是咱普通老百姓買得起的。就算原本是買得起的,經過這幫龜孫子一壟斷,也就成了與你我小老百姓無緣的稀有資源。

“人這輩子,啥都可以欠,千萬別欠情。”錢章說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不像他這個火熱年紀該有的沉哀。嘆完后端起面前的啤酒杯,一仰脖子,咕咚三下就杯底兒朝天了。難不成他跟雪薇之間出了什么問題?我沒問,這段時間的相處,我對錢章的了解又深入了不少。知道他自己想說的,不用問,自然會一一道來;不想說的,怎么問也沒用,他會虎著一張臉,假裝沒聽見。

你知道嗎?愛情就是矮個兒里挑高個兒。你要是沒出南寧的小山村,估計這會兒早跟村子里的某個姑娘結婚生子了。總共就那么幾個待嫁的,就算都不漂亮,甚至其中一個最漂亮的臉上還有麻子,矮個里挑高個,你總會喜歡上其中的某一個。一輩子不出山,這輩子都會寶貝著你選的那個姑娘。你信不信?

嘿嘿,有可能。

你現在看見這么多的花花姑娘,再讓你跟村里某個麻子姑娘,哪怕她就是秦香蓮再世,恐怕白給你都不要。你知道嗎?在我們那旮旯,中小學的男老師找個農村姑娘做老婆,非常普遍。但反過來,卻很少有女教師找個農民做老公的,至少得找個同樣教書的男教師,或者找個在鄉政府里工作的干部之類的。老師這個職業在農村人眼里,是很值得羨慕的鐵飯碗,穩定、收入有保障、受人尊敬。女教師就更稀罕了,要是長得漂亮,那就更是寶貝疙瘩了。

“我們那里鄉村的情況也差不多。”我不知道錢章為何突然跟我提起教師這件事情,我費勁地用心聽著。雖然是凌晨了,火鍋店里的人還不少,很吵。洛城是典型的山城,生活在這里的人熱情、好客、講義氣,但個個脾氣火爆,說話就跟吵架似的。這個時候前來燙火鍋的多半是些唱完歌、打完麻將、泡完妞兒餓了的夜游神,都是些放縱的主兒。

“老爺子來信說我要不跟方藍結婚,他就不認我這個兒子。還說方藍在學校宿舍里把衣服、信件什么的都燒了,說我要是不要她了,她就不活了。早在兩年前我就委婉地告訴過她,我配不上她,讓她找個更合適的人。她不聽我能有啥辦法?唉,丫丫個呸的,都什么年代了,硬要做秦香蓮,還玩兒這一套!你說這都什么事兒啊?像她那樣要人才有人才、要相貌有相貌、要口碑有口碑的姑娘,隨便扒拉個男人也比我這樣四海漂泊的打工仔強吧。學校里的未婚男老師都在暗戀著她呢,只要一個暗示,那還不得不要命地撲上去啊。”錢章的話沒有起頭,攔中霸腰地說起了這件事情。方藍是誰,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但從他的話里可以隱隱地猜出個大概。

錢章說到這里暫停了一下,痛苦地擰起面前的啤酒瓶,對著嘴巴直接“吹瓶”。我看見他眼里的血絲很清晰,隱隱地含著淚光。

“我不愛她了,感覺這東西勉強不來的。你明白嗎?就是沒有碰她的興趣了,但我又做不到害她。她要真因我而死,恐怕我這輩子都過得不安生。”

“好好勸勸她吧,既然是老師,應該能明事理,過段時間也就好了。現在這個社會,真能遇到秦香蓮一般的女子,上輩子得修多大的福報啊。我要是能遇到這樣的女人,絕對朝死里去愛。”我夾了一筷子藕片到錢章的碗里,示意他先吃點兒東西。錢章看了一眼,沒動筷子。

“你懂個鏟鏟兒!要是不來電了,沒感覺了,別說秦香蓮,給你個關之琳,你也照樣陽痿。不過你有一點是說對了,遇到秦香蓮似的女人,要么朝死里愛,要么就要夠狠當個現代版的陳世美,否則,全他媽玩兒完……”錢章似乎受了莫大的委屈,話里帶著一股子濃烈的不甘和恨意。

我笑了笑,沒回頂。錢章的手機又響了,他還是沒接,猶豫了一下,回了條短信。看他按鍵的速度,估計也沒說幾個字。電話八成是雪薇打來的,知道他今晚這么晚還沒睡的,除了我,就只有雪薇了。

我始終不明白,雪薇那樣的女人怎么會看上錢章?完全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我當時的心態就跟如今的錢章看我跟林巧兒有著驚人的相似。我沒好意思問,錢章把我當朋友,那種只需要聽他講話和他需要我表態時再發言的朋友。跟所有要好的朋友組合差不多,一個特別聰明機靈,一個反應遲鈍老實巴交的,我明顯地屬于后者。這讓我想起了女性同性朋友也大體遵循著這個規律,很少看見兩個都冰雪聰明、美麗迷人的漂亮姑娘能成為知己的,明星圈兒里是非特別多,多半也源于此吧。

接下來,錢章斷斷續續地給我講起了他跟方藍之間的故事。

錢章跟方藍同鄉不同村,小學四年級全鄉統考時,兩個人從各自所在的村小考入了鄉中心小學,成了同級不同班的同學。一直到兩年后小學畢業,彼此也就混了個臉熟,連聲招呼都沒打過。方藍是班里的好學生,勤學好問,跟成天調皮搗蛋的錢章不是一路人。

畢業會考時,錢章以0.4分之差無緣區重點中學,這件事情成了錢章對父親不滿的原因之一。當時在錄取分數線下一兩分的學生,只要在區里有關系或在區重點中學里有熟人的,托人說說情也就能被錄取。能不能進區重點中學,事關將來能否有機會跳出農門,端上鐵飯碗。

錢章姑父的弟弟就在區重點中學教書,而且跟當時的校長還是同班同學。只要打聲招呼,錢章就能順利地到區重點中學念書。錢章的父親為保自己的面子,死活不肯上門去說情,錢章最后只能以區重點中學落榜生的身份,跨進了鄉中學的大門。

當時的小學班主任曾托人轉告錢章,讓他回去復讀一年再考,肯定能考上區重點中學。但當時的復讀生,不但錄取分數要比應屆畢業生高十幾分,在學校里也會因“炒冷干飯”而遭人非議。錢章骨子里跟他父親沒啥兩樣,為了保全面子,回絕了班主任老師的復讀邀請,寧愿在鄉中學當個“雞頭”學生,這次跟同樣落榜的方藍成了同班同學。

三年的初中生活,錢章跟方藍成了學習上的競爭對手,為爭年級一二名暗自較勁。三年里,錢章只給了方藍一次機會,拿到了年級第一名,之后就再也沒讓她把第一名的獎狀抱回家過。在最后一戰畢業升學考試中,不可一世的錢章跟中國男足總是臨門一腳腿軟一般,輸得很慘:方藍順利地考入了中等師范學校!意味著一夜跳出了農門,畢業后就能當上小學老師,捧上鐵飯碗。錢章呢?以年級第六的成績掉進了全縣最臭名昭著的中學,繼續念高中。方藍以“笑到最后”的姿態贏得了最后的勝利。

說起這事兒時,錢章滿臉啼笑皆非的表情。十幾年過去了,他依然為此耿耿于懷。一口氣干掉大半瓶“老洛城”,依然不解氣地搖頭嘆息,末了還罵了自己一句“寶氣”。但他沒告訴我遭遇這場“滑鐵盧”之戰的原因,直到今天我也沒聽他提起過。人生,總有些小秘密是到死都不會對人講的。

以錢章當時的會考成績,是完全可以進區重點中學念高中的。但因在小學會考中留下了遺憾,他故意放棄了區重點中學,而進了一所以縣城權勢富貴家庭的敗家子為主力軍的“二流子學校”。該校的校訓是民間給取的:談情說愛、拉幫結派。這不雅的校訓主要針對高中部,初中部的教學質量還能湊合。

據說全縣勢力最大的幾大幫派頭子,無一不是畢業于該校。該校校長比縣長和公安局長還有面子,走到哪里都有人請喝酒。走夜路,從來沒人敢拍板磚。再壞的學生,對母校的老師和領導都會心存敬意和懼意。就跟兒子再強大,輕易也不敢跟自己的老子動手似的。

縣城生活成本比鄉里高很多,學校也不例外。錢章的老子每月給他的零花錢根本不夠用,青黃不接時,他只好厚著臉皮到縣城另一頭的中等師范學校找方藍借。自初中畢業之戰結束后,兩個人就告別了“敵對”關系。一個潛心讀書,準備畢業后分配到學校教書育人;一個掙扎在全縣口碑最糟糕的中學,昏昏度日,考大學跟癡人說夢差不多。兩個人因這種借貸關系重新有了往來。

不管是借錢還是還錢,錢章都是跟一大幫同學前往。除了他外,其他的同學大都是沖著師范學校的漂亮妹妹去的。情竇初開的年紀,對這些躲在深閨一心只讀圣賢書的師范生而言,壞小子是道既怕又想一探究竟的風景,帶著一股邪性的誘惑。

方藍家里條件也不好,自己的零花錢都是從牙縫中省出來的。即便如此,她對錢章還是有求必應。即便自己一時拿不出來,她也會找同學借了給他。同寢室的好姐妹經常勸方藍,離這些“小流氓”遠點兒好。方藍每次都只是笑笑,在她心目中,錢章雖然調皮搗蛋、同學時老是拿女生開玩笑,但本性卻不壞,是個有理想有志氣的人。

果然,沒過多久,錢章的文章就頻頻開始在縣教育局機關報和省里的大報上出現了。要是沒有文章后面的作者學校署名,打死也不會有人相信這些文章出自一所“黑幫學校”的學生之手,多半會以為同名同姓罷了。

“狗屁高遠目標,只為掙點兒稿費!要不然晚上下自習后餓得發暈時,連碗面條都吃不起。”錢章以一種彎彎繞的方式講述著他跟方藍的故事,要是沒點兒耐心的人,早就不會聽他擺這種漫無目的的龍門陣了,何況是在凌晨睡意正濃時。

我卻很樂意傾聽,錢章能把我當朋友,對我而言是件很幸運的事情。以前也交過些絕頂聰明的朋友,可他們除了明著把我當“哈兒”般利用外,從來都沒巴心巴肺地給我講過話。一直到現在,我都一直認為,我在洛城最大的收獲,就是交了錢章這個朋友。以后的事實證明,確實如此。

林巧兒翻身起床,迷迷瞪瞪地上完衛生間出來,才發現我靠在床頭還沒有睡。像小貓一般拱進我的懷里,呢喃著說了句:“老公,還沒睡?是不是又在想錢章的事情啊?”

我嗯了一聲,伸手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發,很快就聽見了她均勻的呼吸聲再次響起。林巧兒早已經熟悉我的生活規律,知道我只有在兩種情況下失眠:她生我的氣了或者錢章惹上了麻煩事兒。

看著熟睡中的巧兒,想起躺在客廳沙發上的錢章,感覺很不真實。一個比我努力百倍、比我有才百倍、各方面都比我強的人,卻連個喜歡的女人和幸福的家都沒有。這還不算最倒霉的,對男人而言,最倒霉的事情恐怕莫過于遭遇事業上的滑鐵盧。

三十五歲,是男人事業上的分水嶺,成與不成多半在此見分曉。錢章卻在這樣的時刻遭遇到了單位解體。他用最好的八年光陰苦拼打下來的國有企業分公司總經理位置,抵不住國資委一張薄薄的紙——政企分家,數百號人一夜間作鳥獸散。

有關系的托關系找新單位,沒關系的拿著少得可憐的賠償四處求職。只有求職的人才會注意到,現在幾乎所有的招聘廣告上都寫著“年齡三十五歲以下,本市戶口”。天大的本事,沒有入場券也白搭。

我常想,要是當年錢章沒有跟雪薇分開,如今的他,又該是怎樣的一副光景?多半會像他經常吹牛說的那樣:“想見我,至少得經過三個秘書,而且都是漂亮得讓你暈頭轉向的女秘書……”

大概是我精瘦的胸膈硌得巧兒的頭有些不舒服,她挪了挪脖子,重新回到枕頭上睡了。我的思緒又回到了洛城跟錢章喝夜啤的那晚。

啤酒喝多了脹肚,錢章起身搖搖晃晃地走到梯坎下的暗影里,解決問題去了。像這種路邊的通宵火鍋店,都是沒有衛生間的,整段路上連個公廁都找不到。好的是梯坎四周種了不少大樹,白天行人都少,夜里恐怕只能碰見鬼了。洛城的公共交通發展得很快,人們也就懶得走路了,哪怕只有一兩站地,也習慣坐車。

解決了內急回來的錢章,清醒了不少。“你知道嗎?要不是堅持寫文章,我恐怕早就跟那些爛崽兒混到一起去了,唉……”

錢章為零花錢去寫作,偶爾也幫學校寫寫活動的稿子,投到教育局的機關報去。十幾篇文章發表后,他就成了學校的名人,成了同學們眼里的才子,受到學校老師和校長的高度贊揚。新學期開學典禮上,校長還專門給他頒了一個“社會活動積極分子”的獎狀,還發了二十塊錢的獎金。在當年,這可是筆可觀的獎金了,足夠錢章一個月的生活費了。

跟那些家境富裕權勢逼人、成天不務正業拉幫結派談情說愛的男同學一比,錢章的出現就有點兒淤泥里冒出朵蓮花的意味兒,學校好幾個女同學喜歡上了錢章。用現在的話來講,就是成了他的鐵桿粉絲。此時的錢章已經能靠自己的稿費填補零花錢的不足了,但他還是時不時地到師范學校找方藍,跟她分享自己的創作成績和心事,兩個人成了無話不談的知己。當時還沒出現“藍顏”這樣時髦的詞兒。根據我事后的分析,方藍大概也就是在這個時期愛上錢章的。

高中三年很快就過去了。走出高考考場的那一刻,大家心知肚明,對自己的成績不抱任何幻想了,焦慮、迷茫、絕望、無助的潮水瞬間灌滿了錢章的腦子。班上絕大多數的同學都已經做好拿到畢業證后就外出打工的準備。天南地北,天高地闊,到哪里也比呆在一所黑幫學校強吧。只有少數幾個同學,一直在努力學習卻又明知無望大學校園的學生,才會有跟錢章一樣的混亂,不知明天將朝何處去。

錢章破例給遠在洛城的表姐打了個長途電話,表姐是所有親友中第一個也是至今唯一的正牌大學生,畢業后分配在洛城一家中央的部屬企業上班。錢章希望表姐能在洛城幫他找份工作,這樣也比南下進廠子強。表姐在電話中,用一句“我在洛城無權無勢的,找工作的事兒很難辦”,委婉地澆滅了錢章心頭剛剛燃起的星星之火。

錢章回到山里,整天沉默著,牛一般瘋了似的幫父母干田地里的活兒。用他父親的話來說:“比我這個老農民還農民。”父親心疼孩子,卻也感到一絲欣慰。能吃苦,肯干,這是成為一個農民的基本條件。母親了解心高氣傲的兒子,知道他這次遇到大坎兒了,卻又無力相幫,只能在夜里隔著一堵土墻跟兒子一起長吁短嘆。

跟錢章的情況截然不同的是,此刻的方藍正懷著滿腔激越的心情,在家里等待著畢業分配的通知。除了幫家里人干點兒農活兒外,向來不愛湊熱鬧的她,每個趕集日都要到集鎮上逛逛。沒人知曉她的心事,只有夜闌人靜時,她才會在黑暗中睜大眼睛,透過屋頂的玻璃瓦看著繁星點點的夜空,想起一些畫面,想著一個人,一個從小調皮搗蛋想著各種法子欺負她的人,沉浸在無邊的擔憂和牽掛中。沒有BP 機和手機的年代,山里人見面除了趕集日在集鎮碰面和托熟人帶口信外,沒有別的渠道。

“一出考場,我就知道完了,好多題連老師都沒講過。以前還心存一絲幻想,臨門一腳才發現前面成了一堵無懈可擊的墻。我不甘心當個像父母那樣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也不想加入南下打工的盲流,可又別無出路。更要命的是,我發現在三年的交往中,我暗自喜歡上了方藍。方藍即將成為一名衣食無憂的小學教師,而我,一個無望的高中畢業生,無望的前途加上無望的情感。那段時間,看啥都是眼前發黑。直到八月中旬,有天早上,下著很大的雨,父親讓我挑一籮筐新摘的黃瓜到集鎮上賣。那是我這輩子最羞愧也最感恩的一天……”錢章再次陷入了回憶里,嘴角扯出一個啼笑皆非的笑,分不清是嘲笑還是調侃,怪怪地咧在臉上。

我能想象出,學校里公認的才子、被不少中學生報刊譽為最杰出的校園作家之一,一夜間回到小山村,埋頭耕種,下雨天還要親自挑著一籮筐黃瓜去集鎮上出售,以換取家里急需的鹽巴,是怎樣的一副落敗情狀,心里有多憋屈。英雄落難,不過如此。

更令錢章尷尬和難堪的是,他放下挑子還沒賣出去幾根黃瓜,一張他在此刻最不愿意見到的面孔,偏偏出現在他的面前。他急忙蹲下身子,用斗笠蓋住了臉。等了幾分鐘后,以為對方已經離開了,頂起斗笠一看,嚇了一跳。對方不但沒有離開,反而彎下腰幫他整理籮筐里的黃瓜來,清理掉上面的泥漿會更具賣相。山里人,講的是個實在,一分錢恨不能掰成兩半花。下雨天的黃瓜,原本就多出些斤兩,如果再沾上泥漿,就更沒人愿意買了。

“那一天,我終于體驗了一把笑著流淚的滋味兒。你嘗過雨水、淚水和汗水混合在一起是什么滋味兒嗎?”錢章用那雙血絲密布的眼睛看著我。我沒嘗過,自然是答不上來,心里卻在琢磨,這三種東西混在一起,滋味兒肯定好不了。

“甜的!真的!”錢章的臉上露出神經質般的笑。

錢章的故事講到這里,我開始感興趣了,有點轉折起伏的味道了。我把盤里最后一片黃鱔丟進鍋里,湯面上血花一閃,黃鱔就變了顏色。我喜歡這樣鮮嫩地吃黃鱔,滑而不膩,脆生生的。

“老板,再來一份鱔魚。”錢章放開嗓門沖正在打瞌睡的店老板喊了聲。等我想阻止時,老板已經迷迷瞪瞪起身進了后廚,現殺黃鱔去了。洛城的人,人均收入不高,卻吃得講究。但凡活物,都講究個新鮮。聽說最近幾年還興起了一種宰牛場的火鍋店,前面是火鍋店,后面就是宰牛場,現殺現上。雖然價格比一般的火鍋店貴上兩三倍,去吃的人往往要排長隊。

錢章叫完鱔魚又開始了回憶。

方藍讓錢章打著她帶來的雨傘,自己開始叫賣起黃瓜來,遇到村子里的熟人,也不避諱,還熱情地主動打招呼。錢章晦暗的心里陡然亮開,燃起了一盞豆火,雖顯得弱小飄忽,但那光亮足夠讓一顆向死的心感受到一絲溫暖。

賣完黃瓜,已經臨近中午了。錢章嘗試著邀請方藍到家里吃飯,耍一耍。原本也沒存什么希望,沒想到方藍很爽快地就答應了。但一個未婚的大姑娘獨自跑到男同學家里,沒名沒分的,在村子里顯得太礙眼。方藍特意叫上了同來趕集的侄女,小姑娘一聽姑姑帶她去串門子,高興得又蹦又跳,一路飛跑到集鎮另一頭正買豆腐的母親身邊,讓她給方藍家帶話回去,說她們要到同學家耍。

錢章一邊帶路,一邊不停地講笑話。蜿蜒崎嶇的山路上,三個小黑點走走停停,時站時蹲,那是方藍跟她的小侄女被他的笑話逗得不得不停下來喘氣。母親在山梁上的紅苕地里鎬草,大老遠就聽見了小兒子爽朗的笑聲,起初以為自己聽錯了。兒子自高考完了回家這段日子,除了拼命干活,成天都陰沉著一張臉,不言不語。

母親放下手里鎬草的爪爪兒,眼巴巴地等著錢章從山道上拐了出來。錢章也看見了母親,大老遠大聲喊了聲“媽”,母親眼眶一熱,差點兒當場掉淚。再一看兒子身后出現的一大一小兩位姑娘,母子連心,心里豁然敞亮,找到了兒子這些日子里的病根兒。趕忙擰起爪爪兒、撮箕,帶頭朝家趕去,拿出家里平日里舍不得吃的陰米飯款待,還特意打了滿滿當當的四個荷包蛋。

方藍心疼老人,以吃不完為由,硬生生分了一半兒給錢章的母親。這小小的動作,透出姑娘的好心眼和體貼,這樣的姑娘,一準兒孝順,這讓老人家高興得心花怒放。尤其是聽說方藍馬上就要畢業分配到學校當老師時,更是高興得合不攏嘴。要是兒子能討上個老師,那可真是祖上積德。

白天,錢章帶著方藍把家里四周的山山水水參觀了一遍,一路上不斷地扒拉下新鮮的山果給方藍和小姑娘吃。晚上,山里人家有在院壩里乘涼的習慣。這晚,吃完飯后,一家人識趣地沒有到院壩里乘涼,把院壩里的涼板讓給錢章他們仨人。瘋跑了一天的小侄女很快就睡了過去,擔心被蚊子叮咬,方藍把她抱回了屋里。出來時,就只剩下她跟錢章兩個人了。

山村的夜晚褪進了白天的悶熱,成了習習涼風的王國。當然,還有昆蟲的叫嚷。跟往常在縣城見面時的情景一樣,錢章聊著自己的煩憂和抱負。方藍在一旁靜靜地聽著,偶爾給上幾句自己的看法,更多的是勸慰和鼓勵。一輪圓月高懸在頭頂,錢章常說那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大最明亮的月亮。夜深了,兩個人的呢喃聲依然在山鄉上空繚繞……

母親早上醒來,看見神采奕奕的兒子正在院壩里準備魚餌。一旁的方藍正眉目傳情、面色羞紅地看著他,心里頓時跟喝了蜜似的,在心里連聲感謝老天爺,居然硬生生給這個窮苦的山里人家掉下了個林妹妹。從解放至今,十里八村有村民娶過民辦教師做老婆的,但能娶到正兒八經的學校老師做媳婦的,還從來沒有過。如果沒什么意外的話,自己的小兒子就是這頭一個。

第二天下午,方藍就帶著侄女走了。家里托人帶口信,讓她們早點兒回去,父母很不放心。

方藍離開的第二天,洛城大學中文系自考辦的錄取通知書就寄到了家里,那是錢章離校前在學校的招生點報名的自考班。父母都同意讓錢章去繼續念書,可家里正供著他的二哥念大學,實在是擠不出多余的錢供他了。

錢章求父親去信用社貸款,畢業工作后自己掙錢來還。父親開始四處求人借錢,到了快上學報到時,才將第一學期的書學費借到,生活費還是毫無著落。此刻的錢章似乎一點兒也不擔心,揣著四千塊錢和幾身舊衣服就踏上了前往洛城求學的旅程。

除了學習,錢章把課余時間放到了兩件事情上:寫情書、打零工。情書是寫給方藍的。學生打零工,收入毫無保障,經常遇到不良老板賴賬不給。要不是每到月底就有一張兩百塊錢的匯款單寄到學校,錢章是無法繼續學業的。錢是方藍寄來的,她答應盡自己所能支持錢章念完大學。

“幸運,就是在你眼睜睜看著自己就要變成一坨屎的時候,有人伸手一托,就把你變成了黃金。那段時間,我對方藍日思夜念,心燃燒著,夜夜焦渴。幾乎每天我都會給她寫封信,有時候還寫詩。不得不承認,那時,她是我心中最大最明亮的月亮。那時候,她每月工資也就200多塊,除了給自己留下幾十塊錢做必需的生活開支外,全部寄給了我,這份恩情太沉重了。再說那一夜,她把一切交給了我,就沖這,我這輩子即便不再愛她,也不能害她。”錢章說完身子猛地一個側彎,狂嘔起來,就在餐桌邊來了個“現場表演”。

待他吐得差不多了,服務員趕緊拎來一桶清水,把污穢的嘔吐物沖到了梯坎下面。這在洛城是很常見的現象,這里有條喝酒的規矩——喝了吐,吐完再喝。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見證一個人的義氣和耿直似的。不遠處的酒桌上,面對錢章的一女的,見錢章吐后,眉頭皺成了一個疙瘩,起身換了個背對著他的位置。這動作充分表露出,她是一個外地人。

洛城本地的姑娘,見到這樣的場面,一般會主動吆喝店里的伙計:“搞快點兒嘛,提桶水來沖了!”這就是洛城的好處,山城,下水道特別通暢,只需要一桶清水,頃刻間就能把臟東西沖刷干凈。

方藍不僅供著錢章念書,還把錢章大哥的孩子帶在身邊念書。錢章的大哥大嫂離婚后,錢章一直很擔心小侄女的成長,還有就是村小的學習環境太差。方藍當時已經分配到鄉中心小學教書,是全鄉教學質量最好的學校。她知道錢章的擔心后,主動把錢章的侄女接到學校里,跟自己同吃同住,全心全意地照顧她的生活和學業。

只要放假,方藍就會到錢章家探望他的父母,幫忙干地里的農活兒。但凡認識的人,沒有一個不羨慕錢家能有這么好的一個準兒媳婦的,就跟天上突然掉下來個寶貝似的。在鄉鄰的眼中,方藍無疑已經成為錢家的一分子。早年,山里人結婚根本不需要領啥結婚證書,邀請遠親近鄰吃頓飯,一入洞房就成了合法的夫妻,婚事就算辦了。在鄉鄰眼里,錢章跟方藍的事情,也就差一桌酒席罷了。而且是錢章虧著人家方藍,只有方藍挑剔錢章的分兒,怎么也輪不上錢章挑刺的時候。

吐完后,錢章的臉色反而好多了。他用力地嘬了一口啤酒漱了漱口,又舉起杯跟我碰了碰。力度很大,把我杯子里的啤酒碰灑了不少到地上,嘴里嚷嚷著“繼續戰斗”。

錢章這會兒說的話,我相信句句真實。“沒有方藍的支持,就沒有我的今天。可生活就像吃甘蔗,一節一節的。愛情這東西一旦沒了,無論怎么勉強自己都沒用。父親來信了,說方藍這次到家里去看他們時,帶著整理好的衣物和我當年寫給她的信,說如果我不要她了,她也就不想再留在這個世界上了。父母擔心方藍真的出什么事情,到時候我們家擔待不起,催我趕緊回去擺酒席。山里人,可以窮死、餓死,但不能忘恩,更不能缺德!忘恩負義的罪名我可以背,但明明對一個人已經沒感覺了,還跟她結婚,那不是更害人嗎……”

那你打算怎么辦?要是沒遇到雪薇,你是不是還會愛著方藍?

跟雪薇毫無關系,我在遇到她之前就發現自己對方藍已經沒有感覺了,而且早在這之前就跟她說過分手的事情。有時候,一個女人太完美了,你反而會喪失興趣。男女之間,靠量化的標準是組合不到一起的,感覺是騙不了自己的……無論如何我總得回去一趟,再當面好好勸勸她。

雪薇知道嗎?你跟她之間打算怎么辦?

她還不知道,這事兒怎么能告訴她呢?

你就不怕穿幫?

怕有個球用,眼下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就算不跟雪薇在一起,我也不會跟方藍結婚。我可以滿足她的其他任何要求,都是我欠她的,唯獨結婚這事兒……

我總算明白錢章苦惱的原因了。抬頭一看,天空已經露出魚肚白了。不能再喝了,回家洗涮一番后,我一會兒還得去上班。

錢章沒再堅持,搶著買完單后,我們倆上了一輛出租車。我也沒少喝,頭昏腦漲的,把錢章送回住處后我還得回去打個盹兒。要不,一整天的工作很難堅持下來。

一周后,錢章領了個下區縣采訪的任務。他打算借采訪之便回趟老家,把他跟方藍的事情做個了結。

方藍現在任教的學校,也是她跟錢章當年學習的母校。錢章十年未回過母校了,一回去就受到了母校老師的熱忱接待。

學校里未婚的幾位男教師,暗自喜歡著方藍,只是方藍一心守著錢章,不給他們任何機會。這次見到錢章后,幾位男老師就有了整整他的念頭。別的酒好擋駕,老師們的酒卻很難拒絕,尤其是這些年輕老師都是初次認識,多少得給點兒面子。結果當晚的聚會上,錢章被灌了個酩酊大醉。半夜,朦朧中,做了一場春夢……

看著方藍的一往情深,為自己的回來高興得眉飛色舞,完全是以蹦跳的姿態在忙前忙后。看著母校里熟悉的人事,那些高大的桉樹,古老的木樓,熟悉的老師;看著年幼的侄女,因方藍的悉心照顧,不但沒有陷入父母離異的陰影,反而在學校里無憂無慮地生活著、學習著……期間雪薇的電話時不時地打來,錢章唯有靜靜地聽著手機不斷地發出刺耳的聲音,沒有按下接聽鍵的勇氣。他不知道此刻自己能說些什么,最后干脆設置成了靜音。

愛情的細線在感情的狂瀾面前,在活生生的現實生活面前,完全成了矯情的擺設,不堪一擊。錢章剛說完“我覺得你應該找個更適合你的人”,方藍就眼圈一紅跑進臥室,蒙著被子痛哭起來。錢章沒法兒繼續勸說下去,他只能回到老家把自己的意思委婉地轉告了父母,還囑咐大哥讓侄女念寄校或走讀,不要繼續打擾方藍了。父親氣得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了一通,說這輩子就當沒生他這個兒子,母親淚眼漣漣地在一旁唉聲嘆氣……

第二天一早,錢章在一手將他帶大的奶奶墳前,嘣嘣嘣地磕了九個響頭后,一言不發地離開了。看著錢章遠去的背影,父母親唯有哀嘆連連。看來這個不孝的兒子,鐵心要當個讓人在背后戳脊梁骨的忘恩負義的陳世美了。

錢章回洛城后,對這次的區縣之行只字不提。我們到附近的面館叫了兩碗牛肉面,剛吃沒幾口,錢章的手機就響了。錢章猶豫了一下后還是接了,話筒那頭的聲音像是雪薇的,很激動,好像在哭。錢章小聲安慰著:“一會兒見面再說。”

這家伙一定是餓壞了,記得他當時一連吃了三碗牛肉面,吃完扔下一張五十的鈔票讓我買單,轉身就走了,看樣子是急著去找雪薇。

雪薇怎么會死心塌地地愛上錢章呢?這個問題一直困惑著我。我曾試著問過幾次,錢章每次都只是笑笑,不言語。

半個月后,錢章找我借錢,說是要裝修房子。我知道他的收入,怎么可能這么快就買得起房子呢?洛城當時的房價雖然只有每平方米三四千塊,但一套百來平方米的房子也得三四十萬,可不是一筆小數字。更讓我吃驚的是,一向心存猶豫的他這么快就決定跟雪薇結婚,不知道兩個人之間發生了啥情況,難不成這小子給人播下種子要奉子成婚了?

“房子是雪薇買來我們倆結婚用的,我只出點兒裝修費和買些家具就成。你知道的,她不在乎這點兒。我要是啥都不表示,以后住著也不會舒服,跟吃軟飯似的。”錢章臉上的幸福就快掉地上了。

其實這跟吃軟飯也差不多,這句話我沒好意思說出口。

錢章特別愛面子,搞不好會失去這個朋友。我的積蓄也不多,全部加起來,再從公司同事那里借了點兒,一共借給錢章三萬塊錢。錢章從別的朋友那里借了些,加在一起湊夠了五萬塊,余下的錢都是雪薇出的。

隨后的兩個多月里,我的業余時間完全被錢章霸占了。不是在建材市場里鉆來鉆去,就是守在鵝嶺的施工現場。房子比我預料的還大,兩百多個平方,躍層的,還有一個百多平方米的屋頂花園,能住這里的大都是些非官即富的家伙。

“裝修這活兒真不是人干的!”這是裝修完工開完荒那天,我跟錢章躺在屋頂花園鋪著蒙娜麗莎仿古磚的地板上時,錢章發出的感嘆。說完他從攜帶的皮包里掏出兩包牛肉干,牦牛肉做的,純正的高原牧草飼養,特脆特香。那滋味,現在都還清晰地記得。他還開了一瓶據說是雪薇的粉絲送她的,直接從貴州茅臺酒廠里提貨的茅臺,說是要好好犒勞我。后來我才知道,但凡喝茅臺酒的人,都這么吹噓酒的來歷。這話有多可信,可以用一個事實來證明,中國大陸每天消耗的茅臺酒,就算茅臺酒廠一天二十四小時用自來水直接灌注,也忙不過來。

我初步估算了一下,整個裝修費用已經遠遠超過十五萬塊。期間雪薇一次都沒來工地,錢章說要給她一個驚喜,沒完工前不讓她參觀。從進場到開荒完畢,整整用了兩個半月時間。

見錢章心情不錯,我又問起了他跟雪薇的事情。

雪薇到底看上你什么啦?要錢沒錢,要人沒人。

瓜娃子!說你懂不起噻,你還不信。看在你這兩個月沒偷懶的分兒上,我就告訴你一條不傳之秘吧:越漂亮的女人越單純。奉承話聽膩歪了的女人,你越拽嘎嘎的,她越容易上鉤。

你是說漂亮的女人都不長腦子?我只聽說頭發長見識短,沒聽說漂亮女人就好騙的。

嗨,說你懂不起,你還真裝傻。干嘛要騙呢?你龜兒子寶氣!對付漂亮的女人, 你要采用“ 臉一皮起褲子一提起——追”的糾纏戰術。越漂亮的女人,越沒人敢追。大家都覺得配得起她的男人,要么名草有主,要么裝樣,這就是為何鮮花總是插在牛糞上的真正根源。我要是下崗了去當個婚姻分析師,保證把那幫飲食男女吹得暈頭轉向樂滋滋地往外掏錢,呵呵……

我不相信錢章就是靠這招追到雪薇的,看樣子這小子還是沒告訴我實話。直到十多年后,我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原來雪薇跟錢章中學時在同一所中學念書,就是那所聞名全縣的黑幫學校,亂的是高中部,該校的初中部教學質量還蠻不錯。

雪薇比錢章小兩歲,念初中部。錢章當時已經念高二了,為掙零花錢已經成為校園里公認的大才子,小有名氣的校園作家。雪薇打小喜歡文學,情竇初開的年紀,暗暗地喜歡上了其貌不揚的錢章,還在他主持的校報上發過幾首詩歌。

雪薇初中畢業直接報考了電視中專,畢業后直接分配到了洛城電視臺,很快成了臺柱子,大紅大紫。

錢章在洛城當了記者后,在一次采訪中跟雪薇再次邂逅,當年的黃毛小丫頭如今已長成亭亭玉立的俏姑娘了。要不是雪薇主動提起,錢章已經不記得這個當年追在他屁股后面請教詩歌的小師妹了。從此兩個人才又有了往來,并很快墜入了愛河。

就在我等著喝錢章跟雪薇的喜酒時,錢章的電話突然關機了,一連好幾天。

當我從窗戶爬進他的房間時,著實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錢章只穿了條短褲,頭發爛雞窩一般箍在頭上,一臉胡子拉碴。一只腳光著,一只腳上耷拉著涼鞋。背上滿是密密麻麻的小紅點兒,一看就是被夜蚊子叮咬的,像個死人般躺在地上,四周散落著一地的啤酒瓶。我壯著膽子上前試了試他的鼻息,還成,活著。問他,啥話不說,就剩倆眼珠子還能動,像出水時間久了的鰱魚眼一般,灰白灰白的。房間的電視機一直開著,機身滾燙,畫面是雪薇在解說新聞。

我趕忙扶他到沙發上坐下,找出襯衣、褲子準備給他穿上后,送他到醫院檢查。一聽說要去醫院,錢章回神似的渾身一哆嗦,清醒了不少。定定地看了我一小會兒后,眼圈兒一紅,抬起胳膊在我的肩膀上使勁地拍了兩下,嘴里說了句“沒事兒,死球了更好”后,徑直走進了衛生間。里面很快響起了流水聲,看樣子他是在打整自己。一個還知道打整自己的人,八成是死不了了,我才徹底放下心來。

從衛生間出來的錢章又成了個大活人,雖然看上去還有些憔悴。我當時并不知道他到底出了啥事情。打了好幾次電話都提示關機,我有些擔心,便到他的住處看看。結果發現門從里面反鎖了,怎么敲都沒人應聲兒,只好從窗戶爬了進去。以前我們倆約見面,我要是早到了,也是這樣直接爬窗戶進屋。

錢章租的房子位于一個軍工企業研究所的家屬樓,大門看得緊,里面卻很松,一般的賊可沒膽子跑這里來偷東西,一不小心偷顆手榴彈,那還得了!

花了整整兩個多小時和一身臭汗的代價,我們倆才一起把那間只有二十幾個平方米的房子徹底打掃干凈。一數清理出來的啤酒瓶,52個!三天的戰果!錢章找了好一陣子,才從床底下的一只舊皮鞋里翻出手機,難怪我一直打不通他的電話。

我們到附近的石橋拉面館要了兩碗牛肉面。面條端上來后,我剛把醋加到碗里,我喜歡吃面的時候放很多醋。抬頭一看,對面的錢章已經狼吞虎咽地吞下了大半碗面條。正揮手示意服務員再來一碗,跟個餓死鬼投胎似的。

“跟雪薇吹了!”錢章說完這句話,頓了頓,接著壓低聲音跟了句“方藍有了”。

他跟雪薇出事兒了,我多少有些預感。一個把自己往死里整的男人,多半是在愛情方面遭遇到了過不去的坎兒。我吃驚的是他的后一句話。錢章見我沒回過神來,才把上次下區縣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我。

原來上次他在母校喝醉后做的那場春夢并非是夢,而是真實地跟方藍發生了關系。方藍趁他醉酒后,偷偷地鉆進了他的被窩。兩個人雖然不是第一次了,但這次酒醉后的放縱卻令方藍珠胎暗結。要不是方藍去找錢章的母親傾吐心聲,錢章啥時候能知道還不一定呢。

方藍死活不肯打掉孩子,說哪怕不要工作,不要名分,也要留住這個孩子,而且她這輩子生是錢家的人,死是錢家的鬼。孩子都三個多月了,如果不打掉,很快就會顯形。作為一名小學教師,未婚先孕,不但連飯碗都保不住,鄉鄰的口水也能把她活活淹死。她還能活下去嗎?

如果錢章不肯回去跟方藍辦場酒席,給她一個名分,就等于直接把她逼上一條不歸路。無論如何,這個結局是錢章無法承受的。雪薇沒了他,雖然會痛苦一陣子,卻能活著;他失去雪薇,將遺恨一輩子,也能活著。沒有什么是能跟一條鮮活的人命相提并論的,尤其是這人對自己恩重如山,還懷上了自己的骨肉。

在父母的苦苦哀求和方藍決不妥協的戰斗姿態下,錢章妥協了。他狠不下心來做陳世美,只好跟雪薇攤牌了,找了個別的借口。然后回到小屋把自己朝死里整。

雪薇怎么樣了,我跟錢章都不清楚。但在長達一個月的時間里,雪薇沒有出現在電視上,估計也是躲起來獨自舔傷口去了。

我當時曾想過,如果雪薇也像方藍那樣呢?她也偷偷地懷上孩子不肯打掉呢?錢章會選擇誰?前幾天我還拿這事兒問過巧兒。

“那還用說?肯定是選擇雪薇。在情愛方面,誰講道理誰吃虧。雪薇如此,錢章不也如此嗎?他的看似不忍其實是在害人害己。”巧兒用篤定的語氣分析著,要是有人在十六年前把這話講給錢章聽就好了。可惜,那時候我們都還不懂感情。

錢章如期回去了,在母校辦了場酒席,算是給方藍有了個交代,但他并沒有帶著方藍去鎮政府領結婚證。像只趴在原地不動的蛤蟆,不被人戳一棍子,輕易是不肯朝前蹦的。錢章還在做著最后的垂死掙扎。

方藍反倒像個深藏不露的高手,看似被動軟弱,把自己的事業、青春和愛情通通押在了一個不值得的男人身上,卻總能在最后時刻令錢章就范。她太了解錢章了,錢章再壞,再忘恩負義,骨子里依然是個善良的人。只要心中還有善念,這樣的人做事就出格不到哪里去。她已經不在乎錢章是否還愛她了,她知道自己還愛著錢章,而且比以前更愛了,欲罷不能。

又過了半年,方藍如期生下了一個女兒。錢章回去了一趟,安排自己的母親到學校照顧方藍,順帶也看管正在上學的侄女。在外人看來,錢章跟方藍已經組建成了一個完整的家,而且連小孩子都有了。但在錢章的心里,似乎刻意地逃避著男主人的角色,他在被迫去償還當初欠下的恩情債。

我成了錢章傾倒苦水的倒霉蛋,隔三差五總要陪他看著電視上的雪薇醉一次,偶爾也能看見他無聲地淚流滿面。

又過了大半年的樣子,方藍來電話告訴錢章,鎮計生辦的人上學校查未婚生育的事情去了,而且孩子因兩個人沒領結婚證至今沒法上戶口。錢章又一次被逼到了坎兒上,他不想要這個家,但他不能讓方藍丟了工作,不能讓自己的孩子成為黑戶。好在他這些年跟區縣領導建立了不錯的關系,沒人會跟他較真兒,真的把方藍的公職除掉。但時間也不能拖延太久,太久了下面的人也不好辦事兒。盡管心不甘情不愿,錢章還是回去跟方藍把結婚證領了,把孩子的戶口上了,兩個人說好給孩子上完戶口,就偷偷辦理離婚手續。

一年后,我離開洛城到南京工作。

“我不能讓她守一輩子活寡,趁年輕,她還有很多機會。”這是錢章跟方藍偷偷辦完離婚手續后,在電話中告訴我的原話。說這話時,錢章已經做好離開洛城到南京發展的準備。

其實錢章話里的另一層意思我懂,跟方藍離了,他自己就獲得了重生,就有了大把的機會,找個像愛雪薇那樣去愛的女人。因為此時的雪薇已經嫁給了洛城一個搞電子的小老板。小老板的爹卻是洛城有名的富商,再無牽掛的錢章選擇了離開這個傷心之地。

自從那次回母校醉酒闖禍后,錢章這些年一直沒再碰過方藍。方藍呢,也不逼他,依然盡心盡力地當著錢家孝順賢惠能干的好兒媳,跟錢章母親的關系處得比親生母女還親,贏得了方圓數十公里鄉鄰們的好評。如果把她比作秦香蓮,恐怕找不到一個反對的人。連錢章自己,也找不到反對的理由。

像所有為了孩子健康成長的父母一樣,方藍答應離婚的前提是,她不干涉錢章在外面的一切,但錢章必須保留她在老家依然是錢家兒媳婦的名分,她不想讓孩子受到離異家庭的影響,她打算一個人獨自帶大孩子。錢章找不到反對的理由,他對方藍沒感覺了,但孩子畢竟是他的親生骨肉。

多年后,我才知道,錢章拿夫妻分居一年后可以向法院申請宣判自動離婚嚇唬方藍,她才不得不妥協跟他辦理離婚手續的。原本以為跟方藍辦理完離婚手續,就等于重獲新生的錢章,用八年的經歷證明,他當初的這一想法是多么幼稚。

錢章到南京后,選擇到一家做文化產業的國有企業打工。從最基層的倉儲管理做起,一顆聰明的腦袋加上拼命三郎的狠勁,八年時間,他如愿坐到了分公司總經理的位置上。卻沒料到屁股還沒坐熱,公司就被國資委一紙通告,宣布破產解散了。

就在錢章到南京打拼的第二年,他跟方藍離婚的事情便在老家傳開了,起初只是少數知情的人私下議論,很快就傳得沸沸揚揚的了。起因很簡單,錢章為了給女兒一個更好的生活環境,同時也是還方藍一份恩情,費盡周折把她從鄉鎮中心小學調進了洛城一所小學教書,結果在搬家的時候,她沒把離婚協議書藏好,被女兒和同去搬家的同事看見了。

錢章跟方藍離婚的消息頓時炸開了鍋!對錢章的唾罵聲鋪天蓋地,時至今日但凡有人提及,依然是罵聲一片,連他的父母都受到了波及。毫不知情的母親震驚之余,唯有以淚洗面,無顏繼續留在方藍身邊照看兩個孫女。把錢章大哥的女兒安排住校后,老人家獨自回了老家。錢章的父親震怒之余,拿小兒子已經沒有辦法,只是在長達一年的時間里不接錢章的電話。

離婚的消息敞開后,方藍才跟錢章的父母斷了聯系。這些年,她一直沒再婚,把所有的心思和精力都用在了女兒身上。她發誓要把女兒培養成有出息的人,成為自己將來的依靠。曾經一度為她報了十幾個課余興趣班,把孩子折騰得小小年紀就嚷著“不想活了”。

錢章跟女兒的感情很淡,每次通話都沒什么話說,見面也是一副冷淡的樣子。在女兒心里,暗自恨著錢章,認為他是個不負責任的壞爸爸。

猜猜我是誰?

你誰呀?

爸爸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

哦。

最近還好吧?身體如何?學習能跟上嗎?

還成,一般。

沒什么話跟爸爸說嗎?

沒有。

那我掛啦?

好。

……

這就是錢章跟女兒的通話,幾乎成了固定的公式,搞得他每次接完電話都很糾結、懊惱。

方藍一般不跟錢章聯系,一聯系就是要錢,而且都是跟女兒的學習有關的大花銷,都是錢章無法回避的項目。比如這次,一開口就是八萬塊的擇校費,堅持要把女兒送到洛城一中的國際學校念書。

方藍偶爾還會發幾封當年錢章念大學時寫給她的情書,意在讓他“憶苦思甜”一番。錢章經常被這些信件搞得無限崩潰,卻又毫無辦法。對于這些信件,他曾索要了無數次,方藍都沒理茬兒。

這些年,錢章談過幾次戀愛,都是無疾而終。看上了對方并一門心思認真交往的,錢章就會主動把自己老家的那一段提出來。對方一聽,拔腿就跑;自己沒怎么上心的,交著交著就沒勁了。

要不要告訴、何時告訴對上眼兒的女孩子老家的故事,成了錢章的一大心結。也成了他至今單身一人的根本原因。

前幾年跟一個叫瑤瑤的女孩子談了兩三年,雙方都準備“下訂單”時,錢章把老家的故事告訴了瑤瑤,結果又是一場雞飛蛋打。

最近一次錢章選擇了徹底隱瞞,跟對方談了一年多,硬是沒漏口風。結果有天他上衛生間時,方藍打來電話談女兒上學的事情。對方接完電話二話沒說,等他一出衛生間的門就在錢章臉上狠狠地印下一座“五指泰山”,然后頭也不回地轉身而去。

用我老婆林巧兒的話來說,好壞人錢章,自此煉成。像錢章這樣出身貧寒的完美主義者,屬于典型的鳳凰男性格,命犯天煞孤星,高不成低不就,注定了會孑然一身。找個各方面比自己都強的,難度太大,就算真的瞎貓逮住只死耗子,就怕瞎貓自尊心太強,受不了死耗子太肥太強;若找個各方面都比自己差的,又會產生巨大的心理失落感,尤其曾經擁有過像雪薇那樣艷光四射的女人和堪比秦香蓮般完美的方藍后,還有什么女子可以入眼呢?巧兒最后把錢章歸類為“麻木挑剔型”剩男,踏上了一條尋覓的不歸路。

巧兒不知道在夢里見到了啥好東西,嘴角翹起一個甜蜜的微笑。這輩子能讓這樣的女人死心塌地愛著自己,真是做鬼也風流了。巧兒在我心目中,比秦香蓮還賢惠完美。從某種意義上講,我跟錢章都是有福之人,短暫的生命中,能遇上堪比秦香蓮的女子。我比錢章更幸運的是,爹媽和老天爺都沒有給我做陳世美的機會,我朝死里愛著這女人。想到這里,我在巧兒的額頭上輕輕地吻了一下。不知是我的錯覺,還是她真的感應到了,臉上的微笑更加甜蜜了。

我一直想著錢章的事情無法入睡,索性起身到客廳,看這小子還需要什么。走到客廳一看,好家伙,錢章不知何時已經從沙發上掉到了地上,抱著被單呼呼大睡。口鼻里冒出陣陣濃烈的酒氣,濃得我懷疑用打火機一點,準著。我沒扶他上沙發的打算,一動肯定會把他弄醒。

錢章躺在地板上的樣子,讓我想起了十多年前我們倆在鵝嶺裝修房子的情景,想起了躺在屋頂花園的地板上喝茅臺的情景,甚至還能清楚地想起蒙娜麗莎仿古地磚的顏色。那時候的我,一無所有的打工仔,而且還是無女人問津的老剩男,要是有個身體健康五官端正的農村姑娘能看上我,都得念上一陣阿彌陀佛。錢章當時卻跟紅遍洛城的名主持人雪薇在一起,正準備結婚后入住富人區帶屋頂花園的躍層大房子。

眼下我卻擁有了華屋嬌妻,還有了一個可愛的兒子,錢章卻成了遭遇事業危機的老光棍一個。我坐到錢章腳那頭的沙發上,點燃一根兒“中南海”,回憶和現實都變得跟做夢似的不真實起來。

大概是香煙的味道刺激了地板上的錢章,他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坐了起來,見我坐在沙發上看他,嘀咕了一句“還沒去睡”后,端起茶幾上的涼白開咕咚咕咚地悉數灌了下去。嘴里發出一聲很解氣的唉聲,拿迷糊的眼神瞟了我一眼。

你明天不還上班嗎?還不去睡?小心你老婆數落你。

不會,她睡得死沉死沉的。你沒事兒吧?

沒事兒,就是心里不痛快。我想好了,把洛城那套小房子賣了,要不哪里能摳出這八萬塊錢。

“那你戶口怎么辦?”錢章當初買這套小房子,就是為了把戶口落在洛城。戶籍制度管理越來越嚴,必須一戶一址。

顧不上了,看能不能轉到人才中心的集體戶口上去。你趕緊去睡吧,明早不還得早起嗎?

錢章催我進屋睡覺,說完自己又倒在沙發上睡了過去。

我回到臥室時,巧兒居然醒了,正一臉壞笑地看著我。我在腦海里快速地搜索了一下,是不是有什么不該讓她看到知道的事情被她發現了。確認沒有后,猛然想起今天是約定的交“公糧”的日子。我用手指了指客廳的方向,她才撅著嘴重新躺了下去,一時沒了睡意,便跟我小聲地討論起錢章的事情來:

其實錢章很不劃算!你看,在鄉鄰眼中,是個不折不扣的陳世美,一個貪圖榮華富貴忘恩負義的人;在雪薇眼里,地道的始亂終棄之人;在女兒心目中,是個不負責任的壞爸爸;在父母眼中,是個讓他們在鄉鄰面前抬不起頭來的不孝子。

可你我都知道事實上并非如此。錢章當初就因一念之仁,才回母校打算好好勸慰方藍的,說明他心腸并不壞;她為了保全方藍才放棄了已經到手的榮華富貴,放棄了深愛著的雪薇,怎么能扣上貪圖榮華富貴的帽子呢;他這些年一直在盡力地滿足女兒需要的一切,為了她,還想盡一切辦法把方藍調進了洛城,這得耗費多大的財力和人情啊。這次還不得不把洛城掛著戶口的房子賣掉,那可是他這些年最后的積蓄了。怎么能說他是個不負責任的壞爸爸呢。換作其他人,離婚后除了給點兒撫養費,其他的事情誰還會管?十多年過去了,他至今都還沒結婚,你能說錢章是當代陳世美嗎?

你說的這些除了知情人,其他人會信嗎?他現在不就是擔心自己再找個女人時,無法把此前的事情解釋清楚嗎?全部扛下,心頭憋屈;講出事實,對方還以為拿她當三歲小孩兒騙呢。其實他只需要擺正二婚頭的身份,找個女人也不是什么難事兒,要怪就怪他自己太挑剔了。

唉!其實他只需要再壞一點兒,徹底自私一把,當初不理會方藍的威脅,就不會有后面的一切了。或者干脆徹底妥協,跟方藍過日子,徹底認命,至少能保住一個好名聲,有個賢惠的妻子照顧自己的生活。可眼下的他,惡名全背了,生活卻一團糟,完全是扁擔沒扎——兩頭打塌!掙點兒錢還不夠方藍折騰的。沒有銀子還想找個漂亮的黃花大閨女做媳婦兒,做夢還差不多!所以啊,做好人難,做個好壞人難上加難。

他干嘛死活不跟方藍好好在一起呢?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夫妻都沒愛情,不照樣生活在一起嗎?靠愛情過一輩子,太不實際了。方藍也真是的,當初干嘛非要死纏著錢章呢?她自己條件那么好,隨便找個男的也不比錢章差啊。非要做個現代版的秦香蓮,守活寡,這不也是在害人害己嗎?

錢章就是這樣的人,把愛情看得比啥都重要,寧愿孤獨一生,也不愿意跟沒感覺的人廝守在一起。這樣說方藍有些不公平,她愿意一輩子死守著一段感情,也是她的權利,她自己覺得好不就得了。

錢章當初干嘛要放棄雪薇呢?搞得現在成天守著電視機看人影。

那不是為了救人嗎?像方藍那樣傳統的人,真可稱得上稀有物種了。錢章太了解方藍的性格了,害怕方藍說到做到,他輸不起。

你沒發現嗎?他一直都在走退路。遇到問題時,先是死扛一陣子,最后總會妥協,典型的心太軟,結果才會搞成今天的局面,害人害己。

在無堅不摧的生活面前,誰不是在妥協著呢?像錢章這樣掙扎在自我和道義邊沿的人,表面堅挺內里苦透,生活中并不在少數。心太軟,大概就是好壞人的普遍心理吧。安分守己吧,不甘現狀和命運的擺布;當個自私的壞人,又狠不起心腸。錢章不是陳世美,誰叫他偏偏遇到個秦香蓮、還愛得后繼無力呢?唉!男歡女愛之事,原本就對錯難分,自然也談不上好壞,只是被傳統道德硬生生分割成了兩半。好人、壞人、好壞人、壞好人,立場不同,結論迥異,各貼各的標簽。睡吧,天快亮了。

……

客廳傳來啪唧一聲悶響,八成是錢章又從沙發上掉地上了。我跟巧兒相視一笑,趕緊鉆進被子,才敢放心地噗嗤笑出聲來。

主站蜘蛛池模板: 亚洲第一极品精品无码| 亚洲天堂在线视频| 日本高清有码人妻| 国产成人精品午夜视频'| 免费高清a毛片| 欧美五月婷婷| 第一区免费在线观看| 国产不卡国语在线| 亚洲人成网站18禁动漫无码| 四虎亚洲精品| 亚洲系列无码专区偷窥无码| 国产高清无码第一十页在线观看| 97在线碰| 极品尤物av美乳在线观看| 久久视精品| 亚洲无码熟妇人妻AV在线| 亚洲婷婷六月| 中文国产成人精品久久一| 欧美日本在线播放| 日本伊人色综合网| 久久综合丝袜长腿丝袜| 美女内射视频WWW网站午夜 | 欧美综合在线观看| 国产成人免费| 国产在线拍偷自揄观看视频网站| 99久久国产综合精品2023| 在线国产91| 中文字幕亚洲乱码熟女1区2区| 欧美色视频网站| 欧美成人看片一区二区三区| 99在线视频免费| 亚洲AV无码一区二区三区牲色| 亚洲毛片在线看| 久久精品国产91久久综合麻豆自制| 国产在线精品人成导航| 天天爽免费视频| 亚洲高清中文字幕在线看不卡| 日韩一区二区在线电影| 日韩大乳视频中文字幕| 日韩美女福利视频| 97久久人人超碰国产精品| 中文字幕 91| 亚洲全网成人资源在线观看| 国产va免费精品观看| 国产裸舞福利在线视频合集| 久草性视频| 成人在线天堂| 最新无码专区超级碰碰碰| 无码日韩人妻精品久久蜜桃| 久久精品丝袜| 特级毛片免费视频| 久久婷婷人人澡人人爱91| 大乳丰满人妻中文字幕日本| 亚洲精品无码日韩国产不卡| 18禁色诱爆乳网站| 日本高清成本人视频一区| 毛片在线播放网址| 亚洲国产成人在线| 制服丝袜 91视频| 亚洲男女在线| 久久免费视频6| 欧美国产综合色视频| 亚洲天堂久久久| 特级aaaaaaaaa毛片免费视频| 亚洲无限乱码| 欧美午夜精品| 国产日韩丝袜一二三区| 色婷婷亚洲综合五月| 国产无遮挡猛进猛出免费软件| 亚洲天堂.com| 亚洲无码A视频在线| 91人妻在线视频| 亚洲第一黄色网| 成人精品免费视频| 国产精品免费p区| 亚洲v日韩v欧美在线观看| 欧美啪啪网| 亚洲h视频在线| 色综合狠狠操| 色成人亚洲| 一本久道久久综合多人| 日韩无码视频网站|